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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从《Inception》到《七武士》(剧透慎入) -- 常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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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转帖】《盗梦空间》的神经科学

本文通篇都是剧透。所以如果你还没有看过《盗梦空间》这部电影,请不要阅读本文,原因有二:一、我将在本文中揭露影片的主要情节点;二、如果你没有看过电影,本文读起来将完全不合情理。

文学评论家弗兰克·科莫德极好地证明了,所有成功的艺术作品都具有激发受众进行多重解释的能力。他说,我们之所以阅读经典,是因为我们相信经典作品表达得比作者本人想表达的含义还要丰富。换句话说,正是艺术的模棱两可的特性——也就是激发受众进行论证并在博客上发帖讨论的这种能力——使得艺术如此令人着迷。

当然,《盗梦空间》到处都是这种模棱两可。(那些对电影最后一幕中旋转陀螺的摇摆进行解析的观众,他们已经错失了这一幕中的所有要点。因为陀螺作为主人公柯布的图腾,是转是停其实并不能说明他是在别人的梦中还是现实中。这个图腾是柯布从妻子梅尔那里得来的,并非他自己制作。而梅尔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她认为她依然身处梦境。想想梅尔自杀那个场景,他们俩各在一扇窗前,二窗相对,结构非常怪异。当然,你可以说梅尔又另租了一个正对面的房间,但如果这一切都是在梦中,这种奇怪的建筑布局难道不更容易解释了吗?梅尔的死证明了陀螺倒与不倒都并不能说明柯布是否身处梦境。图腾其实无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部电影是一部杰作——我个人认为,这部电影只是一部精巧的暑期大片,但却无法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神作《蝙蝠侠前传2:黑暗骑士》比肩。即是说我发现,电影新闻网站CHUD.com的编辑戴文·法拉西的这一解释,大部分是令人信服的:

“《盗梦空间》的每一刻都是梦境,而没有现实。我认为在几年之内,这一解读将成为对这部电影一个可接受的解读版本,而且不同的解读都将必须被精巧地讨论,成为更能经得起深思熟虑的解读。这部电影使这一点显得很清晰,而且这部电影也绝不会对观众隐瞒这一事实。一些人发现这个想法从讲故事的角度来讲是矛盾的,因为他们认为一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梦境的电影,是一部观众不会为剧中人心惊肉跳的电影,一部观众只是在浪费时间的电影。”

“只可惜这一点恰恰是导演诺兰反对的。这部电影是对诺兰作为电影导演如何进行工作的一个隐喻,而且他最终的观点是,我们在梦中得到的情感宣泄与在电影中得到的宣泄一样逼真,也与现实中我们进行的情感宣泄同样真实。《盗梦空间》讲述的其实是电影的制作,而且电影对导演而言真正让他着迷的就是共享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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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布的盗梦团队可以与电影制作过程中的主要角色一一对应。柯布是导演,进行前期调研并布置好睡眠地点的阿瑟是制片人。梦境设计师阿丽雅德妮是剧本作者——她建造了他们将要进入的世界。伊姆斯是演员(这一点在他坐到一面化妆镜前转换身份的细节里再明显不过,这样的化妆镜如今仍在舞台剧中被使用)。药剂师约瑟夫是工程人员:请别忘了,奥斯卡的全称可是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一部电影需要相当数量的技术人员的支撑。诺兰自己在最近的《电影评论》中多少也透露了一些端倪:(盗梦团队的行为与拍摄一部好莱坞电影)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当盗梦者在自己建造的街道上行走、调查时,这与我们在开机前所进行的技术考察几乎一模一样。剩下还有两位主要人物。在整个游戏背后操纵的齐藤是投资方。费舍尔则是观众。导演柯布带领费舍尔经历了一场令人着迷、刺激而又激动的旅程,引导他更深地了解自己。柯布是一位了不起的导演(或者说是电影导演中的最佳代表),他带给观众动作与特效,也同时传达出意义、人性与情感。”

“我认为《盗梦空间》全都是梦境,甚至共享梦境本身也是梦境。道姆·柯布并不是一个盗梦者。他无法进入他人的梦境。他也并非在逃离柯伯尔公司的追杀。曾经一度他这么告诉自己,虽然是通过妻子梅尔的话来表达的,梅尔是他自己潜意识的一种投射。她质问他:在他的世界里他被柯伯尔公司的一群匿名的暴徒全球追杀,这样的世界究竟能有多真实?”

我为什么喜欢这一解释,还因为这个解释从神经学上也讲得通。从你大脑的角度来看,做梦与看电影是不可思议的两个平行经验。实际上有人主张,一个坐在漆黑的电影院凝视着电影的观众,与睁开眼睛进入快速眼动睡眠的人最为相似。让我们来看看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的乌里·哈森与拉斐尔·马拉赫所作的研究(乌里·哈森曾在上个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七届国际认知科学大会上进行了相关报告)。实验非常简单:他们给被试观看一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老电影(《地狱三镖客》),并且在磁共振扫描仪中观察被试的大脑皮层上发生了什么。科学家们发现,当成年人观看电影时,他们的大脑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激活模式,这一现象非常普遍。(这项研究的名称是“在观看自然视象期间,大脑激活的被试间同步性”。)尤其,就包括视觉皮层(这不足为奇,因为视觉刺激肯定会激活视觉皮层)、梭状回(当摄影机放大一张面孔时,这个脑区就会激活)、加工触觉相关的脑区(当电影场景涉及到身体接触时,这些脑区就会激活)以及其他脑区的激活而言,不同的被试之间显现出了明显的相似性。下面就是这篇论文的主要段落:

“这种很强的被试间的一致性表明,尽管被试完全不受约束地观看动态的复杂影像,当被试暴露在相同的视觉环境中时,不同个体的大脑以同步的时空模式‘一起激活’。”

但是同样值得指出的是,还有一些脑区在电影院里并非“一起激活”。这些“非同步的”脑区中最主要的是前额叶皮层,一个与逻辑、审慎分析以及自我意识相关的脑区。马拉赫及其同事随后的研究发现,当我们正忙于进行强烈的“感觉运动加工”时——不过强烈的感觉也只是一块快速活动的大荧幕以及杜比环绕声音——我们实际上抑制了这些前额叶脑区的激活。科学家们宣称,这种“不激活”使得我们会沉浸在电影当中:

“我们的结果呈现出,在参与自我相关的内省过程的脑区与参与感觉运动加工的皮层区之间存在一个清晰的分离。而且,自我相关的脑区在感觉运动加工期间是被抑制的。所以,常说的‘迷失在荧幕中’在这里可以找到清晰的神经学基础。”

这些实验揭示的是观看电影时的基本心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感觉极度活跃,但是你的自我意识却不可思议地削弱了。现在这里所说的就开始有趣了,至少对于《盗梦空间》的解读而言很有趣。当我们进入睡眠状态时,大脑经历的全脑激活模式与平常清醒时类似,虽然前额叶皮层会保持沉寂,而视觉皮层比平常甚至更加活跃。但是令我们的视觉皮层兴奋的不是通常的现实:而是一种半随机而且不可预测的活动,也不受感觉约束的限制——也就是梦。(这通常被归结为乙酰胆碱的喷射,乙酰胆碱是一种兴奋性的神经递质,从脑干开始自下而上渗透。)这就好比我们的大脑皮层用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来招待我们,用任何碰巧在我们周围的多余细节来填充我们奇怪的夜间故事。而且,睡梦状态还伴随着大范围的“边缘”脑区的激活的增强,这些脑区与情绪的产生有关。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最荒谬的噩梦(越荒谬就越不容易信以为真),也会使我们被吓醒时冒出一身冷汗。我们所关心的就是我们的梦境里发生了什么,即便梦境完全没有道理。

我会认为《盗梦空间》在试图摧毁梦境与观看电影之间本已十分细微的差异。这部电影里大部分主要的情节点都同时发生而又是荒谬的——为什么我们会突然看到设置在北极的惊险场景?为什么所有潜意识里的防御者都枪法都这么烂?为什么柯布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而且就像梦境一样不可思议地激发出我们的兴趣。所以我们仍然还会揪心地咬着指甲,即便我们“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傻瓜的电影。多亏了我们大脑的额叶激活减弱以及视觉皮层的兴奋,我们才能坐在舒服的座椅上,一边大口嚼着爆米花一边混淆了虚与实的界限。我们不会质疑电影情节的不合理,也不会抱怨不完美的特效或者肤浅的人物角色。相反,我们只是闲适地坐着,看着荧幕,一起忘记了现实中的时间。这几乎就仿佛随着柯布毫不费力地深潜到我们的大脑里,植入一个想法时,我们被电影中的他完全操纵一样。不过这个柯布——我们将叫他克里斯托弗·诺兰——并不需要特殊配方的镇静剂。他需要的只是一块大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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