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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初恋 -- 柳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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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初恋

标题党,标题党,我也来做回标题党。

其实我们顶多只能算美国人所说的puppy love。找了百度的翻译,说是早恋。总觉得这翻译不大对头,不是那意思,但也想不出来更合适的说法。

冰和我是在幼儿园大班里认识的,之前因为外婆家附近的一个幼儿园的园长是我妈的表妹,所以我就住在外婆家上那个幼儿园,当然也不排除父母工作忙,把我寄在外婆家的缘故。后来到了大班才转到这个自己家附近小学附属的幼儿园。

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了,反正我们很快就成了老师们的金童玉女,没事就拿出去显摆。有什么文艺表演,我们就一定站在前排。

一、二年级我们都在同一班,还不到高年级男女概念清晰的时候,两小无猜,从来都在一起玩,是铁杆的好朋友。

到了三年级,老妈为了我更有可能考进重点中学,一声令下,棒打鸳鸯散,把我弄到了一个区中心小学。那时候并没有重点小学的概念,只是老妈道听途说,说那儿上附中的概率更高一些,而且这俩小学离我家的路程都差不多,转校很容易,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居住地限制,转了就转了。

新的学校、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我很快地就融入了新的环境。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表示对文艺表演毫无兴趣,这个学校的老师仍然喜欢把我拉到那些事里去。当然,我这人本质上是个乖孩子,虽然表达了不满,但老师让干啥还是干啥,学校的演出队里还总是有我,但是一种被强迫的感觉总是堵在心头,这导致我从此对那些油头粉面的人不感冒,对宣传队之类的事一辈子免疫。

冰的家和我家不在一个方向,照理说吧,俩人不在一个学校了,而且我连她家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应该再没有接触的机会了。可是学区里每年都有两次文艺汇演,新学校和老学校还在同一个学区,而冰也还是她们学校的文娱骨干,所以我们每年还总能见面一两次。以前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个女孩儿,她妈妈是以前那个学校的老师,一个挺活泼的女孩儿。每次学区汇演,总是她蹦蹦跳跳地拉着冰来找我,然后唧唧喳喳地就说上了,冰总在一旁抿嘴笑着看我们说话儿。

不记得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我们排了一个小歌剧《张高谦》。现在的年轻人大概都不知道张高谦是何许人了,他是闽东寿宁县一个十三岁小孩,一九六一年初为了保护集体的羊,与偷羊的坏分子搏斗而英勇牺牲。后来,张高谦被福建共青团省委追认为“优秀少先队员”,被团中央追认为“红色少年”, 民政部批准为革命烈士。时任国家副主席的宋庆龄亲笔题词“学习高谦,做毛主席的好孩子”,郭沫若还为他写了一首诗——《雷锋式的红色少年》。

张高谦是一个时代的英雄,在那个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张高谦为保护集体利益与犯罪分子作斗争而献身,被作为时代的典型进行广泛宣传是可以理解的,张高谦身上所具有的许多优秀的品质是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提倡和学习:他的强烈的责任心和他的坚强勇敢,以及他热爱集体、热爱劳动这些优秀品质正是今天许多青少年身上所缺失的。但是当年的宣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长篇大论却没有一个字关于青少年如何在面对危险时保护自己。那个坏分子大概不是地主、富农出身,所以只能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了。想想六一年困难时期,为了一只羊可以用柴刀砍人!

学校的老师为了配合宣传,写了这个小歌剧,我在歌剧里演张高谦。现在都不记得有多少唱段,什么样的旋律了,只记得一开幕,一个高八度的唱段,然后就是一个亮相,大概相当于杨子荣出场时那个“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时我正在变声的时候,被这段高音可真难倒了。

汇演那天,我们的《张高谦》是压轴戏。临开幕前,我在台上探头看了看,好家伙,台下黑压压一片,整个礼堂全坐满了,学区的领导们都来了。心里头像打鼓似的砰砰地跳,可是音乐声已经响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咬牙就冲出去了。头一眼却看到冰坐在台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比我这正角还更紧张。心里突然一下放松了,有朋友的关心,真好。

六五年我们上中学了,我去了附中,冰上了四中。上学回家的路上,我们经常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匆匆交会而过。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有了男女有别的概念,所以见了面也没好意思说话,但走过了以后经常会回头偷看一下。许多时候转身回望,却是四目相对,彼此闹了个大红脸。

一年的时间很快地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又是夏天了。文革开始了,我们也不用上学了,从前碰面时那种脸红心跳的尴尬再也不会出现了。紧接着上山下乡,大家各奔东西,从此就失去了音信。

插队几年,成天埋头干活,即便不能完全养活自己,也不想给父母增加太多的负担。毕竟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么,再也不好意思向父母伸手要钱。我们那儿的风气还好,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像一些其它地方的知青,成天四处晃荡惹事。农村是艰苦的,但是苦和累还真不算啥,年轻,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看看周围的环境,常常自问:我真要像老乡们一样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不是觉得自己学问大了,呆在山沟沟里屈才,咱知道自己的斤两,叫咱知识青年那都是抬举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这样庸碌小人,只希望能够过上一个温饱的生活,哪敢期望大有作为呢。锻炼?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看到许多文章称颂党和国家领导人如何严格要求子女,把孩子送到工厂农村去锻炼,可是那锻炼和咱们这锻炼不一样,咱不敢说人家那是镀金,但那是有期的。扎根农村,说老实话我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敢说绝大部分知青都没有那个觉悟。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捱日子吧。

这一天,队里派我到县城办事。既然进城,就不能像平常出工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了,上衣和裤子虽然也是许多补丁,但是起码没有那么多窟窿眼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太多的肉还是不好意思的。

天不亮就起床出发,挑了一副箩筐,十来二十里的山路走到公路边的长途汽车停靠站,再坐上将近一个钟头的车子,到县城就差不多十点多了。县城的大街上停了一辆大客车,看看车旁站着的就知道那一定是纺织厂的厂车。厂子是前几年为了备战备荒从上海迁来的,除了一些新招的知青,厂子里大都是从上海跟着工厂迁来的。上海人时髦,纺织厂又多是女工,花花绿绿的在当时那种蓝灰色的海洋中特别地醒目,在我们那个山区的小县城里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噢,对了,今天一定是星期天,厂子放假,开着大客车到县城来玩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我早已淡忘了周末、周日的概念。

同时被淡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插队几年,我早已经是心如止水,虽然也不乏姑娘隐约示好,但是自己养活自己都有困难,怎么敢谈恋爱?况且这些工厂的女工岂是我们这些农村户口可以妄想的?一个户口本,把一个中国分成了两个世界,把其中的大部分死死地捆绑在了那块土地上。

我挑着箩筐坦然穿过人群,当我走到车尾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使我不由地停了下来。姑娘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站在我面前的竟是冰。时间像是凝固了似的,没有了以前那种脸红心跳的尴尬,我们只是看着对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冰还是像小时那样秀丽娴静,但是更多了点大姑娘的端庄优雅。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看到了朋友的关切,但是更多的是怜悯。

怜悯,尤其是朋友的怜悯,是我这个时候最不能接受的,我昂起头迅速地转过身走开了,可以感觉到冰的目光一直在背后跟随着我。走出一段路以后,才感觉到脸上怎么湿了,好久好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而且是在大街上......

九十年代回国时听朋友说那个纺织厂已经倒闭,老同学,不知道你过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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