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危层(危层三部曲第一部)1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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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危层 6(第一部完)

回到家,他坐到了书房的电脑前,给远在他国的父母发了一个E-mail:

“你们一切都好吧?春节快到了,我想新年到来的时候会是又一个新的开始吧。虽然相隔很远,但还是记挂着的,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凉做完这件事的时候,感到心中有些伤感。每年的节日凉总会这样做的,但是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并且他还赌气似的不在圣诞节而是在春节发出他的问候,现在想来竟觉得如此孩子气。其实父母待他并不坏,有时会想到寄一点国外的玩意儿给凉,也会问起他是否缺钱花。就在上次联系时母亲还问凉是否交了女友,还说和女孩子在一起要大方一些,别太考虑自己了。母亲身在国外,她怎么能知道自己的问题呢?凉常想不明白,也许父母与子女之间,除了在生理上那一点偶然的联系之外,总有一些什么别的吧?而自己却总让自己偏执地沉溺于并不确知的孤单落寞中,固执地拒绝欢乐。他天性喜欢如此吧?并非遭人遗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吧?

自从成长起来之后,凉开始觉得人是必然孤独的,纵然至亲如父母也是一样无可奈何。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曾流泪,其实他心中悲痛得可以,但他就是哭不出来。他为此而深深地自责,他会回想起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说相依为命并非是指经济上,而是说这一老一小在精神上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凉小的时候性格孤僻,常在外与人打架。有一次与一个高年级男生打架时正被祖母撞见,祖母不顾年老体弱,一把便死抓住那个男生,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凉原本也没想打得过那个男生,但一见祖母哭了,凉便红了眼睛,发狂一般地扑上前去,吓得那个男生掉头就跑了。平时凉也常为了听祖母的唠叨而放弃做自己事情的时间,但两人之间毕竟隔了两代,没什么共同语言,惟有在吃饭的时候,这一老一小都往对方的碗里堆好吃的菜,互相推来让去,乐此不疲。凉回想这些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祖母忽然离他而去的事实。那天祖母在房里叫了他一声,他跑过去时祖母已歪倒在椅子上长睡不醒了。接下来就只记得房间里有许多不认识的人跑来跑去,而他的脑海里则一片空白,嗓子里干得冒火,有一种压痛得想喊出来的冲动。他想哭,却始终没能流出泪来。当他看见祖母的灵柩被缓缓推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冲上前紧紧抓住了玻璃盖的边缘。旁边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手分开。旁人都以为凉这样做是由于悲痛,可是凉知道他只是想再看一眼祖母的面容,那个他曾熟悉的,感到无比亲切的,如今却已不再属于人世的面容,当它要化作尘灰之时,究竟还会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凉最后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安详的面容。不知为何,他竟对那些化装师感激涕零。要不是他们,凉心中就无法获得此刻的安宁。祖母渐渐远去了,直到在这个世上已无处找寻,但她去得如此安详,就象睡着了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去的,无论是否遗憾,无论是否情愿,凉多希望祖母在那一刻能告诉他,死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在我们所有活着的人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死去的人们一直无忧地存在着,他们也象活着的人一样有快乐、有苦恼,也会彼此相爱,也会有分分合合,会有人旁若无人地大笑,也会有人一把拽过你的衣袖失声痛哭。

可是真有吗?凉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祖母睡了,她永远不会再回答。

凉想着想着,觉得心中悲痛难以自抑。他唰地站起身来,想深深地呼吸,茫然四下望去,房间里为什么那么暗?窗帘明明是拉开着的;太阳光为什么如此恍惚?为什么多年以前的旧事在并无特别意义的此刻瞬间打击了他的内心呢?

就在此时,敲门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凉猛然站定,竟迟疑着不敢去开门。

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使凉的内心更添恐惧,那一声声的敲门声就象《命运》乐章的强音符一样击在凉的心上,让他慌乱得想觅处藏身。直到一个熟悉的呼唤声响起,方才将凉唤回了现实世界。

“凉,你在吗?”带着一点焦急,带着一点关切,是谁呢?谁的声音如此熟悉?是苇吗?一想到苇,凉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光亮!那个声音还在反复地无限关切地唤着:

“凉,你在吗?凉,你在吗?”

我在吗?凉猛然惊醒似地问自己,我在吗?是的,我在的!苇,你别走开!我来了!我这就来!凉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那个平时一步就可以跨及的距离,此刻竟如此漫长,隔着无数的凳子、沙发、桌子,甚至拖鞋和伞!凉跑到门前似乎花了一个世纪,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打开房门!

凉打开房门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天哪,门外多亮啊!那异常耀眼的光亮象闪电一样瞬间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阴暗无可隐藏。在这一片晕眩的光亮中,苇静静地站着,微仰着头,光洁的前额上几缕发丝似乎随风散落着,她的神情依然如此专注而恬静,仿佛自凉降生到这个世上来之前就已如此。这种感觉让凉一下子进入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之中。

他立即拥住了苇,紧紧地,紧紧地,用整个世界来换他也绝不放手!

苇在凉的怀里感到无法呼吸,她能强烈地感受到凉剧烈的心跳。她原本站在门口忐忑不安,生怕凉又不在,可是门一打开,迎接她的竟是一个如此热烈而绝望的拥抱!在第一个瞬间里她曾感到手足无措,可是她立刻意识到她怀中是一个需要她去看护的灵魂,他曾冷淡,他曾孤傲,决绝如远行时的她,可此刻他需要她就似她需要他,他在自己的怀中颤抖,瞬间从一个沉默的看护者变成一个无助的孩童。当苇感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反过来紧紧拥住了凉,任他在自己怀中栖身,仓皇如从树上窝里坠下的稚鸟。她的小手轻轻安抚着凉,一股热流就从凉的背部开始四面蔓延开来,温暖了从未有人涉及的那些角落。四下里忽然陷入了谜一样的安静,白云在天空里懒散地浮游着,就象知趣的人那样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当凉的呼吸节奏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从苇的怀里出来,手足仍然慌乱无措,不知摆在哪里好。苇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凉的那件大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把它弄到地上呢?”苇问道,“难道你跟它有仇吗?”

凉“扑哧”笑了出来,他伸出一只手去拉苇,苇却将大衣塞到了凉的手里。

“爸爸让我来把大衣还给你。”苇道。

凉微微一怔,问道:“你爸爸看见了吗?”

苇望着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说了些什么吗?”凉忙又追问道。

苇笑了:“你房间里是不是又有个女孩子?”

凉奇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样问?”

“是吗?”苇仍旧笑着,“可从刚才敲门时到现在,你好象没有半点想让我进去的意思呀。”

“哦。”凉象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苇又一次走进凉的家里。沙发上凌乱地堆着一些衣服和书本,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其实凉的家里平时并不这样乱,只是刚才他去开门时弄乱了一些东西。苇见状叹了口气道:“看来真得有个人帮你收拾一下才行呢。”

凉关上房门,转过身来道:“那就拜托了!”说完做了个标准日本式的鞠躬。

苇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又习惯性地撩了一下她的短发,然后默默地跪了下来,伸手去拾地上零乱的东西。

凉一下子按住了苇的手,他红着脸说:“我不过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让你……”

苇没有去挣脱凉的手,这种被紧紧握住的感觉赐予了她莫大的幸福感。有时候女孩子的心总难免有些矜持,有些彷徨,只须男孩一双固执的手紧紧一握,就可以让女孩相信明天,相信永远,相信梦就在这一刻已经实现。所以苇静静地对凉说:“让我做你的小主妇吧,你不要吗?”

凉默默无言却又满怀感激地望着苇,他只说了一句:

“我来帮你吧。”

于是两人便在屋子里忙碌起来,从客厅到厨房,其实凉的家里还算干净整齐,本没有太多事可干,但苇和凉有办法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比如地上有两本书,本可以一起拿起来放好的,两人偏偏一人拿一本,而且不同时行动,总是一先一后地重复作业,这样两人就可以享受错身而过时衣襟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苇今天穿着一套洁白的滑雪衫,每次在宽敞的客厅里走动时,总是紧挨着凉的身边,仿佛惟有那里才是唯一的出路一般。在这种甜蜜的嚓嚓声中,两人感到乐趣无穷。

“你看这样的书吗?”苇站在凉的书架前问道,她手里拿起了一本克尔凯廓尔的书,随手翻着。

凉的书架厚厚实实的,有各种各样的书。购书也是凉的一大嗜好,就象他对衣服的嗜好一样。当然在凉眼里书和衣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凉发现无论是书还是衣服,真正适合自己口味的都一样太少。

“是的,”凉应道,“我是学这个的,你不知道吗?”

苇将书放回原处,回头对凉笑笑。

“我不曾问过你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苇列举了一大串平常朋友最初交往时常问起的问题,最后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我有问过你的生日吗?”

“没有,”凉笑了,“你只问过我一个很难猜的谜语。”

苇也笑了,但仿佛带着一点忧伤,她道:“所以,你如果没有说起过,我就不会知道。通常是你说的时候,我就听着。”

凉望着苇,仿佛像要看透她一般,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发现你和我很象,”凉道,“非常象,真的。”

晚饭后,凉和苇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紧挨着,如胶似漆。凉有时会玩弄苇的头发,苇便顺势将头埋在凉的怀里,用她的指尖沿凉毛衣上突起的花纹划着一道道曲线,尽管没有人说话,可是有一种声音在这四方的空间中默默传递着。

时间流逝得很快,终于电视机里的人说了声“再见”,便同图象一起消失了。可苇和凉依旧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苇开口道:“好像太晚了,我不回去了。”

这一次,凉听到苇的话竟是如此地平静,他只是关切地问:“你爸爸不会怪你吗?”

苇抬起头来望着凉。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凉,她发现凉的样子其实很平常,说不上好看,但却叫人很舒服。凉没有什么特别容易让人记住的特征,每次苇闭上眼睛揣想凉的样子时,凉总是以一个整体印象出现在苇脑海里的,如果要让苇去进一步分辨凉的眉毛、眼睛或者鼻子都是什么样子的,苇就感到无从把握了。

“你知道吗?凉,”苇像是无心地开口道,“她来找过我了。”

“他(她)?”凉一怔,“你指谁?”

“那个小孩子啊,”苇答道,“你管她叫小白,对吧?”

一听是小白,凉的心里立刻涌起一种难言的心绪,于是他问:“她找你做什么?”

“她来让我离开你,”苇缓缓道,“她追问我道:‘你真的懂他吗?你知道他要什么吗?’她还说你需要的不是一个温顺娇柔的小主妇,说你需要的是绝对的、近乎不可能的爱。她还举例说你会对心爱的人坚持说底牌是黑色的,而你爱的人偏要你说是红色的,你会说:‘我可以为你死,但底牌是黑色的。’于是你爱的人笑着说:‘底牌是红色的。’你说了声‘不’就从十七层楼上跳了下去。小白说你就是要这样的爱情。”说到这里,苇又在凉怀中抬起头来,望着凉的眼睛:“我想她可能是对的,凉,你说呢?”

凉听了苇转述小白的话,心中百感交集。说真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苇,小白也许是对的,但凉要苇,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爱是不必遵循什么逻辑的,也许他曾千百次认真揣想过他的恋情,但是一旦爱上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只知道他需要苇,所以他就紧紧握住了苇的手,让苇又陷入那份熟悉而确凿的幸福之中。

“我喜欢你这样握着我,”苇将头埋得更深了,“我有时会很笨,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只有你紧紧抱着我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被需要。”

“如果你高兴,我就永远这样握着。”凉许诺道。

“我知道你会的,我知道。”苇反复地呢喃道,一滴清泪却悄悄地自她光洁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凉并不知道苇流下了泪,纵然知道,此刻的泪水也不会为他昭示一个悲情的未来。也许在多年之后凉会回想起这个夜晚,会想到苇在他怀里时所怀揣的所有柔软而不可碰触的心情,那些心情就象被雨水洗净后的天空,并没有和煦的阳光,却依旧云淡风轻,当落花被风卷起时依旧带着纠缠不清的柔情。

可是凉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他也许尚来不及揣想未来,来不及从这每一刻苇的存在感中挣脱出来。这种真切的存在感弥漫于整个四方的空间,陈设和管道的金属光泽幽幽地透着神秘的气氛,窗是关着的,如果打开它,让风吹进来,那么窗帘会飘扬起来,就象洁白的帆,让苇和凉从这十七层的窗台登临而去,飞向远离尘嚣的清新世界。

凉这样隐隐地感动着,不知不觉又吻上了苇的唇。苇挺直了身子,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等待凉那份温存的触及。凉吻得很小心,苇的唇就象石莲花那多汁而鲜嫩的叶瓣一样,微微地开着,凉轻轻将它含在嘴里,象啜饮花瓣上的露水一样反复啜饮着。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摸索着凉那件有些扎手的毛衣,感受到凉同样急促起来的心跳。这一吻绵亘如历经好几个世纪,当两人终于分开时,苇睁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凉。

“接下来做什么,”苇犹疑地问,“我该去洗个澡吗?”

凉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苇问这句话的神情宛然便是一个孩子想做好什么又怕做错的样子,她在凉的面前就如同一张纯白的纸,等待凉将她做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凉一言不发地望着苇,抬手轻轻拈去沾在苇脸上的一缕发丝,落下来的时候就缓缓拉开了苇胸前衣襟的拉链。当那个小金属片缓缓下降的时候,凉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苇的眼睛。苇没有动,眼神羞怯,但却异常地坚定。

那夜,落了一场细碎的雨,窗沿上响着淙淙的水声。苇象小猫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凉以为她冷,便将她拥得紧紧的,共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你听这雨声,”苇开口道,“你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吗?”

“读过。”凉点头。

“你记不记得开头那段有一句话?”

“记得。”凉答道,是的,不用苇提示,听着淙淙的水声,凉就知道一定是那一句。“她就象个孩子,被装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凉静静地念道,“而他,”他朝苇侧过头去,“就在床笫之岸伸手捞起了她。”

苇抬头在凉的脸颊上“嗒”地点吻了一下,作为答对的奖励。

“对,就是那句话让我感动了好久,”苇动情地道,“凉,你听这水声,象不象是一条河呢?”苇的声音小下去了,凉默默地听着,雨声和着苇梦呓般的呼吸。

凉拽拽苇抓着自己手臂的小指头,苇没有反应,于是凉将手臂从苇颈下轻轻抽出来,让苇躺躺平。这时苇却撒娇似地“嗯”了一声,又将凉的手臂抓过来,枕在头下面。凉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凉。”苇忽然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

“嗯?”凉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次呢。”苇含糊地道。

凉的心头一动,觉得苇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他问:“你为什么说这个呢?”

“不知道呀,”苇动了动身子,“我就是想告诉你啊。”

凉不知为何,突然心痛起来。他从前有过如花期般短暂的恋情,那原本在他心里并不关系到什么,可是此刻他却为自己不能对为苇同样地说一句“你也是我的第一次”而深深内疚起来,仿佛那是他一手铸成的过失。当然凉知道苇这样说也许并不是为了让他能这样回应她,凉虽然不是一个女孩子,但苇此刻的心情凉觉得他多少是知晓的。

“你是个小傻瓜。”凉捏了捏苇那小而翘的鼻子,辛酸地道:“可是我喜欢你。”

苇无声地睡了,许久之后,凉听见她那轻微的鼾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水声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凉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他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天明。

(危层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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