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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利比亚看病记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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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利比亚看病记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既然吃五谷杂粮,便难免有个头疼脑热。只是对于拿着有限薪水的人来说,生病最好也得分清场合和地点,比如说牙坏了要拔掉,在大城市和小城市,在中国和美国,那就可能是一样的结果,完全不一样的价格了。虽然如此,但真有了病也不能忍着,还是得上医院,于是本人便有幸在的黎波里经历了这样一个看病的流程。

刚到工作单位居住的“别墅”报道时,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位熟悉的领导。一问才知道,发烧几天了,正在床上躺着呢。我去探视时发现他满脸通红,头上盖着毛巾,一副有气无力的神态。据同事们说,刚发烧时不以为意,他只是吃了几片从国内带来的药,觉得能挺过去,没想到这几天病情愈加严重了,体温也上升到39度5。眼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便有人提出来要往医院送。

话虽如此,但是对的黎波里市内到底有哪些医院,大家还不太清楚。经过向周围阿拉伯人的打听,有人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家社区医院。当下领导拍板决定:好,就往那里送。我新来乍到,在其他事情上也帮不了什么忙,于是光荣地被选为陪同人员,负责照顾病人。

利比亚是“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推行卡扎菲式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因此在国内推行免费教育和医疗,而承担着这一艰巨任务的载体就是境内大大小小的公立医院和医疗站。我们驱车前往的那家社区医院正好是这样一家公立医院。表面上看起来,“看病不要钱”的确是很有吸引力,然而世事难料,平地里多了一番波折。

也是天不凑巧,那天正好是星期五——阿拉伯人的礼拜日,平时在这一天街上都静悄悄的,看不到几个人影,在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也没了,大小商店也锁上了,好像整个城市都睡着了似的。医院是否也放假关门?我们不由得担心起来。

还算不错,到了医院一瞧,发现虽然大多数大夫和病人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安静的可怕,但好歹还有一个值班医生和护士留在里面。于是直奔门诊室,向值班的女大夫费了一番口舌说明病状,这位点点头,领去诊断,量量体温,看看口腔,又发表了一堆意见。我不懂医学,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已经忘了到底说些什么了,反正最后得出结论:呼吸道感染,建议注射。随手开出了一张药方,我好奇地领过来一看:原来利比亚医生的笔迹也是如此龙飞凤舞的?!既非行书,也非楷书,不是花体,不是库法体,说是草书都勉强,这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后来我多加留意这方面的新闻报道,才知道医生笔迹潦草基本上是全球性的通病。从发达的美国到发展中的印度,都曾传出因为看不懂医生笔迹惹出事来的例子。而某位中国打工者在阿联酋生病,治疗结束后希望能拿着病历回国报销医药费,但北外的阿语老师都不清楚那医生到底写了些什么,这可就实在令人哭笑不得了。

扯得有点远了。虽然我们看不明白,但是也不要紧。阿拉伯国家不同于中国,基本上都是医药分离的,医生开处方,药却得到药店去买。在阿拉伯国家的大街上,常常可以见到一个高悬的招牌,上面画着条在高脚杯上盘旋的蛇,辅以橄榄枝图案,那就是药店。药店的店员自然认识医生的笔迹,接过处方略略一扫,便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几小盒针剂,于是交钱,开发票,走人。

拿回医院后,大夫表示要做皮试。皮试没问题后就要开始吊水,这时来了一个没身穿白大褂的,五大三粗的阿拉伯男子,也看不出他是医生还是护士,总之他与大夫谈了几句后,大夫便点头答应让他来扎针。

事实证明,这位同志完全是个蒙古大夫兼二把刀,对着右臂一针头下去,我们领导疼的龇牙咧嘴。然而他好像没有对准静脉,只好拔出来重扎,这次换成左臂。没多大功夫,病人的右臂已经淤青了一大片,这手艺可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吊水时我无事可做,只好呆在走廊里观赏着这里的风景。这家医院并不大,只是几排低矮的平房,院子里的小树青翠葱茏。远处宣礼塔上的洪亮回声已经结束,几只被惊飞的麻雀又飞了回来,落在地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午后金黄的阳光温暖地洒在院子里,为这周末增添了几份闲情雅致。啊,多么美好的医院生活……

我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情景是不是有点不对?的黎波里虽然不是超大城市,但也有两百万人口;这个社区虽然不大,但怎么说也该有万余居民;就算今天是礼拜日,现在礼拜也该结束了,总不会除了我们的领导以外就没有一个人需要到医院看病吧?

想着想着,虽然不至于一头冷汗,不过心中对领导的病情倒确实是多了几分忧虑,但这种事情也只能有忧虑而已,毕竟你我不是医生,还是得听专家的。当吊水结束后,大夫便告诉我们可以回去了,过两天以后再来输液。我们自然是唯唯诺诺,遵命而行。在车上,领导不止一次地表示了对扎针手艺的谴责,但他也不敢下次不来,只能祈祷不要再碰上那位蒙古大夫了。

也许是真主听到了领导的祷告,于是遂了他的愿,没有给他再遇见蒙古大夫的机会。当天晚上领导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改善的迹象,到了第二天下午再一量体温,已经超过40度。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只有立即安排再往医院送,不过现在没有人再提起“社区医院”这个词了。经过与当地人的再次沟通,得知的黎波里有几家大医院,不过大多数是私立医院,不能享受免费医疗,价格不菲。然而没有让我们选择的余地了,只有送去那里。

我们最后选定了一家名为“绿色医院”的私立医院,据说它以前是公立的,刚刚转为私营没多久。为什么选择这里呢?是因为前一阵要设计附属医院项目的时候,我方人员曾经去那里考察过。当下驱车前往那里后,我发现它看起来还真不错。原先去的社区医院只是一个窄小的院落里的几间低矮平房,而这里却有着高大的办公楼,宽阔的门诊部,干净整洁的病房,还有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如果说原来的社区医院只是我国乡村卫生所的水平的话,那么这里外观上已经和我国的三甲医院没有什么分别了。

领导被从车上扶下来,我们和医务人员说了几句后,对方很客气地指点我们去何处挂号,何处急诊,于是照办。病人很快就被送进了急诊部,一个大夫过来,询问病情,测量体温,然后又让我们领着病人去拍X光,顺手写了一份病历。我仔细一瞅,字迹还是相当潦草,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是英文、意大利文还是拉丁文的单词,也许是药名?

诊断结果出来了,说是已经转化为某种肺炎,需要立即住院治疗,预计需要住院一周。听到这消息后,领导像是还不太相信的样子,打国际长途回中国询问他的医生朋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误诊了。当然,在没有传真机可以传回X光片的情况下,对方也不能断言,这是明摆的事情,不过大体上他也同意利比亚大夫的论断。

既然要住院治疗,而领导又不通外语,自然就得要人来陪同看护。而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对其他工作派不上多大用处的我也只能当仁不让地担当起这一职责了。于是我只有跟着领导前往住院部,在利比亚的第三个夜晚就要在这里度过,这可是事先完全没料到的。

我们住的病房可以称得上干净简洁,在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两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台电视,连台电风扇都没有。然而整个病房却是坐东朝西,通风又不太顺畅。到了下午刺目的阳光直晒进来,虽然当时还是春天,病房里却俨然已是初夏,即使拉上窗帘也一样汗流浃背。

作为病人的领导每天需要接受数次输液,每隔数小时就得提醒护士前来更换药物。我也与这家医院的护士进行了不少交流,虽然大部分护士和杂工都是本地人,与我打交道的护士长却是个意大利人,不懂阿拉伯语,需要用英语交谈。据她所说,在整个医院里有不少外籍医护人员,这在整个利比亚也是常事。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分方式就是,如果是女性外籍人员的话,她们的穿着比较开放,一般来说不带头巾。因为外籍人员很多,所以实际上英语也是医院里的通用语言。对于见惯了中国医院的人来说,这可以算是一种文化冲突吧。

说起文化冲突,还体现在一个非常明显的方面,那就是饮食。医院里送来的饮用水都是矿泉水,冰凉透骨。而中国病人当然更喜欢喝热水。早上医院会送来面包牛奶等,到了午餐和晚餐时间,护士更是会送来一个大号餐盘,里面与阿拉伯人平常吃的没什么不同,有大饼、烤牛肉、烤鸡、奶酪、库斯库斯(一种类似于小米的黄色小粒面团饭)、霍姆斯酱(鹰嘴豆酱)、西红柿、黄瓜等等。这和我们中国人以清淡饮食养病的传统显然也不一样。领导看过了以后便表示没胃口,他更宁愿吃几个中国人自己做的饺子。于是这些好饭好菜大多数都便宜了本人……

总体来说这家医院的服务态度是不错的,诊疗也是有效的。在住院三天以后,领导的病情已经完全好转,一方面惦记着工作,另一方面老躺在床上也不是个事情,阿拉伯电视节目他又看不懂,于是便提出要出院。在又多住了一天观察情况后,我们办了出院手续,结清了相关费用。最后不算药钱,大致花费了一千多块人民币。领导感慨道:“还是利比亚的物价便宜啊,要是在北京,住院这么多天能只花这点么?”不过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开销对出门在外的中国人来说固然不算什么大钱,不过对一般利比亚老百姓来说恐怕也不算太少。

这次住院事件给了公司所有在利比亚的职工一个深刻的教训,就是有病不要拖,不但要去医院,而且要去私立医院,不管钱花多少。反正上级领导已经批准了如果有人不幸患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诊疗。而绿色医院也成为了我们的一个对口医院,后来某厨师感冒后,当天晚上就被送到那里,第二天便没事了。后来我自己生了病,也是去那里治疗的,只是这一次似乎没有过去的好运气了。

快要邻近5月末了,眼见着诸位工友们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士气已经开始低落,领导们提出了一个鼓励人心的方案,那就是去旅游。旅游的地点是离的黎波里约70公里的某古罗马遗迹。虽然已经荒废了近2千年,但那里的景色堪称是秀美壮丽。然而那一天不幸有风,而遗迹又在海边,海风尤为逼人,在游玩景点时我都能听见自己的衣服被风刮得呼呼直响。等回到住所以后,晚间的天气又变得相当闷热,全然没有了之前一个月的清凉。于是晚上睡觉时我便打开了窗,好让房间里多透一些气,变得更凉快一些。

结果到了半夜里便睡不着了,只觉得周身如火一般的热,即使把被子之类的蹬开还是热。起身之后喝了些水,以手抚额,感觉确实是发烧了。有了一开始的经验,本来是应该到医院去治疗的,然而不幸的是当时我已经知道自己马上就快要回国了,而这时甲型H1N1流感正在世界上四处肆虐,我担心自己可能会被误诊为流感,耽误了回国的机票。我又觉得自己年轻,抵抗力不错,于是便吃了些药,接着继续睡倒。

然而第二天发现病情完全没有好转,到了下午,领导下令,不得耽误病情,立即前往医院。于是又前往绿色医院,经医生诊断为什么病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不是流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病。医生表示要在一周之内,天天前来注射。我自然不敢怠慢。

打了一周的针以后,发烧是退去了,不过直到临上飞机前,我都觉得肠胃似乎有点问题,完全没有胃口,整个人精神都蔫了,连饯别的晚餐吃的都很少。这种感觉直到回北京后才消失。

我到利比亚的第一个工作是看护病人,而离开利比亚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是自己当了病人,这颇具有讽刺意味。而在这得病的一周时间内,我的体重剧减,原先我还是比较胖的,而回国之后,以前认识的每个人都惊叹我怎么能瘦成这样了。而我的标准回答是:“在利比亚生了一场病,体重掉了不少”。这是我自己认为的病因,直到今年我才发现,这实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答案。让我的体重减少的真正原因并不一定是那场不明所以的感冒发烧,而是可能早已经潜伏在我体内,因为这次刺激而发作的一个病魔。等到我几个月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时,病情已经加重了。

病魔是狡猾的,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善良的人们,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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