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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清风明月中的思念 -- 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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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清风明月中的思念

题记: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李白《三五七言》

一剑挥出,破碎虚空。

又是明月夜,又是华山之巅。

一个青布长衫的身形在月光与树影之间幻灭。当霜华与月华一起洒下的时候,剑光已然翻飞。破碎的虚空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碎碎密密的霜叶。树巅乌鸦呜呜而啼,在寂寞深深的夜空久久盘旋。

风未住,剑入鞘。一条颀长的身影卓然独立于山巅危崖之上。张三丰负手望天,天心月圆。

清风徐来。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八十年前,那是一个明月夜的华山之巅,独袖飘飘的杨过携仙子般的小龙女在月光中走远,十八岁的少女在秋风中痛苦失声。这样清纯的一个少女,心中何以有如此的创痛?――在华山之巅的清风明月夜,这副图景便如一道绝美的剑光闪过,十五岁少年的心被深深割伤,从此一生不能愈合。又尤其是她的泪,质地如河流一般的泪水,从此也永远地浸润于他的心中。不断消融他不断愈合的伤口,永无止境。

郭襄的心中,却未必有这个拙朴的小弟弟。她一辈子的目光都在仰望。神雕大侠的传奇,传奇里凄美的爱情故事,传奇里的英雄悲歌,交叉着她的生命。杨过或许也明白,在他面前,她并非仅仅是十六年前他怀中那个女婴。但他未必明白的是,他对于她,已不单单是某种象征和崇拜,而已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单爱,一种注定要误人终身的毒药。

这毒毒得她好苦。她也到过终南山,横亘在眼前的是十六个大字: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十六,十六。十六是杨过为小龙女望穿秋水的十六年,也是她郭襄中毒的那一年。而今,她的眼前又横亘着十六。在宿命面前,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爱江湖的人说,我们要将名位权利之心相忘于江湖(庄周)。而江湖中人呢,身不由己的江湖中人,只有将刻骨的思念相忘于江湖。

桃花影落飞神剑。剑气纵横华夏九州的时候,劣迹斑斑的官吏奔走相告,“是不是神雕侠又重出江湖了?”“不对吧……他虽然也戴着那副神雕面具,但是身形好像要小得多……”

有时候,思念一个人的最佳方式,莫过于发扬他的美名。

然而同时,逃避思念也便成全了另一种思念。

无数个夜晚,她独自跑到华山之巅,看着明月升升落落,明明还在笑,嘴角已经开始抽动,眼泪就这么静静地流了下来。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红颜少女的两鬓青青,也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变了星星。某一天,她在峨眉山下,沿着河漫走,累了,俯下身洗一洗脸,耳边飘来几串清亮的啼哭声,抬头便看到一个弃婴。女孩红扑扑的脸蛋温润可爱。她胸中某一种原始的东西被唤醒,柔柔的在心底招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流动着清新的味道,竟是久违了。于是她抹一抹鬓角,拭干了水,裹好了剑,四顾一望――静默而又娴静的峨眉正用轻轻的风迎接她的到来。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

他应当是敏感颖悟的男子。否则,何以能在一瞬之间,认定可以刻骨铭心的女子?何以能在心中常年供奉着一朵白莲,以承奉那永远浸润于心中的泪珠?

然而他终究是男子。男主阳,阳生理,理抑情。他没有试图如郭襄一样将思念相忘于江湖之中,而是选择了静穆的高山。一动不如一静。静穆更能给人宁静。

无数个清风明月之夜,他盘腿静坐,在近乎于流水一般的寂静之中,郭襄的倩影浮上心头,那些晶莹的泪水又开始在心中冲刷伤口。微风从树上滑下来,流过全身,亘古不移的参天古木静默着。灵光乍现于胸中,他似乎窥测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真义。

他长啸一声,身起,步移,剑转。剑光划破了道道月光,搅起了寒鸦阵阵,哀鸣满山。一种振古如斯的虚无流过剑身,流过全身。热泪盈眶,剑芒再盛,四空的霜叶卷起阵阵气旋,循着夜风的走向,在古树残枝间游走。

即便是他自己,也惊诧于这般天人合一的气象。

剑道有成以来,江湖上不少名家来看他的剑。他的剑,堪比王右军之字,以四字“飘若游龙”相称,绝无虚焉。收发由心,行走无迹,宛若羚羊挂角,各家叹服。允推为天下剑士之首。更有将其与独孤求败相提并论者。

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让他淡然了对郭襄的思念。从此,于清风明月之夜,老松怪石之旁,危崖险岩之巅,他潜心于剑。郭襄为逃对杨过的思念,用贪官奸吏之血来洗剑。而张三丰呢,为逃对郭襄的思念,将思念转注于剑中。

作画的妙处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剑同此理。古来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总是放不下事功之心,以至心存挂碍,终究不能上窥天道。张三丰以淡忘郭襄而习剑,既不执着于事功,复诚于剑,故已不觉间臻入“无我”之境。

四十岁时,也即他名满天下之时,郭襄出家。创峨眉派。门下悉招女弟子。其中又多身世凄惨者。

他长叹再三。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是忘不了她。清风明月难道只是幻象?

斯时,束发立观,开武当派,自号三丰。

五十,常独坐云海石峰之巅,感天地契合之道,参阴阳互化之机,渐悟太极精髓。

六十,谒独孤求败墓,悟“无剑胜有剑”亦为着相。制敌不必有剑,亦不必无剑。从心所欲可也。乃知无相破有相之旨。

七十,因情造势,以意驭力。明心见性,道法自然。佛道双修,未察之间已由无相臻入本相,止于至善矣。

一日,恰是八月十五,门下弟子来报:峨眉派创派祖师郭襄辞世,风陵师太接任掌门之位。

张三丰默然不语。良久,白眉微微一颤。

风陵,风陵。就是那个风雪渡口吗?在那里,十六岁的郭襄第一次遇到了神雕大侠。那是十六岁少女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个渡口。然而她当时所不知道的是,她一生的欢乐与悲伤,都将由这个渡口来吞吐。

她为当初的邂逅付出了孑然一生的代价。然而,似乎并不感到后悔――尽管或许多少有些哀怨吧。否则,她何以不让“风陵”随自己一起羽化在峨眉之巅?而是有意让这一世的梦在当年收养的女婴身上延续下去?

一剑挥出,破碎虚空。

天若有眼天亦开。因为这一剑本就不是人间的剑。人力有时而穷,人意有时而尽,但是这一剑似乎是亘古以来便已舞动,而且有意延绵到天荒地老。这一剑也不可能是天上的剑。因为天剑无情,而这一剑却始终延展着绵绵不绝的思念。

这一剑,本就是天人之际的剑。

原来,他对郭襄的思念依然鲜活如最初,从来未曾有过损减。只是从他的心里,转到了他的剑上,又流到了天边。

风还在吹,剑已入鞘。张三丰负手卓立于危崖之巅,深深地望向那天心的明月。

清风徐来,明月依然。

清风明月中的思念。

(共2550字)

附记:本文原始材料取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部分情节,作了一些加工。文章力求一种简约玄远的风格,所以具体细节上不多加追述;读者若有不明,可以翻阅原著。原著中郭襄对杨过的感情大致不差;而张三丰对郭襄的感情,则是在金庸先生寥寥的笔墨之上,加了较大的敷衍。《神雕》中最末一回写华山诀别,很是凄伤。郭襄对张三丰的关爱和她为离别伤感落泪的情景,在少年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迹。这种印迹在他身上会延续一辈子吗?他后来的出家与潜心武学是这种延续的结果吗?《倚天》中没有明示。然而开篇两回有一个小小的细节:郭襄芳华正茂时,独上少林,赠给少年张君宝两件物什:一件是她自己当时佩带的一只金丝手镯,另一件是杨过送她作十六岁生日礼物的一对精铁铸就的小罗汉。这两件物什张三丰一直珍藏于身边,耄耋之年依然时时摩挲。这就很能激发人的想象力了。如果读者因本文引起了进一步的兴趣,不妨重温一下金庸先生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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