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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乙编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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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乙编

衰 世

  

  龚自珍是个酷评家。嘉庆二十、二十一年间,他写了二十?灼?[1]酷评,称《乙丙之际著(塾)议》,第九篇讨论治世与衰世,出语冷峭,堪称其中最酷者。其首曰: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君子也,抑小人甚??”;

  

  自珍认为,所谓治世,所谓衰世,光从表象是看不出来。衰世之文章固不乏正大典雅之作,衰世之定名树义也能堂皇冠冕,衰世之音乐不必全是“怨以怒”、“哀以思”的亡国之音,反而往往都具有“安以乐”的表现形式[2]。这个道理不难明白,读者诸君去图书馆找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报要刊,择其头版首篇,盥手焚香,大声诵读;或购买几张样板戏的影碟,摇头晃脑,随声附和,必也居然有身处治世之感矣。以此,自珍才会拈出一个“才”字,展开评论。治世与衰世,表象可以相同,本质却迥然有别,最主要的,就是治世有才,衰世无才。不仅庙堂、边阃无才相才将,即士农工商各界亦无才人,甚至,连小人都没了小聪明,全是一帮钝贼蠢盗,如坊间电影所谓“技术含量太低”也。然则,世之治与不治,究视乎其人之才与不才;那么,衰世之所以形成,竟是个遗传学问题:与“才”有关的基因都发生突变,遂生出满世界的无才之人?自珍曰:非也。他说: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原来,造物者向人世提供各项资源,俱有保留;惟天之生人、天之生才人,最不吝啬,不论治世衰世,都会生出一批才士与才民。而世之有时而治,有时而衰,其原因全在乎斯世所以待才之道。治世,不用说,人尽其才。衰世呢?则一才甫出,“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所谓“戮之”,不是说肉体上消灭,而是在精神上进行摧残,只要写帖子骂他、戴帽子压他、斜着眼睛瞧他,才人也就被“戮”掉了。而且:

  

  “其法亦不及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戮其心”者,就是诛心大法,此法非吾国独有,然论此法之百代相传、发扬光大、愈演愈烈,则四海以内、万国之林,似无出吾国之右者。大家小日子都过得好好的,你凭什么就忧愤啊、思虑啊、要作为啊、要讲廉耻啊、要去渣滓啊,你有病啊?有病就得给你治,病得不轻给你慢慢治,三年也罢,十年百年也罢,不把你给治好了,还真对不起这诛心大法。当然,治好了病,才人也就被“戮”没了。因此:“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3]。衰世之才人,死路一条,所以,他渴望治世早日来临。左等右等,等不来治世,他心一横,便日思夜盼以求乱世了。乱世固然不好,但至少有机会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至于随乱世而来的血海骨山、抛妻别子,便匪所思存、无暇计及了。

  

  然自珍此段酷评终是寓言体,而非观点鲜明的时评。孔子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4];吾人翻开历史书,便可知道,早在自珍写下这段“空言”以前,“悖悍”的白莲教便已做过一桩“深切著明”的大事,大清的天下早非治世,亦已结束衰世,实已迎来了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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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存十一篇。原作标号,最大为二十五。樊克政认为原作尚不止此数,见其撰《龚自珍年谱考略》

  

  [2] 《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治世

  

  清圣祖(康熙)在位六十一年,其孙高宗(乾隆)践阼之初,便发下大愿:“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这算是孝道之一种;例如,老爸在世没尝过冰淇淋的滋味,儿子有机会吃,按理即当拒绝――否则,口体之享受“有加于先人”,大不孝矣――然形格势禁,也有拒绝不了的时候,这时,就得痛哭流涕,说几句伤心的话,这才好抡圆了猛吃[1]。九五之尊,其滋味远胜于冰淇淋,因此,高宗执政六十年一满,虽然实践了诺言,将宝位传给嗣子仁宗(嘉庆),但是,一口冰淇淋也不吃,他还是做不到。于是,“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告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豫、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是以传位之後,朕日亲训政” [2]。这个理由冠冕得很:我退下来,是为了表示对祖宗的尊敬;我退而不休,则是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只是这么一来,继任为皇帝的仁宗就不好调整心态了。若仍为皇子,那就什么事都好说,自有一套皇子的规矩照着做;可名义上做了皇帝,却又得不着皇帝的实权,上面压着个太上皇,边上还有个和中堂(?|),名实不符,故步全失,进退为难,情何以堪?基层群众往上看,全是领导,虽有大小之别,究属同一本质,不太容易看清大小各位领导的苦衷;而一直在高层徘徊的领导们,则深深知道排名这个东西,一位之差,?兹籼烊馈5谝痪褪堑谝唬?除了第一,什么都不是。皇帝是什么?皇帝是“予一人”也,要是这“予一人”边上并排站着人,甚至上面还坐着人,那叫什么皇帝?以故,自高宗内禅到驾崩这三年多时间,仁宗过着一种“动心忍性”的生活。做人难,做接班人最难。君不见林副统帅“动心忍性”的涵养功夫太差,接班人做不下去,索性坐飞机一头撞死在大漠?吾人平头百姓哪里体会得到这种不胜寒的高楼滋味?

  

  忍了三年,老爸一死,仁宗就不客气了。怎么讲呢?高宗认为,在他治下,大清国版图扩充、人民安定,是个不折不扣“已治已安”的盛世。而实际上,自乾隆三十九年起,白莲教就一直没消停过;嘉庆元年正月初一举行内禅大典,二十馀日後,四川、湖北便发生教众暴动,其势且蔓延不止;此时前後,贵州苗疆也酿发大乱。就凭这两件大事,高宗晚年,怎么称得上“太平盛世”呢?可他偏生嘴硬,将之视为癣疥之疾,说什么“朕追随列祖在天之灵,庶无遗憾”。仁宗要是随声附和说前朝是治世,那两大股“逆贼”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说是自己是扫帚星下凡,一上台就把治世搞成了乱世?所以,他没办法跟他爸客气,他得撇清。

  

  当然,要撇清,还得注意手法,毕竟高宗是他老爸,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翻脸不认人搞什么政治清算。然而,仁宗似乎也曾萌发过写一份《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念头。高宗薨,国史馆的《高宗实录》便修订完毕,请仁宗审定。其时,仁宗正为如何处理老爸的“政治遗产”――“苗乱”和“教匪”――大伤脑筋,看到《实录》里面全都是歌功颂德的肉麻话,特别生气,便想让史官修改一下。纪昀测其意,以言讽之,曰:“臣服官数十年,无敢以苞苴进者,惟戚友请臣为其先人题主或铭墓,虽厚币辄受之”;仁宗一听,想:也是啊,入土为安,人死为大,损几句老爷子又有什么用呢。遂曰:“然则朕为先帝推恩,何不可之有?”[3]这么一来,既推恩其父,则不得不问责其臣,黑锅总得有人背嘛。于是,有这么一段新政宣言: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天威远震,武功十全。凡出师征讨,即荒徼部落,无不立奏荡平;从无经历有数年之久、糜饷至数千万两之多,而尚未蒇功者。总由带兵大臣及将领等全不以军务为事,惟思玩兵养寇,借以冒功行赏,寡廉鲜耻,营私肥橐”[4];

  

  皇考六十年的英名总算保住了,高宗九泉之下,也应伸出大拇指赞叹一声:乖儿子。只是接下来仁宗这二十五年的天子生涯可就悬了:嘉庆九年,白莲教之乱方告平定;十一年,苗疆之乱平;十四年,南海海盗肃清;十八年,畿辅天理教起事,杀进紫禁城。可以说,仁宗之任期,无日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满清列帝中,论心神恍惚、不安于位的程度,除了他的孙子文宗(咸丰),当以仁宗为最。然费尽心神,到处灭火,後人对他的评价却还没一句好话,如:文宗朝二十五年,除了诛和?|一事,馀俱不足道。吾人细绎此中曲折,不得不叹息,仁宗遭遇如此不堪,都得怪他那个好大喜功、讳言灾乱的老爸。谁曾想接踵治世而来的竟是这么个世界呢?然委屈更甚于仁宗者,犹後继有人,此人即高宗之孙、仁宗之子――宣宗(道光)。

  

  乾隆自谓“治世”,嘉庆则被龚自珍称为“衰世”,到了道光,若不出现“乱世”,那天下之“蚤夜号以求乱”的各路“才者”怎么会答应?此亦历史之长期合理性之一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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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再举个例子。郭嵩焘父母下葬,用的只是普通的杉木棺材。後来,有朋友送了他一副楠木,他心中舍不得不用,可一用,那就“有加于先人远矣”,于是,他做个折中:寿木用好的,寿衣则“递减一等”。如此,方能安心去死。见郭嵩焘《玉池老人自述》,光绪十年养知书屋本,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一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

  

  [2] 高宗遗诏,载朝鲜《正宗实录》,不见于《清实录》及《东华录》。

  

  [3] 。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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