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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鲁迅和左联的一些相关书信 -- 行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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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鲁迅和左联的一些相关书信

最近刚看完鲁迅书信集。

以前看东西没啥感觉,最多是觉得文章挺好或者是如温吞水。

等到弄明白大概的生平之后,感觉为之一变,对照大环境,文章一下就生动起来,有时充满激愤,有时欲言又止,真个是跌宕起伏,

我把其中的关于先生关于左联的书信挑了一些出来,本来想注释,但是想了一下,暂时放弃了。

……

自由运动大同盟,确有这个东西,也列有我的名字,原是在下面的,不知怎地,印成传单时,却升为第二名了(第一是达夫)。……我常常当冲,至今没有打倒,也可以说是每一战斗,在表面上大抵是胜利的。然而,老兄,老实说罢,我实在很吃力,笔和舌,没有停时,想休息一下也做不到,恐怕要算是很苦的了。

1930年3月21日夜 致 张延谦

……

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的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几无了。所以我十年来,帮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华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这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悋势又不得不有做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能爬上梯子也。哀哉!

果然,有几种报章,又对我大肆攻击,自然是人身攻击,和前两年“革命文学家”攻击我之方法并同,不过这回是“罪孽深重,祸延”孩子,记海婴生后只半岁,而南北报章,加以嘲骂者已有六七次了。如此敌人,不足介意,所以我仍要从事译作,再做一年。……我因偶做梯子,现已不能住在寓里……

1930年3月27日夜书于或一屋顶房中 致 张延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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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这里的新的文艺运动,先前不过是一种空喊,而无成绩,现在则连空喊也没有了。新的文人,都是一转眼间,忽而化为无产文学家的人,现在消沉下去,我看此辈与新文学大有害处,只是提出这一个名目来,使大家主意了之功,是不可没的。而另一方面,则乌烟瘴气的团体乘势而起,有的是意大利式,有的是法兰西派,而仍然毫无创作,他们唯一的长处,是在暗示有力者,说某某的作品是收受卢布所致。我先前总以为文学者是用手和脑的,现在才知道有一些人,使用鼻子的。……

1930年9月20日 致 曹靖华

……

看日本报纸,才知道本月七日,枪决了一批青年,其中四个(三男一女)是左联里里面的,但“罪状”大约是另外一种。很有些人要将我牵连进去,我所以住在别处已久,……

1931年2月24日 致 曹靖华

……

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则自己不做事而骂别人的事做得不好,自然便是更做事者。若于此辈论理,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白活一世,于人于己,都无益处。我现在得了妙法,是谣言不辩,污蔑不洗,只管自己做事,而顺便中,则偶刺之。他们横竖就要消灭的,然而刺之者,所以偶使不舒服,亦略有报复之意云尔。……

1934年6月21日 致 郑振铎

……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我觉得别的国度里,处世法总还要简单,所以每个人可以有功夫做些事,在中国,则单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者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又说我气量小。

但是一些无聊的事,就会化去许多力气。但,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情就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是我感到寂寞。但我还是要照先前那样去做事的,虽然现在精力不如从前了,也因学问有限,不能慰青年们的渴望,然而我毫无退缩之意。……

你说的文化团体,都在停滞——无政府状态之中……,一点不错。议论是有的,但大抵是唱高调,其实唱高调就是官僚主义。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不料有些朋友们,却斥责我懒,不做事;他们昂头天外,评论之后,不知哪里去了。……

1934年12月6日 致萧军、萧红

……

我的文章,也许是《二心集》中比较锋利,因为后来又有了新经验,不高兴做了。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进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此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

1935年4月23日 致 萧军、萧红

……

但我觉得我们的有些人,阵线其实倒和他及第三种人一致的,虽然并无连络,而精神实相通。猛又来逼我关于文学遗产的意见……

叶君曾以私事约我谈过几次,这回是以公事约我谈话了,已连来两信,尚未复,因为我实在有些不愿出门。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记得托尔斯泰的什么小说说过,小兵打仗,是想不到危险的,但一看见大将面前防弹的铁板,却就也想到了自己,心跳得不敢上前了。但元帅以为生命价值,彼此不同,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被打军棍。……

1935年6月28日 致 胡风

……

叶君他们,究竟是做了事的,这一点就好。至于我们的元帅的“悭吝”说,却有些可笑,他似乎误解这局面为我的私产了。前几天遇到徐君,说第一期还差十余元……。我说,我一个钱也没有。其实,这是容易办的,不过我想应该大家出一点,也就是大家都负点责任。从我自己这面看起来,我先前实在有些“浪费”,固然,收入也多,但天天写许多字,却也苦。……

1935年8月24日 致 胡风

十一日信收到。三郎的事,我几乎可以无须思索,说出我的意见来,是:现在不必进去。最初的事,说起来话长了,不论它;就是近几年,我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的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我的意见,从元帅看来,一定是罪状(但他和我的感情一定仍旧是很好的),但我确信我是对的。将来通盘筹算起来,一定还是我的计画成绩好。现在元帅和“忏悔者”们的联络加紧(所以他们的话,在我们里有大作用),进攻的阵线正在展开,真不知何时才见晴朗。倘使削弱外围的力量,那是真可以什么也没有的。……

1935年9月12日 致 胡风

……

一日的信收到两天了。对于《译文》停刊事,你好象很被激动,我倒不大如此,平生这样的事遇见的多,麻木了,何况这还是小事情。但是,要战斗下去吗?当然,要战斗下去!无论它对面是什么。……

至于我的先前受人愚弄呢,那自然;但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他们还未露出原形,他们做事好象还于中国有益的时候,我是出力的。这是我历来做事的主意,根柢即是在总账。即使第一次受骗了,第二次也有受骗的可能,我还是做,因为被人偷过一次,也不能疑心世界上全是偷儿,只好仍旧打杂。但自然,得了真脏实据后,又是一回事了。

那天晚上,他们开了一个会,也来找我,是对付黄先生的,这时我才看出了资本家及其帮闲们的原形,那专横,卑劣和小气,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自己想,虽然许多人都在说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测人,实在是倾向于好的方面了,他们自己表现出来时,还要坏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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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0月4日 致 萧军

……近来常有关于我的谣言,谓要挤出何人,打倒何人,研究语气,颇知谣言之所从出,所以在文坛之闻人绅士聚会之阵营中,拟不再投稿,以省闲气,……

1935年12月21日 致 赵家壁

……

年底编旧杂文,重读野容,田汉的两篇化名文章,真有些“百感交集”。

来信中说的那位友人,虽是好意,但误解的。我并非拳师,自己留下秘诀,一想到,总是说出来,有什么“不肯”;至于“少些文章”,也不确的,我近三年的译作,比以前要多一倍以上,丝毫没有懒下去。所以他的苦闷,是由幻想而来的,不是好事情。

1936年1月7日 致 徐懋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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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XXX里,我觉得实做的少,监督的太多,个个想做“工头”,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现在此翼已经解散,别组什么协会之类,我是绝不进去了。但一向做下来的事,自然还是要做的。……

1936年4月5日夜 致 王冶秋

……

这里在弄作家协会,先前的友和敌,都站在同一阵图里了,内幕如何,不得而知,指挥的或云是茅与郑,其积极,乃为救《文学》也。我鉴于往日之给我的伤,拟不加入,但此必将又成一大罪状,听之而已。

近十年来,为文艺的事,实已用去不少精力,而结果是受伤,认真一点,略有信用,就大家来打击。去年田汉作文说我是调和派,我作文诘问,他函答道,因为我名誉好,乱说也是无害的。后来,他变成这样,我们的“战友”之一却为他辩护道,他有大计画,此刻不能定论。我真觉得不是巧人,在中国是很难存活的。……

1936年4月23夜 致 曹靖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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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收到。关于我的信件而发生的问题,答复于下——

一、 集团要解散,我是听到了的,此后既无下文,亦无通知,似乎守着秘密。这也有必要。但这是同人所决定,还是别人参加了意见呢,倘使前者,是解散,若是后者,那是溃散。这并不是很小的关系,我确实一无所知。

二、 我所指的刊物,是已经油印了的。那末的一本,曾在别处见过实物,此后确实不出了。此事还早,是否已在先生负责之后,我无从查考。

至于“是非”,“谣言”,“一般的传说”,我不想来推究或解释,“文祸”已够麻烦,“语祸”或“谣祸”更是防不胜防,而且也洗不胜洗,即使到了“对嘴”,也还是弄不清楚的。不过所谓“那一批人”,我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是“那一批”。

好在现在旧团体已不存在,新的呢,我没有加入,不再会因我而引起一点纠纷。我希望这已是我最后的一封信,旧公事全都从此结束了。

1936年5月2日 致 徐懋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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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协会已改名文艺家协会,发起人有种种。我看他们倒并不见得有很大的私人的企图,不过或则想由此出点名,或者想由此洗一个澡,或则竟不过是敷衍面子,因为倘有人用大招牌来请做发起人,而竟拒绝,是会得到很大的罪名的,即如我即是一例。住在上海的人大抵聪明,就签上一个姓名,横竖他签了也什么不做,象不签一样。

我看你也还是加入的好,一个未经世故的青年,真可以被逼得发疯的。加入以后,倒未必有什么大麻烦,无非是帮帮所谓指导者攻击某人,抬高某人,或者做点较费力的工作,以及听些谣言。国防文学的作品是不会有的,只不过攻打何人何派反对国防文学,罪大恶极。这样纠缠下去,一直弄到自己无聊,读者无聊,于是在无声无臭中完结。假如中途来了压迫,那么指导的英雄一定首先销声匿迹,或者声明脱离,和小会员更不相干了。

冷箭是上海“作家”的特产,我有一大把拔在这里,现在在生病,俟愈后,要把它发表出来,给大家看看。即如最近,“作家协会”发起人之一在他所编的刊物上说我是“理想的奴才”,而别一发起人却在劝我入会:他们以为我不知道那一枝冷箭是谁射的,你可以和大家接触接触,就会明白的更多。

这爱放冷箭的病根,是在他们误以为做成一个作家,专靠计策,不靠作品的。所以一有一件大事,就想借此连络谁,打倒谁,把自己抬上去。殊不知这并无大效,因此在上海,经很少有能够支持三四年的作家。例如《作家》月刊,原是个商办的东西,并非文学团体的机关志,它的盛衰,是和“国防文学”并无关系的,而他们竟看得如此之重,即可见其毫无眼光,也没有自信力。……

1936年5月25 致 时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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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次所生的,的确是肺病,而且是大家所畏惧的肺结核,我们结交至少已经二十了,其间发过四五回,但我不大喜欢嚷病,也颇漠视生命,淡然处之,所以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回,是为了年龄关系,没有先前那样容易制止和恢复了,又加以肋膜病,遂至缠绵了三个多月,还不能停止服药。但也许就可停止了罢。

是的,文字工作,和这病最不相宜,我今年自知体弱,也写得很少,想摆脱一切,休息若干时,专以翻译糊口。不料还是发病,而且正因为不入协会,群仙就大部围剿阵,徐懋庸明知我不久之前,病得要死,却雄赳赳首先打上门来也。

他的变化,倒不足奇。前些时,是他自己大碰钉子的时候,所以觉得我的“人格好”,现在却已是文艺家协会理事,《文学界》编辑,还有“实际解决”之力,不但自己手里捏着钉子,而且也许是别人的棺材钉子,居移气,养移体,现在之觉得我“不对”,“可笑”,“助长恶劣的倾向”,“若偶像然”,原是不足为异得。

其实,写这信的虽是他一个,却代表着某一群,试一细读,看那口气,即可了然。因此我以为更有公开答复之必要。倘只我们彼此之间的个人间事,无关大局,则何必在刊物上喋喋哉。先生虑此事“徒费精力”,实不尽然,投一光辉,可使伏在大 萌下的群魔嘴脸毕现,试看今日上海小报之类,此种效验,已极昭然,他们到底将在大家的眼前露出本相。……

1936年8月28日 致 杨霁云

……

我鉴于世故,本拟少管闲事,专事翻译,借以糊口,姑本年作文殊不多,继婴大病,槁卧数月,而以前以畏祸隐去之小丑,竟乘风潮,相率出现,乘我危难,大肆攻击,于是倚枕,稍稍报以数鞭,此辈虽猥劣,然实于人心有害, 兄殆未见上海文风,近数年来,竟不复尚有人气也。……

1936年10月15夜 致 台静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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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Tags): #鲁迅 左联 书信通宝推:铸剑,烟雨一蓑,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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