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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古荡四季之冬·鬼天气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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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古荡四季之冬·鬼天气

古荡四季之冬

鬼天气

整个下午都在下雨,下到傍晚才停。我一直在房间里发呆,偶尔在笔记本电脑上打打字,上上互联网。这个电脑买了才一个月,所以上网时我坐得很正。大多数时候我就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听着外面的雨声,和时远时近的人声,有时候说话声、脚步声就在我的窗外,不过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天色发暗了,我开门出来。楼梯黑湿湿的,一直伸下去。我犹豫着,去小吃店吃一碗四块钱的汤年糕呢,还是回屋泡两包方便面算了。

“你不要走。”我听到德哥的粗喉咙在大声说话。

德哥高大的身子站在他家门口,一颗光头在昏暗中发着冰冷的油亮,阔阔的脸微微仰着,手指直直地指着我,鼻子喘气喘得呼呼响,排出一股股白气。他不管做什么,气总是喘得呼呼响。

我们住的是用来出租的农民房,四间一排,两层,楼前有个长长的院子。楼下不知道是仓库还是厂房,经常有些劣质地毡卷着堆在院子里。

我们住楼上。我住在楼梯口第一间,一进门,桌椅、床铺、卫生间一览无余:桌子靠着南窗,卫生间兼浴室靠着北墙,床铺在中央。我的隔壁和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些上夜班的姑娘。德哥住靠里的一间,门朝西开。他比我讲究,将房间隔成了两半,外面半间有灶台、饭桌、凳子和电视机,里面是卧室,铺了从楼下讨来的地毡,还有一张梳妆桌,墙上挂着一面海碗大的圆镜。

“你不要走。”德哥又大声说,“夜饭一起吃。”

我向他踱去。我说:“你今天没出车?”

“出了。早回来了,他妈的都什么时辰了。”他说。

我在他身边伸长脖子往他家里张望。方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一大盆炒年糕,冒着热气,还有白斩鸡、红烧肉、炒螺蛳,似乎还有花菜、虾、青椒肉丝之类,这些菜有的盛在盘里,有的就放在纸包上。摊在最中间的是一大包带壳的花生,这是少不了的。

每天晚上,德哥都要就着一包花生喝一两瓶啤酒。以前他开的是夜班车,大清早才回来,我上班去时,经常能看见他在门口寂寞地喝酒——坐在椅子上,花生和酒碗摆在一张方凳上。现在他换开白班车,他说他坐办公室了。

几箱啤酒靠窗堆着,上面胡乱扔着湿透了的外套、长裤、毛衣和袜子。

我说:“买了个菜,衣服就湿成这样?”

他说:“是一个朋友的衣服。”

“是我老乡。”他又说,忽然看了我一眼。

“他淋着雨来的?”我随口问。

“浑身湿透了,像水里捞起来一样。”德哥说,“他说是从车站走过来的。”

我有些好奇,这个老乡能这样找着德哥,也算有些本事了。

德哥将自己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德兴一半,杭州一半,互不掺杂。德哥有一次喝酒时跟我说过这个。他说,他每年过年要回德兴,常常和老家的朋友一起玩,赌钱、喝酒、找女人,到邻村或者镇上去打一场架,什么都行,但他不会给他们电话,他留给他们的手机号码都是假的。

“我在老家有很多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如果出来了,他妈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有的人什么事都会做的。”他当时这样说,“老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总是老子老子的,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指自己有老婆了。

那个老乡从里间出来了,是个精悍的小个子,穿着德哥的宽大毛衣和外套,像穿着长袍。他刚洗过澡,长头发还在滴水,眼睛发红,眉毛一条浓一条淡,像受过伤似的。他看了我一眼,歪过头去用小拇指掏耳朵,好像耳朵灌进水了。

“你淋着雨走来的?走了多久?”我问。

“没多久。”他说。

他的回答就是这样简短。接着他对德哥说:“你的吹风机在哪里?你有吹风机吗?你怎么没有吹风机?我在浴室里找过了。”

德哥说:“我用得着吗。”

我“哈”的笑了一声。那个老乡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我笑错了似的。我倒不知道他就这样讨厌我。

德哥招呼我们坐下。德哥面朝门,坐在靠背椅上,我坐右首的方凳,老乡坐我对面的条凳,右脚脱了鞋子,搁在凳上,我可以看到他露出桌面的膝盖。

我用脚拨开啤酒箱上的湿衣服,拎了几瓶放到桌上。德哥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倒酒。他有一副好牙齿。

“我来试试运气。”德哥的老乡说,“随便做什么,什么厂都行,送水收废纸也行,能趁钱就好。”

“你以前做过什么?”我说。

老乡迟疑地看了看德哥,剥了一粒花生,扔到嘴里咀嚼,又开始剥另一粒花生。“去过东莞。”他说。他对我说话,总是带着一种极不情愿的语气。

德哥说:“如今找工作不容易。”

我说:“两星期前,我拉了一次肚子,丢了一份工作,因为他妈的老板在会上向我们发脾气时,我憋不住跑到厕所去了,损害了老板的自尊心,奶奶的。”

老乡说:“我没有驾照,否则帮我找辆出租车多好。”他说了这句话,就拿起酒碗,喝光了碗中的酒。酒碗遮住了他整张脸。

“开车不容易。”德哥说。

德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要讲他开车的故事了。他有很多吓人倒怪的故事。

“那时我还在开夜车。有一天深夜,下着雨,看见一个红红的女人在路边招手。她长得挺漂亮,长头发,穿着红色风衣,也没打伞。她坐在后排,跟我说,她要到金鱼井去。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在殡仪馆边上。”

我没有听下去,喝下了好几碗酒也没觉得热起来,就回房间去加了一件厚外套。

我知道德哥的这个故事:他开车过了第七医院,那是精神病院,阴森森的,瞥了一眼后视镜,突然发现漂亮的女乘客不见了。他连忙一个急刹车,再看后视镜,发现那女人还在。他以为刚才看错了。又开了一会儿,后视镜里,那个女人又不见了。又一个急刹车,女人又出现了——她头发蓬乱,嘴角还流着血。

“我吓得不轻,心想,他妈的坏了,老子半夜三更遇到女鬼了。”阿德哥在好几个场合讲过这个故事,他总是这样结束,“那个女人很生气,用力拍着我的椅背说,你这司机怎么回事?我一系鞋带你就刹车,一系鞋带你就刹车。”

我回到酒桌,德哥已经讲完了女鬼故事,两个人都坐着剥花生吃。我想,德哥这次讲故事讲得快。我没有听见德哥的粗喉咙发出的“嘎嘎嘎”的笑声。以前他讲完那个女人说“一系鞋带你就刹车”的话,都要大笑一场。

“鬼天气。”我说。我坐下来,没有去看两人的神色,吃了一块红烧肉。

“你们是一个村的吗?”我说。

老乡看了德哥一眼。德哥正在咬一块白斩鸡,咬下一口,说:“是啊。”他吞下白斩鸡,说:“他是半个月的表弟。”

“我认识那个半个月。”我说。

半个月我见过几次,瘦长瘦长的,眉眼耷拉着,一副苦命相。他也是开出租车的。他的车子平均每半个月要坏一次,停在路边自己修,或者到修车店去修,所以得了“半个月”这个绰号。听德哥说,半个月每次来都是为了借钱,有一次德哥拒绝借给他五十块钱,他就没有再来找过德哥。

“听说他混不下去了,到别的地方去了。”老乡说。他看着德哥。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老乡希望从德哥那里听到关于半个月的坏话。

德哥说:“谁说的?我前天还看见过他。他又在修他的破车。”

老乡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听说……我知道如今哪里都不好混,你这样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德哥呼一声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窗台下,拎回四瓶啤酒,在桌上重重一顿,撮起其中一瓶,用牙齿咬开瓶盖。他说:“你倒是喝啊,一碗酒半天不动一口,当白酒喝啊。”

“喝酒喝酒。”我说。我举起碗,跟德哥碰了一下,灌下了大半碗。

德哥又给我满上。他忽然高兴起来,说:“这样喝酒还有点意思。再来。”

三个人又干了一碗。老乡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擦了擦嘴。他说:“我酒量不行,你知道的,我一向酒量不行。”

“你他妈的酒量不行。你一餐只喝十瓶啤酒。我每天都不敢多喝,只喝一瓶。”德哥嘎嘎笑起来,说,“那年正月初六吧,老子在你家喝醉了,走到门口,就要抱着电线杆子爬上去,后来你和半个月轮流背我回家。你忘了吗,是你说给我听的。”

老乡也哈哈地笑。他说:“我怎么会忘了?我怎么会忘了?”

德哥呼呼地喘着气,夹了一筷青椒。他那只粗大的右手夹着一小块青椒,放进嘴里。他咽下青椒,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的嘴巴像他的光头一样,油光发亮。

“那天老子喝了两斤烧酒,半个月只喝了半斤。”德哥说。

“你最多一斤。”老乡说,“你老是夸大。”

我说:“我们村有两兄弟,酒量真叫好。”

德哥说:“不可能,至少一斤半。”

我说:“有一天没事做,就坐在树下喝酒,两箱啤酒喝下肚,还是不过瘾——是二十四瓶一箱的那种——又买了一打烧酒,两人喝了六瓶,没菜了,去河里摸了几条鱼,回来烧了又喝。”

老乡说:“哪有一斤半。”

德哥说:“这件事你说了好几次。是人酒量就没这么好。”

“怎么没有?”我说,“他们从中午喝到晚上。他们喝酒没感觉的……”

老乡拿筷子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要是喝酒能趁钱就好了。我这个人,吃点苦不算什么,有的是力气,什么都会做。”

我想,这个老乡有什么毛病?这里又不是他家,还不让我说话了?

德哥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他们的身子不是肉做的,是个水管,酒一灌进去,就他妈的漏出来了。”

我说:“单位里能喝的人是个宝,接待时太重要了。”

老乡看着德哥说:“喝酒当然不能趁钱,我能找个事情趁钱就好了。”

德哥对我说:“水管做的人,人他妈的不就是一个水管么?嘎嘎!”

“啊呀,我上个厕所。”老乡忽然站起来,条凳向后倒下去,他也来不及扶,小跑着奔进卫生间,接着就传来哗哗哗的声音,酣畅淋漓,就像抽水机泵水一样。我差点以为他不会停下来了。

德哥微仰着头,嘴唇用力向两边咧开,露出紧紧咬着的牙齿,好像忍着巨痒。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老乡那边的声音停下了,扑嗵一声,接着传来冲水声。

德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噜一声吐出来,直着嗓子大声叫道:“爽快!爽快!”

我笑得乱拍桌子。我说:“人家撒尿,你爽快个什么?”

德哥也嘎嘎嘎地笑。

“开出租车最苦的是什么?就是撒不了尿。你越急,生意他妈的就越好。”他说,“你不能不做这生意,那是拒载的罪名。你天天憋着一脬尿,憋得脸色发青。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老乡走出来,看见我们大笑,也咧开嘴笑,一边扶起倒地的凳子。

“所以我听见别人撒尿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乱响一气,就觉得浑身屁屁轻。”德哥说。

老乡说:“是啊是啊,放空了,真他奶奶的轻松。就像扔掉一只皮夹一样。”

“什么叫扔掉一只……”我说。

“撒了尿喝啤酒就不同了,”老乡提高声音紧接着对德哥说了半句话,换了一口气,总算说完整了,“撒了尿灌啤酒,灌了酒又撒,像自来水一样。”

德哥夹了一颗螺蛳,吱的一嗍,呸的一口吐在地下。他说:“螺蛳冷了不好吃,一嗍一口土腥味,我去热热。”他端着螺蛳走到灶台,打着了煤气灶。

“年糕也热一下,吃得我打呃。”我端起年糕盆递给德哥。

手机铃声响了。德哥将年糕盆塞回给我,做了一个手势,一边对着手机大声说话,一边走出门去。我只好站起来,看着锅里的螺蛳。

电话很短。德哥的后脚还没走出门,身子又回了进来。他对手机说:“好好好,我知道了。”然后对我们说:“是我老婆,她快到了。”

德哥的老婆在上海的一个地方养猪,雇了两个小工。有一天晚上,我们伏在走廊栏杆上吹牛,院子外一个老头拉着板车走过,德哥记挂起了老婆,发了半天愣。他说,他老婆经常要拉着板车去拖饲料、柴禾什么的,像男人一样做活,很吃力,幸好她身材壮实。

德嫂是个好女人,还给我洗过衣服、缝过被套。她五官长得好,就是脸色黄亮,似乎能从脸上揭起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油纸。她一回来,德哥吃过晚饭就早早关门了,不再和我喝酒吹牛。

“阿嫂不会早些来啊,也好给我们烧几个好菜。”我说。

“阿嫂来了?”老乡说。

“他们今夜又要早早睡觉了。”我嘿嘿地笑,不过只笑了两声就中断了,拿镬铲盛起螺蛳,洗了洗锅,将年糕倒进锅里。

“她吃过饭了吗?”老乡说。他卷了卷长长的袖子,好像要动手做饭似的。

“我没问。”德哥说。

“有这么多年糕,还怕饿着她吗?”我说。

“是啊是啊,”老乡说,“多个人多双筷。”

“哈哈,多个人多双筷,哈哈。”我实在是忍不住发笑,“这个话,哈哈,这个话,是主人对客人说的吧。哈哈。”

老乡红了脸,也笑了笑。他说:“在德哥这里,我随便惯了。”

这是老乡第一次这样得体地脸红,这样客气地跟我说话。我知道他为什么收起那副看不惯我的嘴脸。我有些不适应,心里有些堵,但又觉得那样笑话他有些过份了。我加快速度炒了几铲年糕,盛了,放在桌上。有几块年糕边缘焦黑了,我先吃掉了它们,免得被德哥嘲笑。他的嗓门太大。

德哥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了。猪肉跌了,她就舍不得花钱。女人就是这样,几个破钱也要省。”

我说:“如今还不如盘掉养猪场呢。”

德哥说:“没有人接手。都精得像鬼。”

老乡说:“哦哦,养猪很辛苦的,很辛苦。”

我说:“做什么不辛苦啊。”

德哥说:“做那种生活,累得死人。”

老乡说:“是啊是啊,做什么都辛苦,做什么不辛苦啊。所以德哥也好,你也好,都是我佩服的人。”他很严肃地看看德哥,又看看我,用来加强他的语气。

又下雨了,窗外滴呖扑落的乱响。我吃多了年糕,肚子有些胀,就站起来走动。窗外除了苍白的路灯光,什么都看不到。我说:“阿嫂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

老乡说:“我是说真的。这年头,想辛苦也不大容易呢。”

德哥说:“再两三个钟头吧。”

老乡说:“是吧,德哥。”他很内行地摇着头,拿酒碗碰了碰德哥的酒碗,又热切地碰了碰我的酒碗。他说:“这年头你没本事,想辛苦也小娘生的没得辛苦。是吧,德哥。”

我突然站起来,踢了一脚方凳,往门外走。我大声说:“你他娘的也是有本事的。”

风吹到脸上,很有些冷。我在黑乎乎的走廊上靠着墙走。经过一个房间,用手指弹了弹窗玻璃。经过第二个房间,又弹了一下。里面似乎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我吃了一惊,凑近窗子看了看,玻璃上糊着白纸,里面也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到。我回到自己房间,取了一把雨伞,从楼道下去。脚下有一股凉飕飕的湿气。

下雨天,路上鬼影也没有一个,偶尔开过一辆汽车。我沿着天目山路走了好几分钟,也没看到水果摊。我踢着梧桐叶子,踢得皮鞋都进水了。拐进古墩路,在莲花街街角才遇到一个水果摊。守摊的是一个包着花布头巾的女人,穿得圆鼓鼓的,两手拱在胸前。看她那耐心的样子,就是整夜没人买也要守到底了。

“见鬼的雨。”我说。

“听说明天还要下。”她说。

“气象预报也能相信?从来没准过。”我说。

她笑了笑。

我买了一个文旦和两斤桔子,晃晃荡荡地往回走。走了两三分钟,回头看了看,那个水果摊已经不在了,好像突然消失的,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一边走,一边将文旦和桔子拎高了看,它们还在。我想像着我一直在路上走,一直走到天亮,从古荡走到太子湾,从太子湾走到拱墅桥,不知道会怎样。

德哥的老婆还没有到。德哥和老乡还在喝酒。老乡看见我很高兴,站起来说:“你去哪里了?”

他好像没有在意我出门时说的那句话。也许他并没有听清楚。

我没有回答,将水果放在煤气灶边的案板上,也坐下来,拿起酒碗与他们碰了碰,一气灌下一碗。

“你对我老婆,好像比我对她还好。”德哥说着,嘎嘎嘎地笑。

我也大笑了一阵。我说:“她是我嫂子,不是你嫂子。”

老乡低着头,慢慢地喝酒。

我说:“今天有点邪,我买了水果没走多远,那个水果摊就不见了。”

德哥说:“你就是见神见鬼的。”

我说:“难道你不是?”

德哥侧着脑袋对老乡说:“他一向神神道道。你知道那天他说了什么?那天他加班,回家已经深夜了……至少十点半了吧,敲开门跟我说,他遇到了怪事。”

“那事真有些巧。”我说。

“他说他打了出租车,从文三路一路过来,可真他妈的奇了怪了:与前一天夜里打了同一辆出租车,司机当然也是同一个人,走的是同一条路,最奇的是,同一个地方,车子左前方开着同样一辆小面包,他的车要左拐弯,可是小面包不紧不慢的,正好别着他们,没法子拐弯,他们只好减速,从后面绕。”

“这两夜的情景,真是一模一样。”我说,“车到天目山路口,遇到了红灯,前一天夜里,司机在这里接到一个电话。我就等着他手机响。”

“又响了?”老乡目光闪闪地看着我问。他兴致勃勃,好像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这次没响。”我说。

老乡哈哈大笑。“真有你的。”他说,“真有你的。”

德哥喝了一口啤酒。他说:“求你个事情。”

他说话的声音又大又粗,听起来一点不像在求人。我睁着眼睛看着他,脸上撑着一个紧绷绷的笑。

雨好像下大了,还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沙啦啦的乱响。

德哥摸着光头向窗外张望,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了。他说:“我说到哪儿了——是这样的,我老婆今夜要回来,所以……”

德哥看了他老乡一眼。

我听到“咇”的一声,是老乡捏碎了手里的花生壳。他轻轻地摆了摆他坐的凳子,坐得离桌子近些。

德哥说:“所以……我这老乡,晚上能不能睡在你那里?”

我说:“行。”

老乡连忙站起来,端起酒碗,一直举到我面前,他手指头上还带着花生壳的碎屑。他说:“谢谢你谢谢你,你人真好。”

我说:“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难道德哥让你留宿,倒将老婆赶到我房间里?德哥肯,嫂子也不肯。”

老乡又给我们倒满酒,又举着酒碗碰。他好像有些醉了,嘴里的话像啤酒泡泡一样不断冒出来。他这样说:“够义气!认识你这样的兄弟,算是我的运气。”他还说:“兄弟,我他妈的永世不会忘了你。”

酒桌上的场面就是这样,坐下时还不认识的人,灌上三五瓶酒,就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了。我被老乡说得晕晕乎乎的,不停地摇头,握手,喝酒。

后来似乎是我和老乡推推搡搡地出了德哥家,嘴里哼着什么歌。一股风吹来,很多雨星就落到我的脸上。我放开这个陌生人,看了看他,快步走回房间,低头开了锁,溜进门,在黑暗中非常缓慢地摸到开关,开了灯。我当真觉得无趣透了。

老乡呼的一声躺在我的床上,四脚四手伸开。

我说:“喂,你脱了鞋子再上床。”

他坐起来脱鞋,我开始脱衣服。我满心的不情愿堵在胸口,两只眼睛发胀,都涌上泪水了,将衣服在凳子上乱扔一气,重手重脚地进了浴室,还重重地摔了一把浴室的门。

水哗哗地浇在我的身上,还真有些冷。以前我下雪天也能洗冷水澡,现在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就已经吃不消了。我只是想出门去吃一碗汤年糕,结果变成了炒年糕,还回了一次锅。

我上网到天亮算了,床就让给他了,反正我失业了,明天睡上一天就是了。

从浴室出来,我看见了什么?德哥的那个老乡,只脱了一只鞋子,一只脚光着,搁在毯子上,另一脚还穿着鞋子,从床上挂下来。他已经斜躺着睡着了。

我决定不管他。他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吧,不舒服的不是我。

不知什么人在外面叽哩呱啦,说话像吵架一样。我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外面吵嚷声更大了,德哥的炮筒嗓门轰的吼一句,又轰的吼一句。还有碗盏落地破碎的声音。德哥跟他老婆在吵架。

我拖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磨出一道拐弯的长声。老乡也突然起来,腰身像伸懒腰的猫。他茫然不解地看着我。

我跑出去看。德哥家的门大开着。德哥庞大的身子半蹲在德嫂的前面,德嫂伸着一只手,扭着德哥的耳朵。她穿着明黄色外套和藏青色长裤,手袖卷了一截,露出一道红色的棉袄衬里,和一小段圆滚滚的手臂,在灯下发亮。大概我的出现突然了一点,他们都侧过头来看着我发愣,那个动作就停顿了一会儿。他们脸上暗暗的,看不清表情。

老乡跟在我后面,问:“什么事?什么事?”声音有些兴奋。

德嫂绷紧的身子松软下来,放掉了德哥的耳朵,好像冲我点了点头,转身拿起抹布擦桌子。

“嫂子回来了。”我说。

我走进去,在德哥手上狠狠捏了一把,意思是叫他别跟老婆吵架。德哥已经站直了,手揉着耳朵,呼呼喘着气,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他低声告诉我:“没事的。”

我知道没事的。我拿了畚箕和扫把,打扫地上的碎瓷片。老乡碍手碍脚地挡在门口,脸上一副瞌睡未醒的傻相,看上去并不打算进来。

地上打碎的碗盏估计有五六个,碎瓷片到处都是。给德哥家扫地不是我的事情,不过我听人说过,夫妻吵架,难劝,如果你不声不响替他家擦好一双双皮鞋,他们的架也就不用劝了。扫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他们一见惊动了我就不吵了,那我还扫什么地呢。

我将畚箕放在门口,向德哥做了个手势,讪讪地回去。德哥在我身后很快关上了门。

走廊上印着一截宽阔的灯光,那是从我的房间里射出来的。我房间的灯大亮着,老乡却不在。他怎么可能不在。我呼地转身跑向德哥家。我想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的钱包和衣服。

德哥家的门关得紧紧的。我没有去敲门,也没有跑到他的门口。我跑了一半停下了,靠着栏杆站着。风细细的很冷,细密的雨丝急速地掠过路灯光。我歪着头摸了摸脑袋,头发有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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