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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蒋总统检阅 -- MacAr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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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蒋总统检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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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总统要检阅了。整个营房里有条不紊地忙著。每个人把美造的M-1半自动步枪,擦了又擦。枪机拉到底了,锁定位,闭了一个眼睛,用张著的那个眼睛使劲的从枪口往里看,可不许有一粒灰尘,也不许有一丝擦枪布的纤维。谁要是在检阅的时候出了错,全连的人都得兜了走。

前些天,在连攻击的教练里,我们在铁丝网底下爬了五十公尺,三零口径的重机枪达达达地打在铁丝网尽头后面的小山上。山的二十几公尺高的地方,被子弹打的迸起了许多石头和灰尘。官长说在我们头顶扫射重机枪是为了锻练我们的胆子。虽然子弹打的高,应该没事的,可是只怕开那两挺机枪的老士官长一失手,打低了怎么办?没法子,拚命快爬吧。爬出了铁丝网的阵地,立刻上刺刀,冲到山脚下的稻草人跟前,喊声杀,给它一刺刀,再在它的脑袋上抡一枪托,赶紧跑到阵地侧面归队,让班长领回安全地带。这时候,机关枪的声音,还在头顶上炸著,达达达达……

连长说每次总统检阅的时候,一定要亲自检查士兵的武器。这些天来我们每个人都在土地上打过滚,放过枪。我们跟武器都蒙了一层土,没一个是干净的。人脏了倒好办,大家光著屁股抹上了肥皂,浇几盆凉水就行了。刀枪的缝儿多,缝儿里的灰尘得全剔出来,经得起总统的抽查。刀枪是总统的本钱,军人的生命。当然,我们得先过了班长和排长的检查关口才行。

今天钢盔都被团部收走了,要重新涂油漆。总统来检阅,不能让他看到我们戴著颜色新旧不一的钢盔。洗烫好了的军服都搁在整洁的通铺上。谁也不许乱碰。明天要穿著让总统检阅的。连长再次宣布了,那个人要是在靶场拣了记念品,尤其是拣了没用过的子弹,要赶紧自首上交。不然明天被发现了,一辈子就毁了。

晚饭后,值星官一吹哨,大家冲到连部门口排队立正。连长来了。他那双有神的眼睛从排头瞅到排尾,又从排尾瞅回排头。我们摒息等著他说话。

连长是广东台山人。精干强悍。两个月前,我们刚入伍,剃了光头,换上了军服之后,他就挺著胸膛给了我们一生难忘的训话。第一、这个团的新兵主要是港、澳、星、马、印尼的侨生。所以派来的官长多为广东人,自家人不容易有误会,出乱子。第二、既然部队里老广多,所有的非粤籍的官长已经得令,要接受新兵说『丢』字。这个粤语里的『丢』字,跟别省的『操』是一样的。咱们的广东部队不会歧视处分士兵『丢』人。第三、连长他要是不能在两个月里把我们训练成一个男人,一个真正能作战杀匪的男人,就算是失败了。而他这辈子没有失败过。第四、连长他的志愿就是杀共匪。说着说着他瞟了辅导长一眼。我们的辅导长也是个小矮个儿,河南乡下人,卯声卯气的像是『下面』被动过手术,身体残缺了什么的人。辅导长是总统的儿子――国防部部长嫡系的总政治部派来监军的。谁都得防著他些,尤其连长更得在他面前表现的忠党爱国,义无反顾。第五、连长在天下没有害怕的。当年,转进(不能讲『撤退』两字)到广西的山里,捉著女共匪,『丢』了她之后,还把她的心脏掏出来切了片儿煮了吃了。不知连长是说给我们新兵听的,还是说给辅导长听的。其实,就算他没有吃过女共匪,我也不敢惹他的。我还记得,解散之后,听到香港侨生们小声的『丢』个不停。他们这些无所不吃的家伙似乎对吃人这件事,也不以为然。

今天,连长终于开腔了。交待了两件事。第一、解散之后各兵立刻把明天要穿的军服和子弹袋的所有口袋都缝死。班长负责检查各兵缝过的口袋。明天检阅前最后一次清枪检查的同时要再检查一次缝过的口袋。第二、总统的气长,训话两小时是寻常事。站不住要昏倒的新兵要慢慢地蹲下。动作快了会让总统的铁卫队紧张。他们要是误会了,一泼火扫射过来,后果大家自行负责。

第二天,我们敬敬业业地按照各团的团长,连长的指挥,从营房编队小跑步进入了检阅区。排整齐了队伍,稍息站好。师部的乐队开始敲敲打打吹吹,试试音。然后,受阅部队指挥官高喊一声『立―――正』。四个团的官兵全站的笔直了。

隆隆的汽车引擎声音从远而近。看到了!是一部大吉普车、两部、三部……十部大吉普车开进了检阅区。我们用眼角看到它们顺着部队的外缘开著,包围了我们。这是蒋总统的着名的铁卫队!每部大吉普车上架著一座三零口径重机枪,车上的人胸前斜挂著美制 .45口径的大航空曲尺手枪,车上插著几枝汤姆逊冲锋枪。

铁卫队的大吉普车停定位了。它们扬起来的灰尘散了一点。我听到夸拉、夸拉、的金属碰撞声。原来铁卫队把装机关枪子弹带的盒子装在机关枪上了。我听到哗啦、哗啦的上冲锋枪和手枪子弹的声音了。整个大检阅区又静下来了。四个团的官兵立正站的直直的。

我眼观鼻,鼻观心,一心无二用,等著英明伟大的民族英雄,革命的导师,大时代的舵手,蒋总统来检阅我。

这时,大吉普车上响起了大声的哗啦、哗啦的拉枪栓的声音了。我听到『丢』、『丢那妈』、从部队里传出来了。用眼角再瞄一下,不好了!总统的铁卫队把上了膛的重机关枪全冲着我们了!机枪和冲锋枪全上膛了!『丢!』、『丢那妈海!』、我也慌张的开骂了。

『不要讲话!』排长和班长制止我们。

军乐响起。这是『崇戎乐』。迎接大阅官的军乐。蒋总统来了!蒋总统来了!蒋总统手里举了一枝白色镶金的棒棒。我博学多闻,以前在中央日报上看过介绍蒋总统这枝叫著『统帅杖』的棒棒。它是仿希特勒那枝『权杖』制造成的。希特勒的权杖是仿古罗马的『法西斯』制造的。『法西斯』就是古罗马代表中央集权的那枝棒棒。义大利的墨索里尼就组织了一个叫著『法西斯』的极权政党。大的原版Webster's字典还有这种棒棒的插图。希特勒一举他的棒棒,纳粹党徒就疯了似的举起右手敬礼效忠。二战之后希特勒的棒棒被展览于纽约州的西岬(West Point)军校博物馆了,而墨索里尼被义大利人绞死于街头了。我们要向蒋总统和他的棒棒敬军礼。我的心揪成了一坨。丢那妈!十座上了膛的重机枪全冲着我们!

连长没错。『老先生』的气长极了。老人家说了上句,愣一会儿想下句。声音高昂响亮。讲的极慢极慢。他训了两小时的话。我听了下句,就忘了上句。忘不了的是他举起捏紧了的『统帅杖』,用奉化口音高呼『你们――――,是――――,吾的――――,子―――弟兵。』,『吾要――――,带――――,你们――――,当共匪(奉化音的『打』字念著『当』)!』,『吾要――――,带―――,你们――――,当回歹(大)陆去!』。

总算老人家训完话了。他举起了棒棒『三民主义万岁!』。我们跟著喊『万岁!』。『中华民国万岁!』我们跟著喊『万岁!』。『消灭共匪万岁!』 我没多想消灭共匪怎么也能万岁,可是跟著大家嚷『万岁!』。老人家换着花样又举了好几次棒棒,我们当然也又喊了好几次万岁。老人家不喊了。阅兵台上的基地司令一步踏上前,兴奋地举手高喊『蒋总统万岁!』。我们跟著喊『我万岁!』。他再喊『万岁!』,我们跟著再喊『我万岁!』。『万万岁!』,我们跟著喊『我万万岁!』。他不再喊了。我们连里一片小声的『丢――――!』。

英明伟大的蒋总统上了敞蓬的礼车。礼车慢慢地绕著我们的部队。老人家高举他的『法西斯』。我们向他和他的『法西斯』立正敬礼如仪。他满意了。礼车缓缓开离了检阅区。过了一会儿,铁卫队哗啦、哗啦地退膛卸子弹。重机枪还是冲着我们的。我有一点虚弱,可是没那么紧张了。

听见连长高兴的跟政工辅导长说『老先生身体健康,精神真好!』。辅导长说『真好!真好!老先生要带我们打回大陆去了!』。

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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