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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贴图】母亲往事之四--------高山反应与酥油茶(修改版) -- 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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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母亲往事之五--------筑路雀儿山

隔了好些天,恰好今天有些空闲,就赶紧写了一段上来,不过话题有些沉重。

母亲他们的文工团到了甘孜之后,就赶上了筑路部队,当然再往前也就无车可乘了,只能走路行军,文工团的家当多,所以就通过土司征用了一些藏族民工,用牦牛来搬运道具行李等东西。

这里要请大家注意,真正在西藏进行民主改革,那是在1959年平定叛乱以后的事。当时部队进藏,并没有象内地一样,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进行土地改革。实际上是充分尊重当地的社会实际状况,部队有什么事,主要还是通过当地的土司、头人来协商解决的。

那时西藏有一种所谓的“乌拉”制度,就是农奴无偿地向官方支差服役。解放军进藏以后,可能一是开始不知道西藏还有这个规矩,二是即使知道也不可能按这个规矩执行(何况还急需收买民心)。自然,藏族民工(当然都是些农奴)来参加支援运输,一律付给报酬,规定每90里付给银元一元。你想想,那些农奴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等好事,一路上当兵的对他们和言细雨、好吃好喝地款待,不挨打不挨骂,东西运完了还有金票大大的(发给银元),所以藏胞们都喜欢给部队运东西。

当然文工团也发现,给藏族民工发的钱,往往他们回去之后,就要被头人和官员克扣、勒索。你想,解放军那里看得惯这个,老子们不来打你个土豪就算够客气了,你几爷子还来克扣农奴的工钱,当然不行。但是又不能明着来,后来就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将发银元改为发放布匹、衣服、毛巾、茶叶、糌粑、酥油等实物,二是在发放工资的同时,让他们立即到贸易点去买东西。这样一来,克扣、勒索的现象才有所缓解。

当年进军西藏,真正打仗,就是50年10月的昌都战役。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藏军哪里是能征惯战、久经沙场的解放军对手,这一仗打下来,藏军主力被消灭了一多半。那达赖几爷子再也没有武力对抗的本钱,心里虽然不服,也只能和平谈判,这才有51年的和平解放西藏。但是你得把部队运进西藏,并且扎下根来。所以,刘伯承讲:要保证西藏和平解放,关键问题是修路运输。当时的经验是:打到昌都是一人进藏、5人支援,而向拉萨进军,运输线延长,一人进军则需要十人支援。所以修路是头等大事。后来59年西藏叛乱的时候,那时进藏的两条主要公路(川藏公路、青藏公路)早已修通,有了公路依托,后勤支援源源不断,当然叛乱比较快的就被平息了。

前面讲到二郎山如何高峻凶险,如果跟雀儿山比,那当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雀儿山主峰高达海拔6168米,翻过雀儿山的公路垭口海拔也达到5055米(二郎山的公路垭口为3055米,整整低2000米)。所以,筑路部队遇到的真正大险关在雀儿山,它的藏名叫“措拉”, 意为形如巨鸟羽翼。当时有一首民谣:“登上雀儿山,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气,风雪迷漫漫,深沟峻岭多,断崖峭壁连,要想过山去,真是难!难!难!”。

外链出处给个介绍雀儿山的链接(最后一排右边的图就是石门)

当时雀儿山一线铺开了好几个团的兵力进行修路,母亲他们文工团就前前后后地在这些部队中间进行巡回演出,有时也帮助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据母亲讲,那一段时间非常艰苦。

雀儿山山高壁峭,怪石嶙峋。 修公路遇到峭壁就要拦腰凿路,遇到石咀就要当头截劈,开出通道,开石方的工程非常艰巨。那时部队没有机械化施工工具,只有铁楸、铁锤和钢钎等简陋工具,当然炸药倒是基本不缺。在那些无法攀登和无法立足的地方, 战士们在腰间拴上一根绳子,把它系在山顶的钢钎上,悬空进行作业―撬石,打眼,放炮。 每天都是炮声隆隆,硝烟弥漫。飞石像流弹一样在空中呼啸, 被砸下来的石头跌入深谷激流,溅起的水柱足有一两丈高。

当时就有一个战斗英雄叫张福林的就被飞石砸中牺牲。张福林是河南人,159团3连的炮班班长。曾经参加过解放秦岭、 成都等大小战役10多次,机枪打得特别准,500米之内可以说是百发百中。 在部队进藏筑路后,他升任小炮班长。在雀儿山, 小炮班担任爆破任务。开始,一炮只能炸掉不到两立方的石头, 照这样那要猴年马月才能在一座山上炸出一条路来?所以,当时整个部队都在研究放大炮的技术,张福林研究出改善装药方法和利用石缝放炮的方法,第一炮装炸药70公斤, 炸掉了570立方米的石头,第二炮装药40公斤,炸掉了470多立方米,工效提高了26倍。炮放大了,危险性自然急剧增加。果然,一次大炮以后,炸松了上千方碎石。张福林正领着全班战士清理石头, 山上的泥石突然松动,一块两米见方的巨石呼啸而下, 砸在他的腰部和右腿上,下半身顿时血肉模糊。当时卫生员要给他注射一支强心针, 他已经有感觉:我已经不行了,还是节约一针药吧!话说完就牺牲了。现在你如果路过雀儿山,在公路旁边,还能看到张福林的墓。

我的十七舅在母亲参军后,也参军入藏,在筑路部队。后来被飞石砸中头部受了重伤退伍回家。后来大脑因为受伤的原因,常常出现阵发性癫裥,生活也过得比较清苦。

可以说,那时发生伤亡事故是司空见惯的事。从雀儿山山顶西行不远,迎面矗立着一道石岩断壁, 工程人员称它为“石门”。当年工兵八团为了打开石门,仅仅因高山反应就牺牲了12个战士。但是也有对高原特别适应的。当时有一个千锤英雄杨海银,在雀儿山上创下了一个半小时抡锤打钎1200多次的纪录。炮眼深度达1.7米。你想想,在一个半小时内,平均每4.5秒要挥锤一次,你我在平原上都难,何况在高原上,可见此人如何了得。

在雀儿山上文工团也出现了入藏后的第一次伤亡事故。那时已经是冬季,大雪纷飞。文工团在雪山上扎营没有经验,有一次将宿营地选在一个雪坡下面。文工团的帐篷比较大,一顶要住二三十个人,也不分什么男女,不过倒是男的住一边,女的住另一边中间用床单隔开。母亲和另一个小鬼小皮因为年龄小受到照顾,睡在帐篷中靠近立柱的地方。到了半夜,梦中被一声巨响惊醒,帐篷已经被雪崩压垮。糊里糊涂之中,只听有人紧张地在喊点灯、拿电筒,救人之类。好不容易从倒塌的帐篷地下爬出来,集合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又到帐篷地下去找,这才发现扮演杨白劳的演员------名叫陈德昌,已经被帐篷的立柱砸中头部牺牲,当时全团的女同志就哭成一团。陈德昌的遗体在当时不可能运回内地安葬,所以第二天一早,只能就地掩埋,请筑路部队刻了个石碑作为标记和纪念,团里的演出还不能受到影响,照常进行。说实话,这一切,不能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待。当时的艰辛,不是亲身经历的人,很难体会和理解。

半年以后,公路已经修过了雀儿山,时间已经是52年的夏季,文工团又发生了第二次人员牺牲的事故,更让人叹息。

5-6月的高原,风光十分迷人。母亲记得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远处是皑皑雪山、银光闪闪,近处是大片大片的草原,草地上红色的高原红景天、蓝色的乌头、各种各样的杜鹃花开的是一片片的,真正是繁花似锦。母亲他们一帮女兵到河边洗头洗衣服,对岸是一群藏族姑娘来河边背水。藏族天生就是能歌善舞,何况一群藏族姑娘,文工团的女兵专业出身,唱歌自然更不在话下。这两边一碰头,自然是以歌会友。河那边藏族姑娘一曲唱罢,余音未落,这边女兵们银铃般的歌声又接踵而至。一时间,阳光、蓝天、白云、歌声交织在一起,美妙无比。老班长也闻声从炊事班的帐篷出来,一手拿烟袋,一手叉腰,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姑娘们。高原冰河,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水流十分遄急。独唱演员小周(前文曾提到过灌小高的酥油茶),一边唱歌,一面洗衣服,一心二用,那衣服就滑入了河里,小周伸手去捞,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落入了河中,刹时间就被河水冲向了下游,大伙儿眼睁睁地看着小周慢慢地沉下去。河边上听歌的老班长和团里的其他男同志,还有藏族民工等马上就顺着河边去打捞抢救,一直跑了几公里也没有救上来。

母亲回忆说,小周那年也就21、2岁,高挑个子鹅蛋脸,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歌唱得极好,如果能够活下来,恐怕也是一个歌唱家。可惜呀,连遗体也没有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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