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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西域,不只是传说之一初开玉门第七章 虽远必诛(五) -- 阳光不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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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西域,不只是传说之一初开玉门第九章 风声水起(二)

小马拉大车

很快皇太子刘欣就登基继位,这就是汉哀帝。哀者,悲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刘欣所面临的局势是非常复杂,王氏专权、刘氏宗亲岌岌可危,这一点刘欣在郡国的时候看得很清楚,所以如何削弱王家的权势是刘欣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

更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安排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自己的祖母定陶共王傅太后。傅太后的心计、权谋在当年立皇太子的时候已经暴露无遗。哀帝可能也希望得到祖母的帮助。依靠自己的亲戚打击王氏贵戚,成为刘欣很自然的一个选择。

上任之后刘欣首先提拔自己的老师师丹为左将军,领尚书事与大司马王莽同领朝纲。哀帝自己也一改成帝的为政作风,事必亲躬、令从己出,果然气象一新。可是好景不长,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四月哀帝的祖母傅太后、母亲丁姬奉太皇太后诏命来到长安,战斗开始了。

为避免两家争权造成内斗,丞相孔光就建议为傅太后重新建筑宫室居住。宫里实在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这位傅太后。孔光也是想把傅太后同皇帝隔开,既把老太太养起来,有了面子,又不至于干扰汉哀帝的施政。可是哀帝没有同意,而是采纳大司空何武的建议把祖母安排在了北宫。

北宫是有复道通往未央宫的。结果傅太后一天也没耽误,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未央宫并提出两个条件:上尊号、分封亲属。而且很快汉哀帝就接到了高昌侯董宏的请愿书。董宏举出秦庄襄王的故事,建议封定陶共王傅太后为帝太后。国无二主、天无二日,出现两个月亮也不行啊。这必然遭到了以王莽为首的王家的反对,而且也不符合礼法,就连皇上的老师师丹也不赞成。刚刚登基的汉哀帝也无可奈何,请愿书被束之高阁,董宏也就此被免为庶人。

可是毕竟找到了理论依据。秦庄襄王王母姓夏,而庄襄王是华阳夫人所生,庄襄王即位后,两位母亲都称太后。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解决办法。前提是不涉及到权力的重新分配。

汉哀帝干脆就亲自到太皇太后王政君那里请示机宜,看看太皇太后怎么说。太皇太后能怎么说?汉朝以孝治天下,汉哀帝的孝行很难驳回。很快诏令就发出来了,汉哀帝不仅尊自己的父亲定陶恭王为恭皇,尊定陶太后傅太后为恭皇太后,母亲丁姬为恭皇后,一大队亲戚也批发成侯爵。为此,太皇太后虽然不好直接反对,却授意王莽请求退休。

不得已汉哀帝派出由丞相孔光、左将军师丹等人组成的请愿团,到太皇太后那里请求王莽参与新政府的工作。一个假戏、一个假做,双方维持表面的平和。

这一来一往之后,刘欣同学认为此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可以暂时腾出手来推进自己的改革计划。刘欣同学与王莽同学一样崇尚节俭,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在这上面。

孔子曰“放郑声,郑声淫”,诏令禁止这些娱乐活动。

郑声就是郑地的音乐,就是现在河南中部的音乐。郑声描写爱情、情感的比较多,其他方面的比较少。“郑声淫”的淫不是淫秽的意思,而是过了。孔子讲究中庸,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在当时就是流行音乐,上自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乐此不疲。追星,贵戚之间为此大打出手的也不在少数。在刘欣同学看来这就是奢靡的一种表现,再加上自己也不太喜欢音乐就下了禁令。

放在现在就是成天哥呀、妹呀的,主旋律的东西少了,那是不行的。可是禁了郑声,又没有新的娱乐活动,长夜难挨怎么办?

紧接着在老师师丹、丞相孔光的支持下,刘欣同学烧出了第二把火,用今天的话说改革到了攻坚阶段。颁布了限田令、限奴婢令,这下触到了问题的根本。这是儒门中人运用自己的理论改革时弊的第一次尝试。中国这几千年大致就是这样一个循环:新朝初立天下承平,土地兼并财富集中,然后革命。此时的汉朝就在革命的前夜。刘欣同学并不想革他们的命,只是想限一下,缓和一下矛盾。

客观地说这个限田令、限奴婢令还是很温和的,只是想稍稍地限制一下而已。限田令规定无论诸侯王、列侯、公主,总之一干人等吧,最高的私有土地不得超过三十顷,也就是三千亩。三千亩这就不少了。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宽松的限令也执行不下去,一个照面就被众贵戚打了回来,理由很简单“不便”。 刘欣同学不得不下诏暂缓执行新政,中兴之梦也就戛然而止。

一个新政的推行不仅要有热情,也要有手段。什么阴谋阳谋的都要用一用,软硬兼施,有的时候还要拿起屠刀来砍一砍。刘欣同学则简单了一些。客观地说,改革攻坚的措施推进的急了一点,也没有相应的配套手段,提出的时机也有些问题。朝廷内王、傅两家正在恶斗,刘欣虽然是皇帝,权威并没有真正树立起来,强行推进新政不可避免的遭到众人的反对。况且刘欣也没有顶用的人。

下课

无论是孔光也好、师丹也好都是工兵型的人物,虽然能够看到问题的本质,但是并不能够统帅群伦,都不是帅才。相比之下王莽可能真是一个好的人选,人望、能力都是上上之选,二人联手没准能干出一番事业。

可是王莽姓王,是刘欣内定的必然打击对象。刚登基的时候还客气客气,时间一长就不客气了。随后不久两家爆发了正面冲突,哀帝借机对王莽就下了手。合作基本就是天方夜谭了。

首战胜利,傅太后就想趁热打铁,把名分定下来。很快机会就来了,没有也可以创造嘛。这一天汉哀帝举办宫廷酒会,招待王公贵族,党政军代表都来了。借着这次宴会的机会,傅太后就想把身份再向上拉一拉,在排座位的时候就动了手脚,把座位排在了太皇太后旁边。两太后并列而坐。

这种细小的变化是不能逃过王莽的眼睛的。说实在话,尊卑有序,虽然都是太后毕竟含金量不同,放在一起也确实于理不通,王莽也有王莽的道理。傅太后的这一个小动作看似平常,攻击性却很强了。是公然的的挑衅,有意地激化矛盾,把一切矛盾都摆在桌面上了,逼王家出牌。两家的矛盾就此总爆发。王莽是怒斥搞招待的,怎么弄错了大、小王?撤座,重新安排;一点面子都不给,傅太后怎么能挂得住,是离席而去。一场宴会不欢而散。

第二天,王莽以退为进,二次请求退休。这就打错了算盘,王莽认为自己在朝内的影响力大,汉哀帝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动不动就撂挑子,哪个领导也不会满意。现在王莽主动把枪放到了汉哀帝手里,哀帝焉有不扣动扳机的道理,正好借坡下驴。这次王莽是求仁得仁,获准了。为了安定局势,哀帝还给王莽加了一大堆荣誉称号,享受退休总理的一切待遇,而且是十日一赐宴,搞得是热火朝天。锣鼓喧天的把王莽送回家,真象王莽是光荣退休一样,弄得王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至此,汉哀帝一家是大获全胜,接下来就是分赃。但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在接下来的分赃过程中,皇帝刘欣与傅太后之间产生了重大分歧。皇帝还是比较单纯,希望把亲戚中能干的、声望比较好的提拔上来;傅太后就比较实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个“我”可不是皇帝,而是专指傅太后。哀帝刘欣逐渐发现,在清除王家的战役中自己几乎没有捞到任何好处,权力完全转向到祖母傅太后手里,自己有靠边站的嫌疑。紧接着通过对一件小事的处理,汉哀帝得到正式确认,自己靠边站了。

傅太后有个侄子傅迁经常侍奉在太后左右,为人奸邪,一朝权在手就要把人整,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哀帝非常讨厌他,就把他免职,遣送回家。也想借此机会玩一把敲山震虎,强调一下皇帝的权威。傅太后还不明白吗?死活不同意,小家雀还能玩过老家贼。不得已丞相孔光和大司空师丹也出来助阵,说什么皇帝金口玉牙,不能朝令夕改,诏令前后矛盾。

傅太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大家知道权从何出。经此一役,汉哀帝是彻底没电。这位傅老太后天生就是一个战士。进入长安之后,肩负的一个重大的历史使命就是上尊号。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奋战,傅太后终于大获全胜,成为帝太太后,与太皇太后比翼齐飞了。刘欣也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不成人样。到汉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短短四年的时间,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已经未老先衰了。

平静的西域又起波澜

汉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三年)单于上书汉廷请求第二年来长安朝拜哀帝。单于来朝拜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联系到一年多前发生的事,却有点不那么寻常。

那还是汉哀帝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时候发生的事。乌孙的卑爰疐与匈奴发生了冲突。卑爰疐反出小昆弥之后,北依康居,据说还要借兵统一乌孙,可是日子过的是比较窝心。

康居的支持是口惠而实不至。康居虽然对汉朝并不买帐,也不敢虎口拔牙,更不会为卑爰疐火中取栗。卑爰疐也不是真想投降康居,只是引援自重而已。南面是日益团结在都护府左右的大小昆弥,虽说两昆弥很弱,后面的都护府确实惹不起。卑爰疐就被压迫在这个狭小的区域了。这么狭小的区域要养活八万多人确实不大容易。东面的匈奴右地就成了卑爰疐攻击的对象。

匈奴可是今非昔比。从呼韩邪单于南下归汉算起,大草原上没有刀兵已经四五十年了。这几乎就是两代人啊。现在的匈奴可以说又是兵强马壮,只是在汉朝的阳光照耀下不敢为所欲为而已。这些年单于被憋得够呛,不能抢周围的邻居,邻居都在汉朝的保护下;不打仗就没有奴隶;不掠夺,只能靠自己发展畜牧业,猴年马月能致富?

对于卑爰疐的挑衅单于真是求之不得。卑爰疐自然遇到强烈的反弹。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仅被单于斩杀数百人,还被掳去近千人和大批牛羊。随后卑爰疐采取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向匈奴送出质子称臣。卑爰疐虽然打了败仗,单于也没有乘胜追击,称臣的举动有些过份了。卑爰疐是想借此与单于结成同盟,增加自己对抗大、小昆弥的实力,也就是对抗西域都护府的实力。

单于当然是美滋滋的接受了,但是下一步怎么办,尤其是汉朝的态度单于也拿不准。顺势单于就把球踢给了汉廷,作为一件喜事将此事上报朝廷。看似恭敬,其实是暗藏玄机。无论汉廷如何答复,匈奴都坐赢不赔。不允许,是意料之中的;如果汉廷脑袋一热允许了,匈奴与汉朝的臣属关系就发生了变化。

汉廷很快派出了使节,对于单于与卑爰疐私下的小动作态度很明确。你们同是汉朝的属臣,打仗本身就是不对的,也是不允许的,更不能互相入质称臣。现在相互斗殴的事就不追究了,严令单于限期把质子送回原处。单于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现在事情虽然过去一年多了,单于突然请求入塞朝拜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不客观的规律

自从呼韩邪单于南下归汉之后,历任单于曾经数次参加朝正月大典:

宣帝甘露三年、黄龙元年、元帝竟宁元年呼韩邪单于来朝;

成帝河平四年复株累单于来朝;

如果这次成行,将是第五次。可是有人就从这有限的几次中看出了一个规律,并把研究成果报告了哀帝。再简单的事情也架不住研究。在单于于黄龙、竟宁两年入塞朝见天子之后,宣帝与元帝都于次年辞世。这个研究成果真是骇人听闻。此时哀帝正在病重,这就让哀帝很为难。

哀帝二十岁登基,现在正在青春年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夹板气难受啊!

哀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可能是遗传吧,哀帝的父亲刘康也是二十多岁就去世了。工作又不顺心,啥事也做不了主,啥事还都得问他,夹在祖母傅太后与 众臣工之间,左右为难,备受煎熬。不仅如此,做啥事都有人反对。想搞点改革把,一大堆人反对;想改一改成帝时的弊政吧,老师师丹跳了出来,说什么不能随便改先皇的东西,要改也得三年以后再改,这是孝道;哀帝就是小马拉大车,不累死才怪。

哀帝是看谁都烦,看谁都不顺眼。也别说有一个人哀帝不烦:董贤。这是汉哀帝的一个特别爱好,那就是断袖之癖,也就是同性恋。

早年汉哀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董贤就是太子的侍从。哀帝登基之后,就跟随哀帝入宫作了郎官。有一次董贤在殿下报告时辰,哀帝被他的容貌所吸引,也因此想起了这就是当年的小侍从董贤。汉哀帝喜欢貌美如画,有阴柔之美的董贤,两人经常同榻而眠。有一次,都到了上朝的时间董贤还躺在床上酣睡,弄得哀帝也没有办法起床,袖子被董贤压着那。为了不吵醒董贤,哀帝就把袖子剪断了。

汉哀帝不仅仅是喜欢而已,动辄赏赐巨万,一次赏赐的土地就达到两千顷,完全忘了自己当年的执政目标。也只有与董贤在一起的时候哀帝才能享受一点清静。但是年轻人在一起疯狂起来,哪还有节制?身体就更吃不消了。

从内心深处哀帝真怕一语中畿, 有点拿不定主意。所以让众位贵戚、大臣讨论一下此事。众位臣工的水平还是比较高,不相信迷信、不相信牵强附会的研究成果,而是从经济学的角度论证了接待单于的不可行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干什么吆喝什么。众人认为单于来朝对汉廷没有什么好处,只是白白浪费公款,公款吃喝,吃不了还得兜着走。不是瞧不起穷亲戚,而是实在看不出这么热情接待这位亲戚有什么好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哀帝就下召打发匈奴使节回国,朝见之事以后再说吧。

领导人之间的见面没那么简单。单于绝对不会只想简单地来串个门,唠唠家常,经济考虑是一方面,接受点救济款,领点工资,同时也是一种试探。看看汉朝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另一方面也想见识一下汉廷当家的主要人物, 了解一下汉朝的虚实。

避而不见怎么说都不是一个很好的应对。朝廷里的贵戚大都是哀帝登基突击提拔起来的外戚,是见识不到这么深的。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每每在这种时刻汉廷总有人站出来说话。这一次是黄门郎扬雄。黄门郎是一个品秩很低的职位,在宫门内服侍皇帝,或者传达诏命。但是扬雄却不简单,是同司马相如齐名的文学家。虽然说起话来有点口吃,但是文思流畅经常能一针见血。

这一次扬雄就为哀帝剖析了单于来朝的本质。接见单于即能表达汉朝的友好态度,消除单于的不安之心;又能让他见识汉廷的威严、府库之充实、军力之强大,打消单于可能产生的不良念头。至于花点钱、送点礼,更是小事一桩,与当年汉匈开战,甚至匈奴南下骚扰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聪明人一点就透,何况扬雄说得已经很透彻了。哀帝追回前命,欢迎单于第二年来朝。可是第二年单于又病了,一直拖到哀帝元寿二年(公元前一年)才成行。

关键词(Tags): #西域#不只是传说#初开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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