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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关于名医二三事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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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关于名医二三事

一、潇洒莫过徐灵胎

有清一代名医,个性最为鲜明,学问最号渊博,而处世最称潇洒倜傥的首推徐灵胎。徐灵胎自幼聪颖过人,20岁中秀才,熟读五经,但厌恶科举,曾在一次岁考试卷上题诗:“徐郎不是池中物,肯共凡鳞逐队游”。成年后,几个弟弟先后病死,他父亲也哀伤过度而死,几年之内,家中丧事不断,最后仅剩他独奉老母。于是发愤弃儒攻医,博览医书,深究医理,成一代名医。医界素重师承,有“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的说法,而徐灵胎全凭自学,卓然名家,一时医家患者,无不信重,固然因其勤奋,确实也在天才。

徐灵胎家道富庶,学识广博,行医并不为求生计,又无世俗功名心,故人也多礼敬三分,不敢仅以医者视之。苏州有个姓杨的,因为偷用家里一笔钱,被他父亲打骂一顿,郁怒之下,成病卧床,后被医者误治,等到徐灵胎入视,已经“身强如尸”,身体都硬了。徐灵胎笑言此病可治,其父愿送千金为酬。徐灵胎开方用药,“三日而能言,五日而能坐,一月而行动如常”。后来说起医酬之事,徐灵胎说你把药钱给我就行了,病家问药费几何,徐灵胎说药为萝卜子,八文钱,一笑了之。其行医往往如此。

乾隆25年9月,大学士蒋溥病,京师群医束手,遍召天下名医,刑部尚书秦蕙田(袁枚撰徐灵胎传称大司寇,盖古名雅重也)荐徐灵胎,乾隆帝御诏亲征,恰逢徐灵胎有病未及时成行。次年徐灵胎病体稍痊,地方官吏又不断促请,乃奉旨进京。一见蒋溥,病已入膏肓,乾隆帝亲自召见询问病情,徐灵胎直言对以病已不治,死期当在七日之内,其后果然。如果断定病人不治,就“定以死期,飘然引去”,是徐灵胎的一贯风格,但在面对当朝天子权要宠臣时,仍不改本色,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和对自己医术的自信的。乾隆帝反而对徐灵胎极为赞赏,以为“学问既优,人亦诚实”,有意留在京中为太医,但徐灵胎以老病辞。

一般的医生到这种场合,很难这么直率,《史记.高祖本纪》里记载: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这里的良医就不敢直说,只能含糊其辞讲“这个病也能治”。好在刘邦是个明白人,听出来医生的意思,也没有让他治,赏了钱让他走了,换了别的不讲理的人,怕死之余,迁怒于人,逞威施暴于医生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曹操杀华佗,明太祖诛御医,乃至斯大林的医生案,都是例子。所以《史记》里说刘邦“仁而爱人”“常有大度”,并非虚誉,虽然他也喜欢骂人,人常道刘邦无赖,其实病重临死时,很少有他的风格气度的。

乾隆36年,徐灵胎已经79岁,乾隆帝再度御召进京治病,徐灵胎力疾于10月25日起程,腊月1日抵京,病笃,从容议论阴阳生死出入之理,临终自撰墓联“满山芳草仙人药,一径清风处士坟”,夜半谈笑而逝。后人有的说他有“愚忠”思想,明知年迈病重,远行未必生还,还要进京,愚以为徐灵胎固然有忠君思想,但可能还是源自他的潇洒性格。潇洒者,好施而不愿受,徐灵胎平生尽是施恩于人,而上回因病迟误,未能及时诊治蒋溥,可能心有遗憾,觉得有负天子盛意,所以这次力疾前行,不愿再欠人情。《南史》言陶弘景隐居山林,“有时独游泉石,望见者以爲仙人”,徐灵胎,虽然优游市朝,然而以为神仙中人,却也未尝不可。

徐灵胎生前即有盛名,他的著作,收入《四库全书》正本的有五种,存目的有一种,可谓未盖棺而已有定论,须知四库收罗虽富,审核亦严,若非确认其学术价值,是不会收录的。事迹则有袁枚为之作传,但袁枚仅是一轻佻文人,盖欲借名流以自重,虽然于其医术行事极尽形容之能事,终于不得要领。《清史稿.艺术传》于有清一代,取医家12人为立本传,而于徐灵胎着墨最多,大书特书,亦可知史家之公论。逮及文化大革命起,红卫兵“破四旧”,于百姓家中收缴古旧图书,而医书之中,最多者就是徐灵胎和陈修园的著作,于此亦可见其流布之广。

二、清官名医陈修园

人称陈修园“潇洒似徐灵胎,超脱似叶天士,豪爽似薛生白”,不过他自幼失怙,由祖父抚养成人,家境贫寒,后来又科举入仕,混迹官场,虽然一直只是知县知府之类的中下级官员,但毕竟不如徐灵胎行事自由。徐灵胎既无衣食之忧,又无功名之累,早年只有奉养老母娱亲承欢的负担,母亲去世后,更是无牵无挂,独来独往,俨然世外神仙。当然并非以此强分高下,而且徐灵胎对自己从医也不尽满意,说“若夫日救一人,月治数病,顾此失彼,虽数十里之近,不能兼及。況乎不可治者,有非使能起死者而使之生,其道不已小乎?”也许,徐灵胎对陈修园亦仕亦医造福一方更为赞赏。但对受尘世束缚太多的人而言,徐灵胎更令人向往。

陈修园稍晚于徐灵胎,很受其影响,他的《景岳八阵砭》也有《医贯砭》的痕迹。他以普及中医著称,所著《医学三字经》、《医学实在易》通俗易懂,简明效验,普通百姓人家往往必备。

陈修园与几位政治名人颇有医缘,乾隆57年时因进京参加会试,给当时权倾朝野的和珅治过腿疾。当时和珅患足瘘不能上朝,陈修园让杀一条狗取皮和药裹于患处,十余就天痊愈,这也就是狗皮膏药的由来。和珅想使陈修园为其私人所用,就强令陈修园住于其家,又以美官相诱,陈修园不为所动,后来借疾辞归。为了躲避和珅的纠缠,后来陈修园连续几年不进京参加会试,所以始终只是举人,没有中进士。晚年他在福建乡居,又与同乡后起之秀林则徐颇有交往,据说给他治过病,他的《金匮要略浅注》就是林则徐写的序,于当年交游情景,再三致意。

关于狗皮膏药治腿疾的医理,愚估计和珅可能是风湿,象他那种老官僚,终日侍奉朝廷之上,端坐大堂之内,既少活动,又受阴凉,日久成疾,也是自然。狗皮性热,再佐以药,收驱风散寒之效,也在情理之中,所以狗皮膏药常要乘热贴。象很多成功的药方一样,狗皮膏药后来也泛滥,以至为不良游医江湖骗子所利用,号称包治百病,骗人钱财,几乎成了骗人的代名词,当然这是不能怪陈修园的。

三、善骂留名黄元御

黄元御也是半途学医,成年后被治盲一只眼睛,发奋学医,自学成材。因为一次曾治愈乾隆的重病,倍受信重,供职太医有年,而著述亦多。

黄元御在自己书中,对历来医家饱加谩骂,自张仲景以后的有名医家——他没有骂张仲景,总算给医圣留了一点面子——几乎无一幸免,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上自东汉以来,下自昭代以还,著作如林,竟无一线微通者”,“泻火之论,发于刘河间,补阴之说,倡于朱丹溪。二悍作俑,群凶助虐,莫此为甚。”连见多识广的纪昀纪晓岚也不得不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说他“谓钱乙为悖谬,以李杲为昏蒙,以刘完素、朱震亨为罪孽深重,擢发难数,可谓善骂矣”,对他的骂技表示佩服。

《灵枢.脉度》云:“肝气通于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而肝主怒。黄元御病目,则其肝气不和可知矣,肝气不和,邪火旺盛,则其怒乃不可遏。故其连篇累牍,肆口辱骂,至于令人震惊愕然,瞠目莫名者,其实倒很可能是身体有病。

按照精神分析的说法,一个神经症的患者,从根本上说是一个病人,当然,他们所谓的病往往只是指精神,一般并不认为是器官上出了问题。而按照中医的理论,不妨可以再大胆地推测一下,一个神经症患者,很可能也是一个真正生理意义上的病人。

当然,天地阴阳尚且会失调有病,国家民族尚且会沉疴缠身,有病并不可畏,亦不可耻。于病人能治则治,不能则寄予同情,此之谓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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