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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64)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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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166)

这支大军领受的任务是拿下整个岭南,整天守在那些地方混吃混喝,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啊。

不过呢,帝国政府也不好埋怨将士们在那儿混吃混喝混日子,要想让人家完成任务,就得让人家吃上饭,吃不上干的,也得喝上稀的。

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那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也不讲理。

大秦帝国不是一个不讲理的帝国,虽然在执法方面,他严格得有些没有人情味儿。

为了解决前方将士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能吃不上饭的矛盾,帝国上下动足了脑筋,最后拿出了一个惊人的解决方案,在湘江和漓江之间修一条水渠。

修水利工程,对秦人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物,都江堰、郑国渠,都是他们给后世留下的杰作。

但是,大秦帝国拿出的这个方案,依旧可以称得上是惊人。这条水渠一旦顺利竣工,巴蜀一带的粮食装上船,就可以沿着长江进入湘江,再通过这条水渠进入漓江,然后进入珠江,最后直达战争的最前线。

这个方案简直就是完美得没了天理,事实上,这的确也是一个逆天的方案。

以五岭为界,北边的江河(包括湘江)都是由南往北流向长江,属于长江水系,南边的江河(包括漓江)都是由北往南流向珠江,属于珠江水系。老天爷的意思是,这两大水系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要打扰谁。

这个方案却非得让长江、珠江这两大水系井水犯河水,还不是逆天而行吗。

想想前面提到的直道,再看看这个方案,我不得不说,秦人就是为了逆天而生的。

负责这个逆天工程的是一个监御史,禄(姓不详,一说姓史)。从工程的施工地点来看,我觉得这个监御史,应该是长沙郡(今湖南一带)的监御史。

监御史,郡里的三大长官之一,但是行政级别跟县令差不多。

大秦帝国在岭南进行的战争,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大军的统帅是一个郡尉,总揽后勤工程的是一个监御史,真的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如果只看地图,这个监御史的任务倒也很简单。湘江和漓江之间的直线距离,也就是几公里。对秦人来说,挖几公里的水渠,还不是跟玩儿似的。

地图是二维的,地球却是三维的,除了平面上的长度、宽度,还有一个垂直方向上的高度,暂时先不考虑时间这个维度。

麻烦就出在这个高度上,湘江跟漓江之间的高度差,大概是几百米。要是直通通的修一条笔直的水渠,那渠水将会以什么样的速度往下狂奔呢?

在这样的水渠里用船搞后勤保障,仨字儿,没门儿。

开车从山顶到山脚,没多少人会选择最短的路程,直接从山顶往下冲,而是宁愿走一段弯路,沿着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安全的到达山脚下。

在两千多年前,负责修渠的大秦监御史,也懂得这个道理,他就是利用盘山公路的原理,修了一条水渠,打通了湘江和漓江,捎带着也就打通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

一个逆天的工程,就这样顺利竣工了。

敲键盘打字,很简单,但是我知道,真的做起来,很不容易。

这条逆天而建的水渠有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灵渠。

我认为只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这条水渠,大胆的设想、灵巧的施工、完美的效果,该有的全有了,非一个“灵”字,不足以体现出他的神韵。

灵渠建成后,岭南前线的后勤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事儿就完全拜托给前线的秦军将士了。

吃饭问题解决了,丛林战的经验教训总结得也差不多了,秦军将士再次深入到了岭南腹地。

只要后勤保障没有特别大的问题,就没有秦军将士做不到的,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他们杀死了当地的部落首领西瓯君译吁宋。

要是在中原地区,到了这一步,帝国完全可以宣布,伟大的岭南战争胜利结束。前线的秦军将士也可以收拾一下行囊,准备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了。

岭南不是中原,南越人也不是中原人,他们并不认为一切都已经结束。

南越人并没有向秦军将士低下头,他们深入到更加蛮荒的丛林,推举桀骏做带头人,为接下来的战斗,做起了紧张的准备。

秦军的将士呢,他们根据以往的经验,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呢。

一个在准备战斗,一个在准备回家,后果会怎么样呢?

在一次夜间偷袭中,南越人杀死了大军的统帅屠睢。

秦军将士既没有战斗的心理准备,又没有了统一的指挥,结果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据说是,伏尸流血数十万。

不能再打下去了,再继续打下去,大秦帝国也吃不消,别忘了,这会儿北方那儿还有一摊子的事儿呢。

还是先守住已经站住脚的吧,剩下的那些地方,慢慢来。

始皇帝三十三年(前214年),帝国在岭南地区设置了三个郡,桂林郡、象郡、南海郡。郡县制的春风,越过五岭,吹到了南海之滨。

这一年,帝国的高层很忙,忙着在南北边疆设置郡县,帝国的人民也很忙,忙着搬家。

在这一年,一大批中原人也是离开了故土,在帝国的督促下,搬家到岭南。

这些人大多是逋亡人,就是规避徭役、兵役等帝国义务的人。

这些人应该不是吃了豹子胆,故意跟帝国的法令顶着干,死活不履行帝国赋予自己的神圣义务。但是,再精巧严密的法令,也会有漏洞,只要找到了空子,就可以在不违反法令的前提下,规避各种义务啦。

这下好了,帝国来了个兜底条款,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没有履行义务的,统统到岭南去。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跟这些逋亡人搭伴儿前往岭南的,还有一种人,贾人。

自从商鞅开始,秦国就一直不待见这些商人,这次打发他们去边疆,也算是体现了大秦帝国政策的连续性、一贯性。

逋亡人、贾人都有可恨之处,至少在帝国眼里他们都有可恨之处,打发他们去岭南,还能说得过去。

另一种人,也被打发到岭南,就只能用“可怜”二字了。这种人是赘婿,也就是俗话说的上门女婿。

在那个看重血统的年代,血统的延续是一个家族的头等大事,要是男人的染色体不争气,生来生去,最后收获的只是五朵金花、七仙女之类的千金,就麻烦了,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没法交代。

最后一招儿,招个上门女婿,生的孩子(关键是儿子)随姥爷姓,也算是凑合着帮姥爷家延续香火了。

只要还有一线活路,就没哪个男人愿意干这差事,只有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种买卖。

除了上门女婿,还有一种人也可以算是广义上的赘婿,投奔到富家寡妇门下,给她当第二任丈夫的人。有时候可能是第N任丈夫哦,比如后来的陈平,就给人家当了第六任丈夫。相对于上门女婿,这种人有点儿没品位,纯粹就是傍富婆。

不管是有品位的上门女婿还是没品位的傍富婆的,都算是吃软饭的。

结果呢,因为吃软饭,被打发到了岭南,可见,吃软饭也是一个风险极高的行当。

这个?怎么说呢,也不能怨大秦帝国太刻薄,自古以来,赘婿都不是招人待见的主儿。

战国时代魏国的法令就规定,这些赘婿不能从国家分得土地,三代以内的子孙不能成为国家公务员,即便三代以后的子孙可以做国家公务员了,那也得写明他是赘婿的后代。(赘婿后父,勿令为户,勿予田宇。三世之后,欲仕,仕之,仍署其籍曰:故某闾赘婿某叟之曾孙。

除了在经济上、政治上受到残酷迫害,上了战场,赘婿们也没法向人家正常人看齐,吃得比人家差,干得比人家多,关键时刻还得替人家挡枪子儿。(今遣从军,将军勿恤视,烹牛食士,赐之参饭而勿予肴。攻城用其不足,将军以堙壕。

吃软饭,是要遭到无情歧视的,古今都差不多。

逋亡人、贾人、赘婿,组成的移民大军,告别中原,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帝国的南疆。在身份上,这些人跟同一年搬家到帝国北疆的人,差不太多,帝国给他们搭配的父母官也差不多,都是些不合格的帝国官吏。

大秦帝国不合格的官吏,真多啊!

这也不奇怪,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拿下那么大一片土地,秦国本土培养的高素质的官吏,就远远满足不了现状的需求喽,只好就近从当地招募公务人员,算是公务员本地化。

这些土生土长的公务员,一来是掌握不了秦国严格依法治国的精髓,二来是碍于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的情面,在执法过程中多少都会弄点儿猫儿腻。比如,沛县的萧何就曾经多次给老乡刘季这个社会混子开后门。

要是严格追究起来,东方六国本地出产的那些帝国官吏,都他娘的是不合格官吏,闭着眼也能抓几个典型出来,派他们去边疆,刚刚好。

人,有了,官吏,也有了,虽然都不是什么好鸟,但也凑合着能用了,开始岭南大开发吧。

且慢,还少了一种人。

女人。

帝国安排的这些官方移民中,女性的比例应该不会太高,女性要想达到帝国这么高的标准,难度还是比较大的。

男女搭配,不光是干活不累,还有利于社会和谐,在一个只有男性的社会环境里,早晚要出事儿。

不过呢,让这些中原人去跟当地的女性打交道,不说当地人答不答应,中原人有这个胆儿吗?

别忘了,到现在为止,双方还没有彻底放下手中的刀呢。

要是一直这么阳盛阴衰,帝国的移民就不会有好结果,这批人即便不闹事,他们老了呢?到时候后继无人,帝国上哪儿再弄这么一大批移民啊,这片天下早晚还得是人家南越人的。

据说,赵佗建议秦始皇再派三万没有丈夫的女子来岭南,让她们负责给前线的士兵们缝补衣服。(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

秦始皇打了个对折,安排了一万五千人(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这一万五千没有丈夫的女子,不一定都是未婚的,可能会有数量不菲的寡妇。

那年头,大秦帝国最不缺的,也许就是寡妇了……

始皇帝三十三年,算得上是大秦帝国的一个移民年,一南一北两股移民潮,奔向了不同的地理方向,也奔向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移民到北方边疆的中原人,跟附近的匈奴人,过的日子没有任何交集,一个农耕,一个游牧,根本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打根儿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水和油的关系。

这些人在长城沿线,一个劲儿的抵制匈奴人的渗透,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移民到岭南的中原人,跟当地的南越人,过的日子差不多,都是靠种地过活。刚开始的时候,双方可能都会有点儿不放心对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就会慢慢的凑到一块儿,讨论一下怎样才能提高粮食的产量,然后再是你教我施肥,我教你除草,你借我的犁,我借你的锄。

一来二往,双方就一点点的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不管秦始皇的原始动机是什么,他这个移民岭南的措施,最终是促进了农耕民族之间的相互融合,这也是一次影响了中国历史的民族融合。

虽然在秦末大乱的时候,岭南地区脱离了中央政府的控制,但是到了汉初,这一地区的人们还是尊奉中原政权为中央政府。

这个尊奉,在当时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尊奉,但是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地人对中原地区的心理认同。

有了这个心理认同,后世的王朝再搞海内一统,成本就大大降低了,大军一过长江,就可以宣告大功告成啦。至于岭南地区,发一个文告,差不多就齐活儿了,所谓传檄而定是也。再也没有哪个王朝,像大秦王朝这样,在岭南地区费上九牛二虎的劲。

说这些王朝不花一分钱的享用着大秦王朝留下的红利,不算过分吧。

自从汉武帝再次在岭南设置郡县后,在大一统时代,这一地区就始终控制在中原政权的手里。哪怕是一直都不怎么样的南北宋,也牢牢控制了岭南,这才有了东坡居士“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无奈,这才有了陆秀夫投海殉节的壮烈。

今天,生机勃勃的珠三角地区作为龙头之一,引领着中国走向现代化,追本溯源,也该感谢那次历尽艰难、付出无数代价的民族大融合。

在那次民族大融合的过程中,所有的人都付出了代价,大秦帝国也透支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潜力。

在我看来,始皇帝三十三年,应该是大秦帝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年。

征人的累累白骨、民夫的无声抗议、孤儿寡母无助的眼神,联手为大秦帝国打造的棺材,在这一年,正式完工,后来的直道、阿房宫,不过是增强了这口棺材的结实程度而已。至于什么时候装殓大秦帝国的遗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作为局中人,秦始皇意识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会儿他很高兴,

秦始皇一高兴,就举办了一个酒会。

这是一个很让我上火的酒会。

这个酒会的具体举办时间,是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前213年),一个名垂千古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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