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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武平幻(一) -- 妖猫dr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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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武平幻(二)

第二节 游魂莫非亦寂寞,寒夜踏月上城台

县令陈同听到士兵坠城案可能变成涉及谋逆的大案时,几乎当场昏了过去,或者说他希望能昏过去再不醒来。若是五六年前,他也许会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是他刺史之路的开始。但他现在只想武安县无风无浪无案件,安定繁荣。

无奈的老陈同尽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孙明华说:“此案就由世侄你全权负责,衙门的人手你随意调配,不用请示我了。另外,那件逆物你要妥善保存,不要为外人知晓。”孙明华一面在心中诅咒面前这个姓陈的老滑头,一面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陈同总觉得自己这个世侄今天很奇怪,全无往日的自信和坚定,似乎有些遮遮掩掩、犹犹豫豫,权衡再三还是决定问上一句,“世侄,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什么......”孙明华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关乎鬼魂的一部分讲出来,半响才吞吞吐吐的说:“大人,您......您相信厉鬼索命么?”

陈同顿觉脑袋又胀大了两圈,八年前他曾碰上一件压魇案,当时年轻气盛,誓要追查到底,结果搭进去两个衙役,自己也身染异症,最后还是南平派人接手才解决。他很想劝孙明华收手,但是现在他们都骑虎难下,州刺史马大人、郡尉何大人甚至镇抚使李大人都对此案表示了关心。陈同无奈的向孙明华摆了摆手,看着他恭恭敬敬的退出去,暗下决心要保护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何况,还要看自己宝贝闺女面子。看来只能向隐藏在南平阴影中的那群人求助了。

回到家,门仆丁老头正等着孙明华,“少爷,刚才有个姓崔的什长给您留了一封信。”老崔留信给自己,那这家伙去哪了?接过封信的竹筒,孙明华回到屋中,边走边晃了晃筒子,筒里传出喀拉喀拉的声响,里面似乎封的不是信纸。他坐到桌前,拿起小刀撬出封泥,把筒里的东西倒在桌上。一个纸卷滑了出来,明华用手捏了一下,里面似乎有圆柱型的硬物,小心的揭开纸包,露出一枚黑色的印鉴,捏在手里端详着,印鉴一寸圆,三寸长,印文是阳文,用力在拇指上印下,却看不懂这几个写得龙飞凤舞的奇怪字符是什么。印鉴的另一头有很深的奇怪花纹。

拿到东西的孙明华现在却更纳闷了,老崔出门前把这个留给自己做什么?包印鉴的纸上有字,明华拿起来小声读着,“明华老弟,我要回德安查些事情,之前南城闹鬼的调查笔记和资料都已存于城南宁顺居的老板处,出示印鉴即可。老崔上”,看来是老崔留给自己的信。孙明华对老崔把调查资料和笔记留在一个饭馆里十分不解,还有比西大营更安全的地方么?

宁顺居算是武安县城里小有名气的饭馆,就开在南市门外的宁顺里,食客的主要是商贾旅人,而县衙和孙家的宅子都在城北,另外孙老爷子从小教育明华当差之人要乐于清茶淡饭,喜欢安步当车,否则绝难全身而退。因此孙明华只听过宁顺居的名号,却从未光临。

宁顺居的老板愿意给老崔保管这么重要的东西,老崔也愿意托付,看来定是宁顺居的常客。宁顺居的“闹罗汉”和郭豆腐都很出名,老崔倒是挺有口福。换上便服,收好把老崔留下的印鉴,揣上些碎银子,孙明华便出了门。上午到南城墙现场时曾路过宁顺居,宁顺里就在城墙下,因此孙明华到不至于迷路。到了宁顺居门前,发现是个二进式的小院,面街是个敞开的大厅,里面坐满了酒客食客,庭后似乎是一口敞顶的天井,后面还有一座小楼。

进门前,孙明华下意识的抬眼瞟了一下那段“灵异”的南城墙,可这一眼让他终身难忘:凄惨的月光下,一团诡异的绿光正从十二年前前朝县尉烧死的那座塔楼中飘向城墙。

“上面是不会有任何东西的。您请回吧!”孙明华并不相信面前军官的话,即使军官有充分的证据:自己正被四支长枪、两柄伞弩顶着。

孙明华一看见看见城头的怪影,就往城墙飞奔,从四岁他开始习武起,唯独这回有了点飞的感觉。谁知他刚飘到南城墙下,就被驻屯军哨兵截住。通向南城墙城头的是马道,缓坡没有一级台阶,便于战马和运战具上下,道口搭了个棚子,棚子下面有六七个驻屯军哨兵。看见飞奔而来的孙明华,哨兵如临大敌,纷纷挺枪抬弩。

孙明华没时间解释,飞身而起,想跃过兵棚。在驻屯军哨兵惊叫声中,一团黑影穿破兵棚向孙明华袭来,因无处借力,明华只得用双臂护住头脸,准备硬接这一击。对方却不欲取人性命,只用巧劲将孙明华推了出去。虽未受伤,但落地后明华连退三步才站定。

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孙明华暗叫糟糕,今夜便服出门,没带家伙,只在左手腕上有三支袖箭,面对蜂拥而来围住自己的六个驻屯军哨兵,他只得将双手平举身前,示意自己不想动武。偷袭孙明华的黑影也走了过来,只见此人三十多岁,一副军官打扮,看起来孔武有力,黝黑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孙明华冲军官笑了笑,自报家门:“我是武平县县衙的巡检,孙明华,我的官凭文书在怀里,官牌就在腰上。我正在查前几天驻屯军士兵坠下这南城墙的案子。城上刚才可疑的东西,请您行个方便,让我上城查查。”军官显然不喜欢孙明华的要求,硬邦邦的回绝了。

不过明华却不那么好糊弄,你说没有就没有?没有为什么不让人上城。正要开口,军官却冲明华挥了挥手,仍是硬邦邦的话:“明早可到西大营,带着县衙的公文,只要有公文,上面也允许,你想看多久我都不管,但是无凭无据,就算你是巡检,也不可擅闯城墙。立刻离开!”

孙明华抬眼看了看墙头,从城下的角度什么也看不到,估计现在城墙上什么也不会有了。这个混蛋军官,妨碍老子查案,明华却拿他没有办法,转身刚想拂袖而去,军官却又开口了,这次语气不那么冷,“奉劝兄台一句,有的事情得视而不见,太较真儿,不好的。”孙明华回过头来,有些诧异的看着军官,这个南城墙上到底有多少外人不知的蹊跷事儿?

刚才城下一闹腾,宁顺里的住户很多都出来想看个热闹,一群人把孙明华当个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看的他心里直发毛。又来到宁顺居门前,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店,店小二却迎了出来,一口地道的博多腔儿“客官,您里儿请,咱这店,老字号儿,酒菜地道着呢!”说着就把孙明华往店里迎。今晚如此郁闷,确实也应该好吃好喝一顿压压惊。

孙明华跟着店小二走过前厅和天井,径奔后院的二层小楼,店小二边走边拍马屁:“一看您就是有头有脸的人儿,哪能跟外面那帮坐一起?给您找个雅座儿,今晚剑小姐在里面表演剑蝶舞,保准儿您以前没看过。”剑蝶舞?孙明华确实没听过,舞女会跳剑舞倒是不稀奇,当年他在安平最有名的逍遥仙楼,见过公孙大娘表演剑舞,剑光闪烁,上下翻飞,确实好看。来到小楼一层,店小二把孙明华引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前,拿肩上搭的毛巾把桌椅用力擦了擦,“您请,我给您沏一壶上好云北风,菜牌儿就在您身后,您要点什么就叫小的一声儿。”孙明华笑了笑,“安油子,宁嘴子,博多来的狗腿子”确实名不虚传,这小二果然会伺候人。

喝着小二送来的茶,孙明华只能暗叹果然无商不奸,这茶确实有云北风的味道,不过仔细品品,就明白这不过是一点云北风配上几倍的烂茶叶,云北风味重,压住了别的味道,茶水又显得很浓,外行就以为老板实在大方,送每桌一壶云北风。冲小二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孙明华贴近小二的耳朵低声道:“给我换一壶真正的云北风,我也不揭破你们,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店小二脸一下就白了,赶忙奔到后面给明华换了一壶,又媚笑着送上个果盘。点了招牌的“闹罗汉”和郭豆腐,有要了鱼头豆腐汤,品着浓浓的云北风,孙明华心情好了很多。

突然一个人坐到面前,孙明华很不满的抬眼扫过去,那人戴一顶黑纱斗笠,看不见样貌,身披黑色斗篷,但是看得出肩很窄,身材似乎挺纤细。明华刚要发作,小二却取了一副碗筷碟盘贴过来:“大爷,您朋友说要再点两个菜,二位要不要再来点好酒?小店有上好的浮白。”我朋友?孙明华更火了,蹭吃蹭喝蹭到官爷头上来了?看本大爷今天好好教训你。“小二,来两个最贵的,我这朋友请我吃饭,说了好几回了。”明华一边点菜,一边从腰上取下官牌,按到桌上向桌对面人推去。小二眼尖,看到孙明华竟是官差赶紧又作揖又低声赔不是“官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驾光临,小的这就去跟后面说,再送几个菜,这餐就算小店孝敬大爷的了,您看......”

孙明华冲店小二摆摆手,“小二,你这是不给我们两个面子啊,我这朋友要请客,难道还会不带够银子么?嗯?”他冲对面撇撇嘴,心想,臭小子,想在大爷这占便宜,今天就好好教训你。没想到对面戴斗笠的也从斗篷里取了个小包往桌上一丢,叮叮当当,孙明华听的出,包里都是金银,对面这小子挺有钱啊。小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忙作了个揖,脚底抹油溜到后面去请老板去了,这面孙明华看对方还有点跟他打擂台的意思,火更壮了,“朋友,哪道上混的?吃黄的还是吃红的?”他已料定对方是贼人。戴斗笠的一下笑了,声如银铃,明华脸一下红了,怎么是个姑娘?

斗笠的黑纱掀起,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孙大官爷,小女子是吃官家饭的,就吃你了,要不要把我锁到县衙去?”孙明华脸红到脖子根,想站起行礼又觉得不合适,弄了个手忙脚乱,“陈大小姐,下官冲撞了您,请您千万赎罪。”

陈雨晴是知县陈太爷的千金,几年前被送到南平的灵修堂学习秘术。朝廷规定云州的各级官员必须把子女送到南平或者德安,名为“上学”,实际就是人质,一般男孩都被安排到德安驻屯军大本营学习军事,女孩子就大多被送到南平。

不过能进入灵修堂,雨晴却完全是凭着自己的能力。灵修堂的创建者是被称为“白衣神相”的灵修先生,当年他是文王的“布衣师友”一直不同意入朝为官,文王只得给他修了灵修观,灵修先生就在观内开堂收徒,教习秘术。如今灵修堂是雷州最高的秘术学府,与云州济宁的圣教堂并称“雷灵云圣”。灵修堂收徒要求很高,不问出身不讲情面,只看资质和能力,每年收两批徒弟,一批只要十二人,雨晴入学时据说还得到很高的评价。灵修堂修士每年可以省亲一次,孙明华疑惑的看着雨晴,不是两个月前回来过一次了么?陈雨晴却从背后取出一只匣子,放在桌面上,冲明华伸手,“拿来吧。”

孙明华楞了一下,拿什么?刚要开口问,脑袋上就吃了一记栗暴,“又傻呆呆的看着我,老崔给你的印鉴呢。”印鉴?孙明华心里一惊,陈雨晴怎么会认识老崔?难道雨晴和这南城墙的案子也有关?慢吞吞的从腰间取出印鉴递给雨晴,惹得她很不高兴的瞟了明华一眼,“我你也信不过?信不过你自己开这个匣子吧!”说罢把匣子推过来。孙明华刚要伸手,赶紧又把手收了回来,要是真去摆弄只怕这位大小姐会把自己生吞活剥的,赶紧把脸笑的像花一样,拼命摇着头。

陈雨晴还是一脸的不高兴,“笑什么笑,就会傻笑”,右手托起匣子,匣子看起来挺沉,似乎是铁制的,雨晴费了点力才托起来,用左手把印鉴印头朝外插入匣子左面。孙明华发现匣子左面竟然有十二个大小相同的孔排成圆形,“大小姐,这十二个孔一模一样......”。陈雨晴没答话,用力按住印鉴,匣子内传来一阵机括响声,瞬间印鉴又被弹了出来,雨晴满意的捏住印鉴转了一下,匣盖在机括咔咔几声之后弹开了,露出了一卷文书。“这是老崔这些天的调查笔录,你带回去看一下吧,记住千万要保存好,”她在匣中捣鼓了几下,把匣子推到孙明华面前,凑到明华耳边低声说“现在是戌时,你要记住了,再开匣子时,印鉴转三圈,我调过了”说罢又把匣子盖上了。

孙明华本想先把老崔的记录拿出来看看,看陈大小姐这么小心,也没敢吱声,他用手点着刚才雨晴插印鉴的那个孔,心想这可得记牢,否则到时候打不开或者触发了匣子里什么机关就麻烦了。正想着呢,头上又吃了一记栗暴,雨晴估计是快被自己气晕了,用手点着明华的脑袋“你这里面塞得都是什么啊?你记住,现在是戌时,对应这上中一孔,依次类推,你开匣时是什么时辰,就把印鉴插进对应的孔中转三圈。”

孙明华连忙点头,接过匣子,却发现身上没有合适地方收藏匣子,抬头刚要问,一团东西迎面飞来。下意识的一侧头,明华躲过了飞来的东西。陈雨晴无奈的拍了一下脑门,对面这个家伙的反应还是这么快,从小这么整他没有一次成功过,“笨蛋,捡起来啊,给你的包袱,包好盒子背在身上吧。”

捡起身后地上的包袱,明华冲雨晴憨憨一笑,又问起她怎么会在武平。原来武平南城墙闹鬼的案子不单惊动了驻屯军,甚至连南平灵修堂都知道了,专门派人过来调查是否有厉鬼作祟,雨晴的师傅就让雨晴过来打前站。为了不让家里担心,雨晴就住在宁顺居,也没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回到了武平。

听到“厉鬼作祟”,孙明华脸唰就白了。雨晴看他吓成这个样子,笑的花枝乱颤,“巡检大人,你这胆子也......放心吧,我查过了,城墙附近都没有什么厉鬼出没。”

听雨晴这么大包大揽,明华没有放下心倒是疑惑的看着雨晴,城墙戒备森严,自己都没单独上去勘察过,她怎么就能下如此断言?看明华竟然不相信自己,雨晴很不高兴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托在手中,“我带着噬灵在城墙边转过好几次,她闻不到任何强大的执念,不过强大秘术么,呵呵......”

孙明华知道这些就说明附近没有“厉鬼”,却有个强大的术士。一般人死之后,精神会消散,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是所谓的“魂飞魄散”。但若是人死前怀有某些执念,或被施以特殊秘术,灵魂便能有部分保持不灭,以各种形式继续存在。老屋中的怪声甚至鬼影、魂印兵器中封印的鬼魂都是这样出现在世上的,其中最强大的就是所谓的“厉鬼”,一些因为极为强大的执念或者如“剥灵术”这样可怕的秘术而几乎完整的亡魂,由于没有了实体的拖累,他们拥有极其可怕的力量。

十三年前,孙明华的父亲在安平便碰到过恶鬼,当时有个全家被恶霸灭门,自己惨遭折磨而死的女孩变成的厉鬼作祟,竟把恶霸全家撕得粉碎,只留下恶霸的小儿子外出游学未归。小儿子回家时,孙明华的父亲料定凶手一定会出现,就带了二十多名捕快埋伏在恶霸的家中,不想厉鬼出现,十几名刑部捕快连同两位赶来除魔的济宁圣教堂的牧师当场被害,父亲身上也留下一道几乎开膛破肚的伤疤。

明华认真的端详着雨晴手里那个似乎叫做“噬灵”的小盒子,按她所说,这个小盒子能发现灵魂的执念或者其他精神波动。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三寸正方,质地应该是木质,盒子难道装了什么强大的法器?

陈雨晴笑嘻嘻的把盒子凑近明华,开始低声吟唱,吓得明华赶忙把身体往后缩,把双臂护在胸前,突然有东西舔了他的脸,明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舌头样的软东西滑过自己的脸,甚至还有似乎是口水的恶心液体留在自己的左脸上。看着明华翻倒在地连滚带爬,加上背后投来的大把目光,雨晴几乎忍不住恶作剧成功的坏笑。“孙大人,来认识一下我宠物吧,噬魂很可爱的,虽然你看不到她。”

几年之后在后汉复国战争,灵修堂用“培灵术”制造出来的“灵战犬”成为很多反抗军战士的梦魇。据某些秘术研究者研究后认为这是一种改进“剥灵术”,不单可以获得完整的灵体,更能对灵体生前的某些能力进行强化。这种秘术最初研发的目的就是制造一些拥有强大精神侦测能力的“鬼魂犬”用来代替活的的驱魔犬来寻找厉鬼和精神波动。

孙明华狼狈不堪的坐回桌前,拼命的用手绢擦着左脸,想把“口水”擦掉,却发现手绢上什么都没有。他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能打起十二分的戒备盯住雨晴和她手里的盒子,却发现雨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酒楼正中的天井,“要起风了,”她喃喃自语道。明华更糊涂了,正要开口问,眼光却也被天井惊人的一幕牢牢吸住——各色花瓣自天井上盘旋飘落,将小楼染得五彩斑斓,阵阵异香也随之扑面而来,熏得人微微有些醉意,这就是传说中的漫天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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