西西河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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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七回 刚质未除胆气在,愤激乃作不平鸣

此时柴进已经走到庭中,向帝君和菩萨各深深一拜,朗声道:“在下柴进,身负冤屈,乃不服判决,求见帝君陈论,冀能洗涤冤疑。”帝君道:“此乃光明之殿,公正之庭,无理不可免罪,有枉必得申雪。你有何不平之事,可细细诉来。”柴进道:“日前有人矫发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将柴某拘拿到此。我心抱恨,思之‘若如此屈死,是无天理。’因此上诉。”

帝君愕然道:“崔某已被罢黜,是谁假持符令,将你捕来?”柴进未及回答,阶下一妖怪迈步出列,跪地道:“夜叉猪淑良自沧州北郊捕之。”府君责道:“沧州属河北东路,恒山君辖内,你为何胡乱摄人?”猪某俯伏禀曰:“阴历某月某日,属下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未毕,忽然收到崔府君符命,词命凿凿,嘱咐抓拿沧州皇孙柴进归府,再授轮回。属下当时急急行事,实不知其中有误。属下归来,方知府君已被免职,便立即将此事上报游察使者飞廉,求他彻查此事。”

猪淑良说的这个飞廉,乃嵩山君的宠臣,就是嵩山君身后那个手握宝剑的碧衣吏。此子是风精,善于隐形,人不能见其容,鬼不能察其迹,御流风而游三界,无影无踪,端的是鬼神中的奇才。

此子见猪淑良提到自己,弯腰附耳向嵩山君禀道:“有此事,且已经查明——崔府君被捕时,印信未及清点封存,符令被青牛派道士高廉用勾摄之术取去。高廉受其堂兄太尉高俅指使,发符取柴进性命。我已取二人卷宗到此,鼠辈尚有小福,未能立即收捕。”

嵩山君遂取高俅、高廉卷宗翻看,看毕,正色向柴进道:“谋害你者,乃东京城兄弟二人,此二人宿世有福,如今命数正旺,未可缚来。本官且判年长者将来假死一次,减寿三年;年幼者在阳世原本尚有三任官禄,全数夺去,减寿十一年,死于本任之上。此事确因冥司疏忽,才使妖人一度得计,本官在此,谨代表同仁向你致歉。”

柴进降入地府数日,所见鬼神,无不礼遇善待于他,此刻忧疑尽释,心思稍安,亦无忿恨。他心中明了,若非地藏菩萨护佑,事情断无如此轻易,当下一鞠躬向嵩山君致意,连说不敢,又一鞠躬向菩萨致谢,口诵菩萨名号。他见嵩山君隐匿不说谋害人姓名,遂不问,却道:“小人是大周朝皇帝嫡派子孙,死前未婚,大义须婚,留子嗣以接续血脉,乞请帝君放还。”

帝君笑道:“你待我先看薄书,再定你的因果去留。世间之贵人贱人,到此都是一样论罪,并无偏爱。我所处分过的帝王将相,比你所知道的还多。”

嵩山君翻开柴进卷宗,阅毕,合卷曰:“你有诉纸两份,第一份,沧州西山和北郊的游魂地仙等十一位联名上告,状告你常常在山中游猎,多曾因为追逐野兽冲突坟茔,蹄声呼声,震得他们耳骨长鸣,难以安息,有是事否?”柴进略一寻思,敛眉答曰:“我家是前朝帝室,虽然已经让出江山,骨血中犹有尚武自强之气。率众围猎乃是操练武艺、演习兵法之道,每年不曾废止,若因此致罪,情愿受罚。”嵩山君点点头,判道:“为祸属实,情有可原,受刑杖一百。”

写毕,帝君又道:“另有一讼。你近三年好击马球,即使在三伏热天,亦不止息。你的坐骑紫骝本是一匹健马,在暑月里被你驱驰过度,数度几乎倒毙于球场之上,此是虐畜之罪。马已经投生,马的申诉状犹夹在你的卷宗之内。猪淑良,你把这段读给他听。”言讫,他将诉状递给夜叉猪淑良,夜叉读道:“马状纸曰——某既投生为马,自然被人骑乘,效筋力之劳,本不应有怨言。但盛夏之际,主人击球不止,以致微命悬危,心中着实冤苦。今某诉诸于阴司,状告沧州横海郡柴家庄庄主柴进,乞与之惩戒,以慰解某恨怨之心。马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柴进听罢,寻吟道:“有此事。但马死当日,我心颇为怜惜,令人收葬之,后来又赋诗吊之,烧策马之鞭慰劳之,求能因此免罪。”嵩山君笑道:“虐畜有罪,如今虽有悔意,不足言免罪,仍须问罪。”柴进又曰:“此马临死前欲取我性命,咬破我肩,至今我肩上仍留有齿印。”语毕,脱衣出示咬痕,又将那马如何袭击他,几乎将他堵死在井下的全部过程重新说了一遍。嵩山君听讫,微微一笑,走笔在判纸上写了一个“免”字。

写毕,帝君宣判,判词曰:“柴进柴荣之后,多曾救助受难受病之人,有功德可称,未尝杀人,未尝负心,好酒无狂乱,好猎有枉杀,滥用河水,唐突鬼神,合计积孽未重,特许放还,终其使命。放还之前,笞脊一百,服劳役九十日。”宣判之后,帝君侧身问:“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菩萨离座,合十称善。

猪淑良亲自拿着刑杖,将柴进拖到殿外行刑。柴进解衣受杖,猪淑良有心减免其苦痛,笞至第三下,突施重手,令柴进咽气昏厥,然后打至第九十八杖,又响击一下,使他苏醒,再二笞而毕。柴进趴在地上,呕出淤血一升。

拷打毕,夜叉将柴进拖回大殿,此时地藏菩萨已经离去。猪淑良待嵩山君判案之暇,将柴进推到殿中央,跪地回禀道:“柴某吃杖了也。”嵩山君见柴进背上布满青黑色的杖瘢,点点头,又问:“此人更须服劳役三月,本地近日有何差事?”

阶下有一录事出列答道:“本山近日有三事。一者,奈河在骆山山亭附近的河段淤塞,需遣役夫挖泥疏浚;二者,沐骨城的铸铁城墙锈坏,需遣役夫烧铁汁修补;三者,离恨海销魂滩一带蟹多为患,夹伤过路鬼脚,需派遣役夫前去打蟹。”

柴进方受刑杖,只觉得脊筋肿胀,剧痛难言,当下挣扎求情道:“小人生是世家子,不堪苦役,请帝君酌情减免。”嵩山君摇头道:“刑罚既定,例不可废止。且鬼魂不系生前贵贱,你是世家娇子,我判你受三月苦役,实是助你强心健骨。猪淑良,你送他到奈河挖塞,期满从速安排遣返,不得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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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淑良领命,遂将柴进押出大殿。下山向西行,来到某处黑石垒成的城池,城楼上刻有三个大篆字曰“白波城”,猪淑良道:“白波城是水官鳖灵的治所。鳖灵公在人世时,曾经领导巴蜀人民兴办水利,为了决塞导水,凿破玉垒山,使得四处突奔的洪水得以宣泄,汇流入岷江,形成川中一派水脉。川中人为了表彰他的水土之功,将他尊奉为西州皇帝,号称‘开明氏’,死后归神,出任我们嵩山的水官。”

二人入城,左转来到一处衙门,衙门牌匾曰:“清淤司”。小鬼见猪淑良至,笑盈盈道:“大爷望四爷从河北归来久矣,适才知道四爷将至,甚是欢喜,又唤来二爷、三爷,单等四爷到,一同在后堂宴聚。”猪淑良点点头,领着柴进由偏廊走向后堂,一边走一边说:“清淤司的主管是我兄长——大夜叉骆贤良。”

未入内堂,已经听见里头传出阵阵笑语声,猪淑良叫一声:“各位阿哥可在?”遂拨帘而入。只见堂中央放着一个大铜鼎,鼎周围站着三只体格魁梧的兽头夜叉,见猪淑良入内,无不展颜喜笑。一个生着黄骆驼头的夜叉开口道:“别来未及一年,四弟在河间府想必风流快活,你说,是哪头母猪把你胸上的猪毛舔得这般鲜亮?”众夜叉同声大笑,口开达于两耳。

猪淑良向柴进逐一介绍道:“我们是嵩山五夜叉。这位是我们的大哥,大夜叉骆贤良,他是清淤司的总管,统领三万名挖河鬼夫。这位是我们的二哥撼地夜叉牛娴良,力敌千牛,世称牛头,主管冥界种植事宜;这位是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日行万里,世称马面,主管阴曹百官的车驾仪仗。我们还有一位五弟,叫做金角夜叉羊温良,与我同是府君座下的捕头,今日外出公干,不在此。”

柴进遂躬身向骆、牛、马三夜叉致礼,牛娴良和马雅良都拱手还礼,骆贤良却不假辞色,冷冷道:“你是新来的鬼力吧,此非你交友说话之地,你站到墙角,稍后我让小鬼领你到河道做工。”

柴进眼觑猪淑良,猪淑良假意侧过脸去,拉着牛头说话。柴进知道这个骆姓妖精是他未来三个月的上司,优差苦差由他一言而定,当下不敢怠慢,唯唯倒退。他退到墙角,这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两个恶鬼,被绳索捆得牢牢实实,口中塞满棘条,口角渗血。

那几个夜叉兀自畅叙欢谈,移时,猪淑良大呼肚饿,喝叫小鬼点火煮食。即有两个小鬼捧来一个陶盘,放在鼎下,并向盘中注入一种漆黑的油液,柴进来自豪侈之家,见识广博,他知道地下的石脂,燃灯最明,且可以用来润滑车轴。

小鬼将石脂点燃,须臾,鼎中沸响,听那声势,里头装满了膏油。猪淑良手执一口铁杈子,将地上裹扎的恶鬼一叉掀起。那恶鬼不堪痛楚,扶着丫柄挣扎,眼鼻流血,呜呜不已。猪淑良大歩走回鼎前,将那恶鬼放入鼎中,呜咽声随即奄灭。猪淑良用杈将那恶鬼的身体在油鼎中反复翻转,良久方才挑出来。那恶鬼虽然已经被炸得焦黄,犹能见其神色凄恨之状。众夜叉聚而食之,啖噬声极响,柴进在一旁看着,毛发耸然,忽忽不安。须臾,骨血皆尽。骆贤良又抓起剩下那头恶鬼放入油中烹了,且烹且对柴进道:“此辈原本都是挖河的鬼力,诡谲无赖,欺上凌下之徒,既就劳役,犹不知悔改,因此被我烹食之。”柴进见他狠虐不仁,又出言威吓,心中极感愤懑,怏怏然有不平之色。

那几个夜叉却不再理他,歌饮宴叙甚欢,良久方才散去。临别,猪淑良走到柴进身前,低声道:“凤凰虽然衿贵,如若被困在鸡圈里,未必能夺食于鸡槽。我大哥是个冷面铁心的夜叉,既不会偏袒你,也不会为难你,你此去徭役,身份与其他鬼力并无分别,遇事需知忍让自保,切记,切记。三个月后,自然有人送你离开地狱,重做贵人。”语毕,与柴进互道珍重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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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贤良送客毕,让小鬼将柴进领到奈河淤塞处挖河。奈河是冥界中的一条大河,水势流向西南,河水如血,极腥秽,水中多虫。河两岸的长堤全用枯骨筑成,粉白如雪。冥界挖河疏浚的方法,就是鬼夫们不断将木船撑到河心,然后使用长柄的铁斗勺捞取水底泥沙,倒入黄麻布袋中,运返堤岸。

柴进在岸上承接装满淤泥的麻袋,搬上大车,每日身上沾满腥臭的泥汁,滋污不堪。他牢记猪淑良临别时交代的话,哪怕被管工的小鬼鞭打奚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柴进虽然不是真皇族,亦是自出生便坐享富贵之人,如今沦为役夫,体会种种困顿寒苦滋味,凄凉难以言说,日夕万般唏嘘。

如是过了一月,某日,石勇提着一篮酒食来看他,先向监事的大鬼打了一个招呼,然后领着柴进走上附近骆山的山亭上叙话。两人剪拂坐下,石勇从篮中取出一盘冷菜,笑道:“大官人,此物乃是阴间一等一的好食,人世甚为罕见,间或掘地得之,称作土肉,又叫太岁,今日俺请你开开荤。”

柴进看时,肉形似蚕,粗如儿臂,肉背青黑色,两侧娇黄,微带淡淡酒香。柴进自从就劳役以来,每日只吃一种用青泥烤干制成的泥饼,口舌几乎麻木,既见肉食,两眼迸光。石勇取一把木柄小刀子将土肉切成碎片,柴进也不客气,伸手将之一扫而空,极觉爽甜。

石勇看柴进食讫,为他斟了一碗黄酒,问道:“官人近日可好?”柴进凄然叹道:“早知劳役是这般辛苦,情愿乞求投胎,重新做人罢了。如今每日周身沾满污水,肌肤毁裂,动辄觉痛。我本是世家子弟,忽然沦为绝域贱奴,人生酸苦,莫过于此。思亲思故园,哀恸入心,有时忽忽如狂……”语至此,禁不住号啕大哭。

石勇击他一拳,笑道:“柴进,你是河北道上鼎鼎有名的好汉,石某心中的大丈夫,可不能在此丢了锐气。你且饮酒,待俺下山寻那监事的差拨鬼商议,为你换一份干身省气力的勾当便是。”

石勇暂别柴进,下了山亭,须臾返回,笑对他道:“那红毛老鬼甚看俺颜面,答应调你做撑船的篙工,如何?”柴进心想:“撑船虽然也是吃力的活,身上却干爽,胜过一身泥水。”当下欢喜答谢。

石勇领着柴进与那红毛赤尻的监事大鬼见礼,大鬼问:“你这个白净小鬼,晓得撑船否?”柴进羞笑道:“某非水上人,往日不曾撑过船。”石勇道:“休要烦恼,撑船只是拿根竹篙点拨摆弄的手艺,你是习武之人,手脚便捷,有甚么难?你便在此好好撑船,俺回去和主官说一声,待你服役期满,自来接你离去。”语毕,与柴进拳手辞别。

大鬼于是安排一个篙工,教柴进如何整治长篙。柴进记讫,领船解缆,载着三个挖泥的鬼夫,轻歌划水入河。船到中游,水深浪阔,船随波涛上下,柴进甚感不适,遂将竹篙插在泥中,企图暂时把船定住。谁知这船到了乱流之上,一刻也停不住,随着水势飘漾,柴进手抱杆,脚勾船,狼狈万分。坐在岸上的红毛大鬼见状,起身拔刀指画,大声申斥。

柴进逾惊,他是个习武有力之人,急一弄篙,竟将竹篙折断。手中没了篙,柴进只得和那三个鬼夫一起伏在船上听天由命。船被水流冲击,飘里许,抵触兀石翻侧。

柴进吃了一肚子污水,方才被其他篙工打捞上来,船上的挖河器具都已丢失,船亦飘去。那监事的红毛大鬼赶到,先指挥鬼夫们把柴进殴打一顿,然后下令将他扭送到清淤司的总管骆贤良处论罪。

骆贤良怒道:“无故覆舟,失陷公家财物,罪当碾杀三次。”柴进郁郁无语,骆贤良亲自将他带到奈河边的刑场上,锁在一处石凹槽中,吩咐小鬼们擂鼓。鬼夫们闻鼓,纷纷放下勾当赶来观看,一时间有如乌鸦四集。

鼓声停止后,石槽高处有一枚铁齿轮,径高一丈八尺,飞转下来,沿着弧形的石槽来回滚动,柴进被碾在轮下,骨肉糜烂。骆贤良定住齿轮,把他的尸骸用铁铲铲进斗车,倒入芝水池中,浸泡一整日。待骨肉在芝水的养护下归复原型之后,再将他锁到石槽下,重新受碾磨,如是者受刑三次。

经此一事之后,柴进越发畏慎,言行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越界。不觉间又过一月,某日,又有一个妖精提着酒食来寻柴进。监事的红毛鬼对他大加礼敬,立即把柴进呼来相见,柴进一看,原来是判官府的书记慕容清。柴进大喜,遂和他一起走上山亭,相揖而坐。慕容清从篮中取出一瓶热粥,柴进抱瓶饮之,原来是人参茯苓粥,饮讫,顿觉神气饱暖。

慕容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公事繁忙,今日方得会晤。此是我托同僚从恒山府为你带来的家信。你父亲文墨出众,死后不曾投胎,如今在恒山府担任录事。”柴进惊喜,连忙接过书信捧读,信中果然是亡父手迹,满满一纸,且说思念,且又教诲,口气无异生时。又问及诸亲戚近况如何,庄田与织机房的经营状况,了然未见遗忘。信末曰,嵩山恒山,非属一帝所辖,风烟阻绝,相会难期,孩儿千万珍重,云云。柴进抚书流涕,欷歔不可排抑。良久,方才拭泪答书。慕容清取了答书,与柴进坐语半日,黄昏方才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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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在奈河岸边的一块盘砣石上刻划记日,记到第九十日,石勇便携着令旨来到工场,念曰:“新鬼柴进,寿算未尽,九十日劳役期满,特许放还。”监事鬼验过令旨,立即从鬼夫名册中把柴进的名字勾去。石勇将柴进领走,带到位于判官府北面的的一处衙门,衙门门前有两头黑虎守卫,门楣上的金字标牌曰:“理冤屈院”。公堂上当案的微子启是一个皮色如墨棒,两耳似大勺的妖精,官居少卿。

那微子启看过柴进卷宗,笑道:“阴曹谬误,错录阁下前来,阁下寿命未已,在阳间犹有使命,理应重新受生为人。至于盗符致你于死地者数人,皆未合死,留待将来再判。今本官依照嵩山帝君前时判定,准你即日回复本形。”言讫,签发了一份由鬼门关离开的符令,交付石勇送行。柴进愁愤开豁,一时间喜笑不止。

石勇领着柴进走出公堂,沿着偏廊离开,未及大门,忽然望见花树下伏着一个囚徒,身穿黄布单衫,肩荷大铁枷,委顿在地。柴进一看他那对修长健壮,好似猿臂一般的手,就认出是边地上赫赫有名的神射将,当世李广花荣。花荣身旁坐着一个年似十六七岁的蛮髻少女,肌如彩雪,质似水仙,正用陶匙为那花荣喂食。那少女神情澄正,不喜不怒不悲不忧。

柴进低声问:“花荣何故获罪,身边又是谁家好女?”石勇道:“此事起于旧年,帝君离山到天庭赴约,这花荣不知甚么缘故,伏在半路上袭射车驾。侍从们不曾防备,帝君又正瞌睡,竟然被他一箭射透车舆,正中帝君足踝,随驾的侍卫立即将他拿住,囚禁在地府,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身边那个少女是崔府君的养女,生得最是俊俏,深得帝君夫人喜爱,时常在宫中出入。那时每日经过花荣被锁系之处,不知如何,偏只看中了他,死活央求她父亲向帝君求情。据说帝君那日正伤痛复发,怒不可遏,革除了崔府君的官职,将他贬到炼狱作烧油锅的小鬼。如今这姑娘只得每日往返与地狱狱城与理冤屈院之间,为花荣和府君送饭。崔府君座下原有两名得力的捕头,一个是猪淑良,一个叫羊温良,都是忠义之士,怜这崔小姐凄苦无依,凡事维护她,不许任何妖魔鬼怪为难她。”

柴进道:“我亦素闻花荣威名,如今既在咫尺,不可不见。”于是走上前去,作揖道:“小可河北横海郡人柴进,久仰小李广英名,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花荣惊呼一声,抬头熟视柴进,说道:“原来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小旋风,却如何也在此地?”柴进道:“我被追摄者错捕到此,今将放归阳间。”花荣道:“久闻兄长仗义,多曾救助江湖上落难的英雄好汉,如此行径,必有福报护身,不应如此短寿。今得重生,可喜可贺。”柴进又引见石勇道:“这位是大名府的好汉石勇,如今是阴曹的属吏。”花荣“啊呀”一声道:“是大名府的石将军石勇,我在边地时,曾听戍卒们提过你的大名。今日枷锁在身,不便起来剪拂,二位莫见怪。”石勇道:“小哥不必客气,你两个且在这里叙话,俺在周遭巡视,免有麻烦。”语讫,走开四处张望。

柴进又向崔小姐致礼,崔小姐起身答礼。柴进遂抱膝而坐,与花荣相对而谈,彼此慰劳几句之后,柴进问道:“兄弟为何沦落在此?”花荣道:“说来话长。我自小跟随家父在边地军营中居住,家父在边塞任上亡故,遗言让我扶灵柩返乡。我在家乡服丧之后,浪游于江湖间,寻山水,访至人,数载不归。去年行经嵩山下,看见附近乡镇繁荣,百姓殷实,唯独山阳有十数里平地,尽是荒田。田地间原本有村屋,亦皆倒塌荒废,触目无居人,草蔓凄凉。我生了好奇心,便向老人打听,才知道在这中岳峻峰之下,新近裂开一个洞穴,穴内不时有大风震发,飞沙扬尘,刮地十余里,所过之处树木摧折,禾稼荡然。当地农人无法耕种,百方延请方士以符术厌之,也不见效,只好纷纷逃到别处谋生。我平生以侠士自许,料想那洞中必藏有害人妖魅,便欲袭杀之,为世间除害。于是整治行装,试图探洞。山洞里积水过头,无从深入,我遂伏于洞外候之。等了数日,果然被我撞见有烈风从山洞中吹出,霎时间飞砂走石,风声有如神呵鬼吼,甚是可畏。我在风中颠沛不能自立,后来背贴山壁,方才免被这恶风吹倒。风过后,鸟兽绝迹,寒埃昏晦,隐约见到洞中吐出黑气十数团,如辎车大小,悬浮在空,向东北方相随而行。我料是妖孽,于是奔赴其下,引弓向其中最大的一团黑气猛射,箭入妖气之中,似有所中,洒血布地,空中齐声惊呼,有人曰:‘正中帝君。’我欲张弓再射,却被嵩山君的爱将飞廉拿住,押解到冥界囚禁,一直不曾受审,锁系至今。”

崔小姐从旁道:“他所说的洞穴,其实是鬼王为帝君新开辟的出入阴阳两界的通道口,阴司帝皇出行,照例必有狂风在前面扫路。那日帝君应三师神九天玄女之邀,到上元宫赴宴,才出阳世,就被他一箭打中脚踝,至今未得痊愈。帝君原定将他囚在宫中拘禁十个月。十个月后,帝君伤痛犹未平复,忿恚难解,遂又令夜叉马雅良将他转送此处,继续监禁。”

柴进听他两个说罢,击髀骂道:“害民伤稼之贼,射之可也,又何罪之有?此真无是无非的暗黑之地。兄弟为民除妖,不避危险,正是侠士行径,教人好生敬重。若世人都似兄弟这般果敢,则鬼神之辈哪敢自命尊贵,侵凌人类?!”花荣笑道:“看来兄台也是品格刚强之人,与我心曲相通。”

柴进和花荣都是江湖上年轻辈中的风标人物,早相闻,这日一见,互有英雄相惜之意。柴进道:“你我今日结识,虽在窘迫处,却也是难能可贵的奇缘。我乃独子,如蒙不弃,我们在此结义做对兄弟如何?”花荣见说大喜,便道:“再好不过,敢问官人贵庚?”柴进道:“若论阳寿,我今年二十五岁。”花荣道:“小弟阳寿二十四,请哥哥坐好,受小弟拜。”当下花荣请崔小姐从头上拔下一支小金钗,与柴进断金盟誓,约为兄弟,花荣抱着铁枷向柴进拜了四拜。礼成,二人执手喜笑,情谊深至。

俄顷,石勇折返道:“阴曹地府,非可久留之地,官人还是速上归路为好。”柴进黯然,只得起身与花荣洒泪而别,一路回顾不已。步出衙门,柴进回看理冤屈院的金字招牌,想到自己虽然得以脱身,兄弟犹在困苦之中,祸不可测,不禁郁郁不怿。

他忽停下脚步,问石勇道:“我欲为花荣申诉冤情,却当投何处告状?”石勇愕然,无言望着柴进。柴进明白,此事关联到此间的至尊,连崔府君这样的大员都断送其上,更遑论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新鬼。当下又道:“兄弟休见笑。我生来便有义心,一见英雄落难,心中气血翻动,不能自已。”石勇摊手道:“俺是一介小鬼,识字不多,终日惶惶奔走,唯恐办差稍有迟误,被主官责打。似此等事,纵有义心,亦无从出力。不瞒大官人,今日俺送大官人返还,心中万分羡慕,俺早想逃离这块幽暗惨酷之地,再世为人,只是苦无机遇而已。”

柴进道:“我若就此离开,他日回想此刻,悔恨之意,必定缠心蚀骨。此间既然叫做理冤屈院,我当回去为他申辩。”石勇道:“嘿!官人真够仗义,俺送你进去,竭力助你便是。”柴进恐怕自己惹出事端,连累石勇,坚请石勇在门外等候,独自迈步走入衙门,来到理事厅上。微子启已经离去,厅上空无一鬼,厅两侧堆满各式刑具,柴进退到厅外,摇动铜铃请之。

摇须臾,理冤屈院的少卿微子启领着一群大鬼小鬼从后堂步出,各就位,微子一拍惊堂木,笑问:“柴某为何去而复返,莫非是思念厅上的刑具否?”柴进躬身道:“晚生斗胆,欲为外间拘囚者花荣申辩。”微子一听,勃然作色,骂道:“此人胆大妄为,偷袭神灵,依律当入刀林地狱受刑。吾皇怜他无知,仅将他监禁,已是法外施仁。你这个刚刚脱罪的奴才,不许多言,速速离去,否则祸及你身!”

柴进大声道:“大人既然是理冤屈院的少卿,今院中有冤情,怎不过问?”微子启冷笑道:“柴进,地府事亦同人间,律法之外,有情有势,有不宜不可为之事,你我莫要互相为难。”言讫,手指殿门道:“由此门出,一直向东行,走出鬼门关,过了拗项桥,便是生路。路上有只黄毛大兔,凭我适才发出的符令,登上兔背,便可还阳。”说毕,示意驱逐柴进,又吩咐厅下一个为首的大鬼如此如此。

柴进闻之大怒,上前一步,欲再争论,却被那大鬼率领一群狰狞小鬼乱棒将他打出府署。大鬼守在门前,拔刀高声对石勇道:“上官有令,从速将此鬼送出阴曹地府,路上不许给他一笔一纸,苟若违令,将你拖到碎骨场上磔杀。”石勇唯唯诺诺,拉拽柴进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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