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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疆新政可期——我与加藤同学的谈话(上) -- 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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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新疆新政可期(下)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和长期观察中国民族问题,曾经走访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白鹤鸣深入讨论了新疆陷入困局的深层次原因。今天是“新疆新政可期”三部曲的最后一次,希望能够找出解决这些问题的战略途径。

加藤:上次我提到,现在的中国已经出现了“经济全国化”趋势,并且这一步骤比“经济全球化”更加快速而深入。资金和资源可以随意流动,省区之间的界限已经被打破。世代生活在中国边疆的维吾尔族人,哪怕是做一些传统的小生意,也要面对东方几亿人的竞争。这种不利的局面不仅让维族人成为了弱势群体,也威胁到新疆乃至于全中国的社会稳定。那么维族的出路在哪里呢?

白:如果维族的就业情况得不到根本的改善,他们的弱势将永远持续下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一个没有强大的工人阶级的民族,在这个国家里注定只能“被领导”。现在中国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工业化国家,工商业人口是社会的主流群体。农民种地,一亩地最多一千块钱的收入,只有工商业才能提供稳定的工资,让大部分平民分享工业社会的物质财富,同时有闲暇和资源进行文化活动。而现在的维族几乎保留着18世纪的就业结构,大部分是农民,一部分从事规模很小的个体商业活动,民族精英在政府和公立机构吃“铁饭碗”。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这种结构在竞争中有百害而无一利,必须彻底改变。维族必须得到进入工厂和大企业的机会,必须拥有自己的工人、技术人员和企业家。到那时,维族才将成为中国发展中决不能缺少的重要群体,才能分享工业财富,得到真正的平等。

加藤:一个农业群体实现“阶级升级”的道路肯定很曲折而困难,大部分民族要花上百年来走这段历程。现在新疆有全国的庞大资源支持,想缩短这段路不是不可能,但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据我观察,新疆有关官员其实早就认识到了“阶级升级”的必要性,一直试图增加维族中工人和企业家的比例。热比娅·卡德尔就是在政府的支持下成为新疆女首富的,而韶关汉维冲突事件中的维族工人也是政府组织去广东打工的。政府显然是按照东部地区的经验来提供这两种支持的,但这两个项目都收到了悲剧般的结果。可见新疆有其特殊性,决不能和一个普通的农业省份等同,要在新疆搞好改革开放、工业化,就必须从战略和历史的高度出发,消灭掉改革和发展的阻碍。

白:确实如此。正如我前面说的,维族进入工业社会的最大阻碍是文化差异问题。这里的“文化差异”是说,人为划分出的“民族”概念,阻碍了维族人获得足够文化教育资源,使他们无法得到与汉族相等的发展机会。这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政府五十年代时完成了“民族识别”,把全国居民分为56个民族,对不同的民族采用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教育。当时中国是一个封闭的农业国,大多数人种地为生,许多人从来没到过离家二十公里的地方。所以,受什么教育、说什么语言,都不影响各民族按照农业社会的方式来生活和发展,“民族识别”没有什么问题。但今天中国已经进入信息化、工业化的阶段,社会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文化和信息资源,人的“社会性”也变得非常突出。主流人群在工作时必须随时融入社会,获取知识,沟通信息,掌握技能,甚至休闲娱乐也必须依靠市场上提供的电影、电视节目等产品。这种交流几乎是免费的,但参与者必须掌握相应的语言和文化“接口”,否则无法“连接”。悲剧的是,边疆地区的多数维族人不掌握汉语,只能享受维语文化资源。维语文化资源是非常贫乏的,难以支撑一个现代化社会。于是人们还是只能按照农业社会的方式生活,直到遭遇人口极限。

加藤:我经常听到一种从“普世价值”出发的说法,认为政府没有尽全力保留维族的文化。既然年轻人得不到充分文化资源确实是个大问题,那么能不能通过创造更多的维语文化产品来就解决这个问题?

白:就在的情况来说,创造更多的维语文化资源是完全应当的,但重点不是原创,而是把内地流行的各种文化产品,通过“翻译”的方式引入维族的日常生活。因为现在的问题是,维族必须融入一个别人的工业社会。在内地,男生比较喜欢网络游戏,女生爱看翻译成中文的韩剧,另外大家还可以从网上下载各国电影和对应的中文字幕。想象一下,如果网游、韩剧、电影字幕组突然被禁止,内地年轻人能不愤怒吗?能不闹事吗?可是维族人因为语言的关系,从来都享受不到这些资源,以盈利为目标的文化企业也不会为了不足全国百分之一的人而做专门的文化产品开发。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推广这些产品,开发维语网络游戏、把韩剧翻译成维语、鼓励民间成立维语电影字幕组,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这样做的话很快就能看到社会效益。

加藤:这是个不错的创意,年轻人有了娱乐就不容易被极端势力利用了。但是根本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九百万人用语言把自己隔离在一个小圈子里,这样他们的竞争力是无论如何也赶上不来的。要实现维族的崛起,确保真正的民族平等,实现各民族共同语言——汉语的普及。举个例子,美国是世界上民族组成最复杂的国家,而且曾经有过民族极不平等的黑暗时期,但美国最终还是走到了奥巴马时代。美国之所以能成功,最根本的经验就在于坚持采用英语作为共同语言,弱势民族中的每一个人,只要掌握了英语就能很容易在国家上自由地找到位置,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最终实现民族的进步。设想一下,如果美国像今天的中国一样,允许学生在公立学校里自己选择语言,那每人都会选择他本来就会的母语,于是毕业后就在特定的地区从事特定的职业……那就不会有今天的美国了。美国的成功,是文化大战略的成功。

白:新疆的官员也认识到了这些问题,现在正在逐步推行双语教育。不过,也有许多人认为这不符合“普世价值”,阻力不小。最关键的问题是,推行这一计划,对于地方政府来说,要增加许多麻烦,同时缺乏立竿见影的回报。

加藤:我这里说的不是什么“双语教育”,而是“单语教育”,就是说在公立学校里只提供以中文为基础的教育,本民族语言自己在家里学。跟你分享一下我的经验,我2003年来中国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在这个国家里遇到过难以想象的麻烦和痛苦。结果,正是这种麻烦逼着我全力以赴学习汉语,很快就学会了。如果在中国有使用日语的环境,让我可以把汉语仅仅当作一种课程就行,那我到现在也学不好,更不要说在这里写专栏了。对于本来就不认识汉字的维族学生来说,学习汉语无疑会比我更难。所以,公立学校必须只用汉语,制造出适当的压力。只有压力,人才会变得认真。

白:“单语教育”就更不“普世”了。不过,我相信是大势所趋。其实汉族本身同样是民族大融合后的产物,各地方相差极大的方言可以显示这一点。我曾经听人说温州话,听了半天一个字都不懂,感觉温州话根本不是汉语。不过,这根本不影响温州人做生意,他们都会说流利的普通话,只是在同乡交谈时才说温州话。其实很多民族,比如蒙古族,朝鲜族也进入了这个阶段,在家只讲民族语言,而在学校和公共场合只讲汉语。这样,他们既掌握了作为一种社会工具的汉语,又保留了传承民族文化的母语,甚至还可以轻松地学会相关的日语、韩语,在竞争中获得很大的优势。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突破原有体制和“普世价值”的双重阻击,推行文化大战略。

加藤:没错,这是唯一可取的必经之路。在推行“普世价值”之前,先得搞明白“普世价值”究竟是什么。创造均等的机会,保障每个公民的正常发展,这是“普世价值”;分清公权力和私人领域的界限,实现个人的自由,也是“普世价值”。我认为,现行的这种“民族识别”制度恰恰是最不符合“普世价值”的,它混淆了公权力和私人领域的界限。比如说,那些具有多种民族背景,可以选择身份证上“民族”一栏怎么填的人,为什么往往选择少数民族而非汉族呢?无非就是为了高考的时候可以加五分,提拔当官的时候可以优先一点,而这都是对公权力的依赖。政府总是想把一切资源控制起来,然后找到一个“比例”,按比例分配就能实现公平。但结果是,无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觉得这个“比例”不利于自己,因此充满了“受害者意识”。少数民族的受害者意识导致了新疆和西藏的骚乱;汉族的受害者意识也在不断深化,一些不识数的人甚至开始相信“全国的新生婴儿42%是少数民族,汉族要被取代了”的胡说八道。离开了政府的宠爱就不能自强,这是56个民族共同的悲剧;提供不了这种宠爱,这是政府的悲剧。

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十年来一直坚持的“民族识别”政策将会走到尽头。其实,在网上看到的民族分子的抱怨,无论是汉族还是其他民族,只代表一少部分有闲阶层的抱怨。大部分人对民族问题是很无视的。回族人喝酒,满族人吃狗肉,汉族人则为了打工放弃了过年的团聚。这都是我们忘记农业时代的民族观念,融入一个新式工业社会的象征。维族人也必将走到这个阶段。

加藤:中国人总有一天会学会把公权力和私人领域分开。在公权力领域,人们将在自律的前提下对政府做切实有效的监督;而在私人领域将会维护自由,既不接受干涉,也不要求特殊的宠爱。到那时候,“民族”将彻底进入私人领域,以新的方式得到传承。而在社会上,任何人都将得到完全平等的机会,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上实现自己的价值。只有这样的变革才能适应新兴超级大国的崛起,才能实现真正的“民族大融合”,即“中国梦”。我希望看到的是,这种变革能在最急需变革的新疆率先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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