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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记赫尔松农机厂占领事件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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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记赫尔松农机厂占领事件

李星

2008年延续至今的世界经济危机深刻影响了东欧地区。乌克兰国家统计委员会承认,2009年第一季度国内工业产值较上年同期下跌约40%,尤以冶金(主要出口部门)、机械、化工、建筑和食品业为甚。半年内,一百万以上职工下岗、开工不足或无薪休假。失业加剧与基本食品持续涨价的背景下,在岗员工更加恐惧欠薪噩梦:2009年第一季度工资拖欠总量较上年同期增长45%,达1,5亿欧元(私企拖欠额约70%)。面对工业萧条与艰难民生,当局动情呼吁「目前形势下,政府、雇主和工会应是合作伙伴」1(季莫申科总理),转身修订《劳动法》扶助厂主挤压雇员2。从老板视角说,新法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加大工潮惩治力度;延长劳动时间;巩固严酷剥削的实习生用工制3;大幅度赋予中小生意灵活雇佣权4。以货币贬值推行减薪政策,是中央政府复苏本土制造的又一妙计5。

新危机,仅是旧惨景的延续。世界资本主义市场把原苏东阵营工业区切割踩碎纳入囊中,似乎就此决定了亿万无产者的命运。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工人承受了无止境的猛击:产业瘫痪外加私有化、收入直线下滑兼生活设施破败、长久失业颠沛流离与地域、民族歧视。他们尝试务农、经商和卖淫。他们节衣缩食小偷小摸。他们酗酒、自杀或离家出走。他们一度寄望选举,投票支持共产党、主流自由派直至法西斯。他们也曾游行呐喊「工人是人!」向总统府请愿,与防暴特警打作一团。苏式顺民教育的深厚遗产、身处世界劳动分工的穷山恶水、代议民主与改良主义的失望实践、泛左圈大小「领导」争权夺利表里不一的市侩嘴脸——以上种种都让群众运动迷茫无措,空耗士气而踟躇不前6。21世纪的最初十年,乌国工人彻底静默了,似乎不再期待任何转机。2008-2009年间,牵扯150万个家庭的企业宿舍「辅业剥离」及拍卖计划,仅掀起寥寥无几的抗议浪花。面对老板的罚款与违约,年轻一代宁可忍耐、跳槽或耍酒疯。拦街上访、厂外集会与劳动仲裁,是极小部分「勇猛」中年职工的维权极限。为数不多的罢工时间短规模小,基本要求不外催讨欠薪和抵制裁员。胆敢提议加薪的罢工者通常来自采矿业和交通部门,胜多败少却一贯谨小慎微。虽政治油彩有异,各家工会均暮气深重。院外游说、投诉控告与迟缓呆滞的调解程序,是「劳资良性沟通」的主要手段。

当地赤色工运是何局面?一句话:路越走越窄。乌共上层多年参与的政商舞弊交易,最终导致群众基础的瓦解7。共产党的没落及连绵内讧,使依附议员团的泛左工运团体「乌工盟」丧失了大部分资助渠道。缺钱的同时,人力也青黄不接。乌工盟也好,各地现存「激进小组」也好,都面临组织萎缩的窘境。它们的青年干部多为学生或职员,工人成份占明显少数且往往年老目花。在传统大中型企业,它们的维权性传单通常鼓动效果为零。左翼工人时而挑头「领导劳资纠纷」,企图炮制一点振奋精神;车间工友却耷肩旁观,使自封「领导」沦为光杆司令。在新兴私人工厂,乌工盟试探创办工会;反复受挫后连连叹气:「除了啤酒,(我厂)青工对啥都没兴趣」8(独立工会干部叶·斯拉包德奇克)。

乌工盟也好,各地小组也好,已适应繁琐平淡的市民生活。一小批核心领导多半跻身白领阶层,摸索出混迹政坛的一套模式。组织内部,他们以定期理论讲座、街头请愿以及境外「社会运动」赞助的出国参观,笼络控制旗下积极分子。暗地里,他们广交政客豪商提供炒作服务拿点好处费。所谓「炒作服务」,即人为营造街头抗议假像,为某方有产代表一时一地的逐利盘算予以舆论支援)。各小组骨干严重缺少对产业工人细微动态的了解兴趣,却普遍热衷意识形态论战,从卡斯特罗主义、西马或战后欧洲的工人监督机制,都能侃一阵子。独联体左圈的网络辩论,常见乌国「马克思主义」小知识分子的兴奋身影。工人运动中,各小组的日常活动以拉拢斗争领袖/工会官员与浮夸文风为特征。所谓拉拢,即以掌握的一点资源(议员、媒体和律师)换取对方的信任姿态乃至战术合作。所谓浮夸,即高调吹捧斗争意义且信口胡诌「许多劳动集体情绪激进」9云云。油滑相处的市侩氛围中,说者煞有介事改天死不认帐,听者无人当真更乏追究动力。

2009年春乌国西部赫尔松市农机厂风波,既是工人求温饱的有限反击,又堪称泛左介入劳资纠纷的模式缩影。

通宝推:简裕,老老狐狸,本因坊幻庵,回旋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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