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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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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

宋老爷很快开始着手新校舍的建设,打的旗号是百废待兴,教育先行。才行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没起色呢,宋老爷被县里请去开会。到了傍晚,宋老爷还没回家吃饭,太太急了,亲自出门找一个同族的男丁给启元报信,让启元赶紧打听老爷去了哪儿。启元唯有骑车赶到县政府门口去看。不料,见到几个熟面孔,包括黄院长的家里人也站在县政府门口打探消息,可又谁都不敢进去问个究竟。

启元心说问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径直进去大门,逮住一个人就喊同志,问宋校长等人在哪儿。那位被启元喊住的同志说人都在开会,讨论本县重大工作。启元心里纳闷,可也不敢多问,怕给爹爹添了麻烦。走出门来,众人围上来一问,有人嘴快,说看来捐款捐粮还是有用的。但这个人很快就煞住话头,因有人暗中踢他一脚,提醒他祸从口出。但启元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宋老爷自行其是,在小学造新校舍,那大计划可还没投入真金白银呢。

启元只好等在门外。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结束,启元看到爹爹与秦向东等人说说笑笑地出来,才放下一颗提了半天的心。这时心里反而好笑,他也太神经质了,能出什么大事呢,竟然紧张成这样。

又过了几分钟,众人才热热闹闹地完成告辞,各自散去。

宋家父子两个说着琐事走出很远,一直走到空旷之处,左右皆是农田了,宋老爷才忽然“嗤”地一笑,道:“真是非常讽刺。我不知道经过什么程序,今天秦县长他们通知我成为县人民代表了。就跟几年前黄院长通知我成为参议员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选举了我。原来是一个套路。”

“那……黄院长也成了人民代表?怎么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呢,与承文说的那些道理相差千百里。”

宋老爷在浓黑的黑色中继续“嘿嘿”地笑,“可见古人老话说得不错:万变不离其宗。可惜我们启仁。”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细看承文给我的那些书。”

“蒋委员长口口声声三民主义,实际又做了些什么。回家,好好过日子,继续做教育。”

启元将信将疑地跟着爹爹走,心说如果一切照旧,甚至黄院长那样的前朝旧人也依然在位,只是将参议员改名为人民代表,那些跟着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穷人会不会骂一声骗子?宋老爷却告诉儿子,历朝历代,皇帝虽然轮流做,县官也是轮着换,可县以下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变过,连当年大清入关都无法改变。

启元将爹爹送进上思房后,才摸黑回家。今晚估计没打仗,路上没有乱窜的男孩子。启元回家将事情与同样是焦虑地等待丈夫回家的忆莲一说,忆莲奇怪启元何以如此提心吊胆。忆莲觉得,大家都是真心认定宋校长是好人,好人又何必担心走夜路呢,这是个基本道理。启元一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这么一想,启元释然不少,比听说爹爹做上新政权里面的人民代表更释然。

日子,还真是几乎照常地过了。但这回,宋老爷没有缺席稍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他不敢缺席。

夏日的暑期悄悄退却,秋凉开始笼罩大地的时候,作为县人大代表的宋老爷从一次会议上得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然后,县里搞了许多欢庆活动,不少活动是驻军与百姓的联欢。启元看着简易舞台上蹦蹦跳跳演戏的年轻文艺女兵,怀疑出逃的瑶华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可能也做着同样的工作。

宋老爷也非常捧场,由他主要出资,在容斋先生的大力协助下,两人分头一个一个地找到原来的先生们,说服先生们稍作牺牲,暂时少拿薪水。又到各区大力宣传复课消息,走访学生家长。于是县立小学在新中国诞生之日不久恢复上课,只比寻常的暑假后开课时间晚不了几天。书本暂时短缺,只能动员高年级的捐出旧课本给低年级的用。其他的几乎照旧,稍有变化的是删了几篇有关民国的课文,新添几份县里交代下来的,蜡纸印出来的新课文。而且,也开了一堂新的思想课,授课的先生由县里指派,称作辅导员,教的是全新的思想体系。

对于思想课,宋老爷只是私下对儿子嘀咕了几句,但没做深入讨论。此时,父子俩的各有火热的关注点。启元虽然没像宝瑞家老三那样爬上山去看打仗,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前线的动态,他看到大批的伤员被运下来,大批的武器弹药被运上前线,他当然也去贡献了力气,他看到身为本地儿童团成员的宝瑞家老三也在那儿帮忙运送弹药。他见到义务出力的群众热情高涨,这气氛令他想到当年沪松战役的志愿者。当年是东升兄在形势的感召下成为一名积极的志愿者,而今是秦专员大力宣传号召群众成为志愿者。

宋老爷当然也关注那一场海战的胜负,但他更关心随着秋季收获季节的来临,那些租着上思房的地的佃户会不会拒绝支付地租。宋老爷清楚,如果佃户们拒付,他是无可奈何的,现政权看来并不支持他拥有那么多土地。而他也不愿意在这种转折时期坚持自己的道理,以免做了被枪打的出头鸟。他只能选择默默地观察。有同道来商量对策,有佃户来咨询该怎么办,宋老爷一概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但从中,老爷看出人心的浮动,和上思房的大势已去。用启仁的说法,再拥有大片土地用于出租不太可能。

想到祖宗传下来的大好家产最终竟然将断送在他的手上,宋老爷一直郁郁寡欢,长吁短叹,偶尔酒喝多了,晚上对着太太垂泪。太太有个好主意,可以用钱暗中买通几个忠心的佃户,让那几个人带头交租,带动其余观望的人。老爷阻止了太太,他让太太不要做垂死挣扎,更不要争一时之利,按照承文和启仁的说法,以及承文给的那些学习资料,此时多一事只会给自己增加麻烦,即使收了也得最终捐出去。

可如果有人交租而他不敢收,或者有人不交租他不敢追缴,这不仅是不能开的先例,同时又是非常失面子的事。老爷他还是县立小学的校长呢,他怎能让自己的面子被人扔地下踩。他思来想去,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他让太太门对门地通知开去,今年该交给上思房的地租请全部主动转交英勇作战的解放军,凭解放军的收条来上思房销账。他不打算扩大影响,以免遭到任何可能的拒收。

但消息还是传到小安房的宋老爷耳朵里。小安房的宋老爷不知就里,眼看着上思房的宋老爷又有新政权的女婿和儿女,又是位列新政权的人大代表,却做出如此疏财的举动,他认定上思房宋老爷无比败家,也是个十足的投机者,马屁精。小安房的宋老爷一如既往地问各家佃户讨要地租,但效果并不理想,超过一半多的佃户抗拒交租。

启元总觉得爹爹有点儿多虑,不过对他而言,家里不收租是解放了他,他不用被太太抓回去记账和整理仓库。他于是可以有闲暇时间去给解放军帮忙。这天他课余过去会儿,见到码头刚卸下来的一捆造船木料有待搬运,他看来看去左右正好没有帮手,便找了一根较细的,抱着拖着往临时车间走。启元自以为正当年华,可他到底是从小没做过重的体力活,一根较细的木料已经够压垮他,他一路踉踉跄跄,勉强前行。

行至半路,有人从后面抬起另一头。启元顿觉轻松不少,不禁回头看去,却是卢少华区长。他忙微笑道:“辛苦卢区长。”

卢少华不由得愣了一下,客气了几句,才问道:“你知道你们家佃户捐粮到区里,是怎么回事吗?”

启元有老爷的吩咐,照样背出来。“我爹爹一直想为渡海作战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索性让他们把租谷直接送到区里,省得还来我们家中转。”

“宋校长已经为本地做了很多事,实在太让他破费。”

宋老爷计算有遗漏,并未教启元这句话的应对,因此启元完全有感而发。“这是不一样的,我从小见多那些小岛上盘踞的海盗春节时候来我家敲竹杠,也经历几十年的战乱,我们内心都非常希望过和平的日子,但我们个人能做的着实不多,只有尽自己力量,有什么做什么,能做多少是多少,都是为我们自己的和平生活。对不起,我思想境界不大高。”

卢少华又是愣了一下,“不,你说的是大实话,做的也是大实事。”

启元见卢少华说得这么实在,也是愣了一下,于是壮了胆子。“卢区长,你让双成先生起草的发言稿,双成先生说他抓破头皮也写不出你要求的,他暗地里交给我替他写。我已经写好,如果卢区长不嫌,等会我把稿子拿给你看,省得需要修改的话,还得去双成先生那儿拐个弯。”启元说完,放下木料,回头看到卢少华冲着他乐,他心里莫名其妙,只好也尴尬地笑,“对不起,我力气不够大,让卢区长见笑了。”

卢少华却笑道:“走,我们去看看你写的发言稿。我每次最愁给老百姓开大会的发言稿,我写出来的,大多数老百姓听不懂,口音不一样。只好请先生们帮忙,可先生们对我们的政策吃得不够透,写出来发言稿无法表达我需要表达的意思。再说……呵呵,发言稿还要拿上去交秦专员过目,秦专员的要求高得很,我自己写的也经常被枪毙,显然是我的文化水平不够高。”

启元最先有点儿赔笑的意思,听到这儿真的笑了,“共产党的官员是我见过最平易近人的。秦专员博览群书,我看过的书,有三成出自他的推荐。我弟弟启仁就是看了秦专员推荐的书走上革命道路的。”

卢少华还是笑,坐在启元自行车后面,拍拍启元的肩膀让他不要太紧张。两人去启元家取了发言稿,就去区办公室做事。卢少华看完一遍,就轻轻读出来,一边读一边摇头,“小宋先生的稿子把该说的全说了,我真佩服你把政策了解得这么清楚……”

“是我姐夫承文让我好好学习的。”启元连忙声明,怕卢少华误解他别有用心。

“但这篇稿子不够热情,适合站在讲台上对学生授课用,不适合站在群众面前开大会用。”

不知怎的,启元一下子想起承文说话的腔调,那种慷慨激昂、舍我其谁的腔调。他笑起来,“我有数了,卢区长稍侯,我立刻修改。”他摸出钢笔,找一张白纸重写。很容易,首先,只说卢区长想说的意思,其次,用大量的排比句增强效果,最后,多用读来铿锵的短句。虽然,这种不是面面俱到地说理,文风也不是启元的风格,可他还是成功模仿出承文的腔调。

果然,卢区长一见倾心。启元心说他们一脉相承。然后的工作,是启元将文章改成可以琅琅上口的本地话。卢区长读一遍,启元帮助纠正一遍口音,一直纠正到启元觉得卢区长的发言口音能让没文化的本地群众也听得懂才作罢。这一件事,竟然一直做到半夜才罢,做好时候看手表,卢区长脸上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煮一锅挂面加只鸡蛋,请启元吃了才放行。卢区长的面里则是没有鸡蛋。如此特殊的待遇,让启元如坐针毡。

此后,卢区长但凡有需要做面对很多群众的报告,总是找启元帮忙誊写,启元也总是尽心尽力做到,而且做了也不对外说,仿佛与他无关。卢区长觉得启元做事可靠。启元倒是觉得这是做事的必须,他当年在上海做会计学徒的时候,最被叮嘱的就是嘴巴要牢靠。

再说,启元也不敢拿这事到处吹喇叭,自从渡海作战打响之后,天上经常有国民党军队的飞机跨海飞过来扔炸弹,目标经常很精准,地上则有特务神出鬼没地搞爆炸和暗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若是积极点儿,就很容易给杀鸡儆猴了。启元可不敢拿自己性命和目标很大的上思房建筑物开玩笑。

而看来,这场仗是块硬骨头,非常难啃。一直打到秋去冬来,白雪纷飞,解放军才打下隔海相望比较近的几座岛屿,而据卢区长说,国民党不断向附近的岛屿增派兵力,不仅严防死守剩下的岛屿,还主动攻击,更加频繁轰炸沿岸陆地,企图断绝解放军的军用物资供给。形势之严峻,犹如当下的严寒。但在卢区长们的动员下,当然老百姓也是被国民党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扔下的炸弹惹毛了,群众踊跃参与的热情日趋高涨,有些渔民冒着轰炸帮助训练解放军划船,有些干脆报名参军,有些则是利用自己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替解放军挖掘国民党占领区的情报。群众越来越团结在新政权的周围,支前民兵与民工队伍越来越壮大。

也因为轰炸越来越频繁,小学不敢让学生聚集在学校上课,秋天时候还能在野外隐蔽处授课,到了冬天显然不行了,小学不得不再次停顿。启元看到宝瑞家老三很有勇气地率领儿童团的其他孩子们,扛着红缨枪巡逻,据说还真发现并通知部队擒获了特务。

春节时候,宝瑞意外地出现在启元家门口。宝瑞说他已经回来好几个月,原来他和一帮技术骨干被动员来前线火速启动新机械厂,就近制作武器弹药,方便前线灵活机动。这阵子一直没日没夜地干活,因为配合他们启动的解放军战士干活非常卖命,他们这些工人实在没好意思偷懒。因此他这阵子一直吃住在工厂,回乡后却连家都顾不及回,春节才放自己几天假。

当然,宝瑞也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年龄不小,该结婚了。可是这件事很麻烦,回家一了解,人家好姑娘看不上他,嫌他家穷,没有亲爹。而他出门增广见闻,又看不上小眉小眼的姑娘,他希望启元能帮着介绍。他还想趁这回回乡工作,就势呆在家乡,虽然机械厂设在过去游击队活动的区域,离家挺远,可好歹是回乡了。他给启元留下机械厂的地址,让启元有空过去玩。启元见纸面上是一手漂亮工整的楷体字,可见宝瑞学习上是下了苦功的。

宝瑞说起来最开心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家老二在工作中终于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总算肯进夜校读书了。第二件事是他家老三一直成绩拔尖,老师让跳了一级。而第三件事则是他攒够了钱替老娘买下隔壁的房子,一家人终于不用挤在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撞来撞去了。而即使那二十平米的房子,也还是用宝瑞退伍拿回家的钱好好翻修过才能住人。启元感觉宝瑞很为能担起一个家庭的重责而自豪,他深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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