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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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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晚唐艳情诗盛行的深层原因及其效果

安史之乱,使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元气尽失,后来虽然有唐宪宗“元和中兴”的努力,但已经是回光返照,唐帝国势不可挡地走向没落,而这也被敏锐的唐代诗人们准确而深刻地认识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白居易),诗人们在叹息声中送别盛唐,迎来晚唐。

晚唐的文坛,弥漫着香风艳雾:“春蚕到死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蜂偷野蜜初尝处, 莺啄含桃欲咽时。”(韩偓 )充斥人们耳边的都是这样的靡靡之音,淫声浪语,使得有意振作的杜牧怒不可遏,厉声呵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然而,奇怪的是,杜牧这一声呵斥,如同利剑刺水,寂然无应,晚唐诗人不但不曾稍为收敛,而且变本加厉,从相思的情爱写到赤裸的肉欲,香艳之风愈演愈烈。莫非众人皆醉,杜牧独醒,或者国家灭亡之兆,郑卫之声先行?查验史实,却又并不尽然。艳情诗的著名作者里,固然有元稹这样的心术不正之辈,更多的还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李商隐、温庭筠当时虽然名声狼籍,但并无昭彰秽迹;韦庄、王建、刘禹锡更算得上心地磊落。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晚唐艳情名家韩偓,韩偓诗词毫不掩饰的描写艳情乃至性爱,号称“香奁体”,为后人仄目,可是为人却刚直有度,堪称晚唐朝廷一根栋梁。唐末宰相韦贻范丧母,依礼应该丁忧居丧,但他贪恋富贵,求助于军阀李茂贞,让李胁迫唐昭宗召其还位,令时任翰林学士的韩偓起草诏书,韩偓坚持不写,李茂贞勃然大怒,大声咆哮:“命宰相而学士不草麻,非反邪?”学士使马从皓从旁威胁:“君求死邪?”韩偓仍坦然回答:“腕可断,麻不可草!”李茂贞竟无可奈何。另一次唐昭宗正宴会群臣,大军阀朱温突然闯到,众人纷纷立座起立,韩偓纹丝不动,说:“侍宴无辄立,二公将以我为知礼。”朱温也悻然而出。

李茂贞、朱温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一声号令,血流成河,敢在他们面前不为所动,有所坚持,非大勇者不敢,岂是沉溺声色、骨软胆弱者所能为?所以《四库全书.韩内翰别集》盛赞韩偓“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亚,实为唐末完人”。然而为什么这样堪称高风亮节的人物也加入晚唐男女情爱的大合唱,难道仅仅是淫风所到,熏染成习吗?仔细思量,则似乎另有隐衷。

唐朝没落衰亡已成趋势,“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国语》),既然无法挽狂澜于既倒,人们思索的也就是如何使得这种衰亡的破坏性减到最小。对于熟读史书的书生来说,当时可供参考的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秦汉之亡,天下鼎沸,四海横尸,历经残酷的杀戮,然后才能再度恢复和平;一种是南朝之灭,兵不血刃,而朝代已改。其实李商隐他们何尝不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李商隐《北齐》)?何尝不知道沉溺声色易于亡国?只不过,他们潜意识里都希望,如果不得不亡国,不得不改朝换代,那么,与其象汉末三国,群雄逐鹿,杀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倒不如南陈后主陈叔宝,一夜风流梦未醒,已报北师渡江来。值得注意的是,唐末艳情诗人很喜欢咏三国,恐怕不是偶然,细读温庭筠《过五丈原》“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应该可以体会他们对汉末杀气的警惕和恐惧。因为晚唐的藩镇割据、农民暴动越来越使得局势有向汉末三国方向发展的危险,晚唐文人希望用艳情来冲淡即将到来的血腥,让人们把注意力更多放在儿女情而不是英雄气上,正因为有这种清醒的意识,他们才足以抗衡杜牧们的斥责而不动摇不退缩,杜牧也才在一骂之后,无可奈何。

不过,晚唐诗人的苦心孤诣,并未收到什么他们期望的效果,虽然从唐末经五代到宋初,到处都是对男欢女爱的吟唱声,却并不妨碍朱温、李克用、秦宗权、李罕之、毕师铎、孙儒之流杀人惟恐不急,更出现了朱温这种一方面到处宣淫,连部将妻女、儿子媳妇也不放过,另一方面又酷爱杀戮,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的人物。唐朝之亡,并没有象诗人们暗地里期待的那样因为留恋艳情少一点破坏,而是淫声与杀声同起,做爱与作战同烈。

当然,对后人来说,喜欢奸淫的人也喜欢杀戮,见得太多,就已经成为常识,不再奇怪,谁要试图用艳情文化阻止屠杀,希望通过鼓励黄色文化泛滥来削弱暴力,就显得非常愚蠢了,不过,不能过于责备晚唐诗人,毕竟他们还是少见多怪。聊赋诗一首,以寄感慨:

盛唐已去寸心孤,欲把情话厌战呼。

不料淫声本杀气,流氓不妨做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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