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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茗谈(四十)-1 -- 本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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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茗谈(四十)-7

一份报纸,就跟一个作家知识分子是一样一样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神经质地一抽一抽。(我这是说体格正常报社,残疾报社不算)

一个人,运气来时富贵逼人,那确实是很难HANDLE;但运气没来或者运气走了,又走到生活常态了,背字儿了,还能把握得住,那就更难了。

当千年一遇的水门事件来到时,沧海横流,以布雷德利为代表的WASP的竹林七贤们是扛住了,不孬。但余韵消散,绚烂不再,曾经HIGH过的人,哪里还回得了平淡?

(一)

水门事件结束后,《邮报》一下子惊艳四座,销量甚至一度超越《纽约时报》,无数大学生蜂拥而来报效,渴望成为哼哈二将那样的另类民族英雄。于是报社内部,对于荣誉的争夺,狗咬狗一地毛,知识分子嘛。

在事件一开始,潜入水门大厦的“管子工”刚刚落网,即便是花生屯的地头蛇,《邮报》高层也没有意识到它的新闻意义,只有总编辑HOWARD SIMONS和青年编辑BARRY SUSSMAN敏锐地保住了这棵幼苗。其中功劳更大的,是SUSSMAN。SUSSMAN相当于是个部队里的班长,炮楼攻不下来绕过去,谁都不会说什么,炮楼遍地都是呢。

等事件完结,拍电影了,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总编辑HOWARD SIMONS,因为布雷德利毫不脸红地把他的功劳都抢走了。在电影里,刻意夸大了布雷德利的作用,有些时候恰恰是布雷德利犹豫其他人坚持,到了剧本里就变成布雷德利是“高大全”了。当然实事求是讲,到了后期布雷德利的压力也非常大,而且不足与外人道,所以按总量看,我认为布雷德利在报社内部人员中,在整个事件中确实作用是NO.1。

水门爆窃事发于7月,到了10月,布雷德利才亲自介入此事,他找哼哈二将单独吃个午餐,但只有伍德沃德有空,于是两人出外吃饭,布雷德利第一次直接听取第一手资料,不再经过三层编辑。他也不得不如此,白宫集中火力猛轰《邮报》(当时介入调查水门事件的不止《邮报》),而且目标就只是凯瑟琳和布雷德利,擒贼擒王。

而凯瑟琳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更糟糕。当时她已经显示出自己的才能,是一个出色的发行人,甚至比丈夫PHIL更出色。但在全国的报社老总眼里,《纽约时报》和《邮报》本来就是被孤立的,现在《邮报》更加成了单枪匹马挑战风车的傻子。那个时代,人们还相信总统是诚实的(基辛格是天生的撒谎专家,不过总统嘛……),而且也普遍佩服这个敢于去中国的乡巴佬。只有当乡巴佬过于压迫《邮报》时,老总们才有唇亡齿寒同仇敌忾之心,但也仅限于极微弱的支持。布雷德利反复向凯瑟琳保证,小伙子们正万分小心地葡伏前进呢------这地上到处是萨大的坑,市政局也不来管一管。

《邮报》在这两个人互相搀扶下,寒毛凛凛地走着夜道,几乎毫无希望,也就跟尼克松别口气。真正挽救了他们的,一个是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少数中下层擅自做了一个电视专题节目于1972年10月27日播放,把事情闹到全国去了,有力地支持了《邮报》。第二个,就是尼克松自己了。当ALEX BUTTERFIELD向国民透露尼克松把自己在白宫的讲话(包括电话交谈)都记录在录音磁带上,《邮报》才终于真真切切看到一根救命稻草。

而〈纽约时报〉呢?一开始还忸忸怩怩,等到了1973年1月14日,才发出他们自己的独家新闻,为吃力爬坡的《邮报》提供了一份关键材料。这以后,〈时报〉恢复了王者风范,一心一意同《邮报》抢进度,别苗头。

处境最糟的,是〈时代周刊〉。关于〈时代〉,我很早就说过,它是二线刊物(直接说,就是二流出版物)。因为两报虽然有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小样,毕竟比较中立公正(Pxxx老兄提到的加拿大〈环球邮报〉也有这种特质),忠于事实。而〈时代〉的创办人卢斯,他老爸是个派到中国来的传教士,卢斯本人一贯以传教的热忱和偏狭来办周刊,死硬的共和党做派,任意篡改事实!卢斯对中国的国运影响很大,是促成二战中中美结盟的重要推手,同时也是二战胜利后顽固维护蒋介石势力的反动份子。从大局而言,〈时代〉当然要维护共和党的尼克松,但编辑部苦恼地发现:被越战折腾得愤怒不已的人民,爱看当局出丑。1972年,〈时代〉提名尼克松和基辛格为年度人物,按惯例年度人物上封面的那期会大卖,但这期只卖到平均数(不到25万),报道尼克松再度当选的那一期,只卖21万份。几个月后,〈时代〉终于也分抢水门丑闻的一杯羹了,它的销售量立刻升到了30万份!

大势已去,白宫变成了“天下围攻”的美餐。

整个水门事件中,美国新闻界强化了一个游戏规则:记者不把爆料人的信息透露给报社内部的任何人,上司或同事。如果编辑对记者的消息感到怀疑,最好就另派人从不同渠道核实,但事实上根本没有时间和其他条件可以这样做。为了抢头条,后来就普遍依靠记者本人的职业道德,作风浮夸的布雷德利后来在这上面吃了大亏,直接导致他提早退休。

(二)

1974年8月8日,尼克送黯然辞职。《邮报》完胜。中国的南方银们必定欢呼,这是民主的胜利,人民的胜利。

而布雷德利则赤裸裸地对“普利策奖评委会”说:这是我的胜利。

1973年3月,“普利策奖评委会”对本年度的大奖已经基本敲定。一则水门事件尚未结束,不容易站队;二则评委都是地方报纸的编辑,对于水门事件这种大城市里伤风败俗的东东不是很感冒。所以,当时内定,给《邮报》三个奖,一个授予专栏作家,一个给东欧新闻记者组,一个给地方新闻记者。看起来,一点也不沾水门事件的边,但一下给《邮报》三个奖,也就在道义上表达了对《邮报》不畏强暴的“曲线支持”,知识分子的调调儿,你懂的。

但临颁奖前,水门事件峰回路转,形势有利于《邮报》方面,那么知识分子们就坐不住了,感觉自己没有抓住历史的尾巴,应该更强硬一点,免得自己孙子将来说自己木有小鸡鸡。知识分子的投机性,你也懂的。

于是几位领导连夜去找造反派头头布雷德利,诚恳检讨了自己前一段的工作不很到位,虚心求教:这水门事件,一定要给奖,那您老看,给个啥奖。你说你说,我们坚决执行!

布雷德利抹了把老脸:你看看,他老尼只在这个年龄段混了,咱还怕他干啥。就拿个“公众服务奖”吧。

“公众服务奖”就不一般了。前面说的那三个奖,都是给个人的,将来万一白宫秋后算帐,可以狡辩说他几位爷才高八斗,跟那家报社木有瓜葛。而“公众服务奖”是授予报社的,这一来,全面肯定了报社这一年的工作,中宣部是满意滴,支持滴。二来,把“普利策奖评委会”绑在了《邮报》的战车上了。三来,这个奖给报社,就是首先肯定了他这个主编的成绩,而不是夸大两个记者的作用,这个政治结论一做,以后两个记者感言,就只能先感谢国家,再感谢领导。

几位领导嘀咕一阵,狠了狠心,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押宝要稳准狠。不过布雷德利也横是太贪了点,不如……

于是回来腆着脸再跟布雷德利请示工作:好,就给“公众服务奖”,不过余下的,只能给一个专栏作家奖了。

布雷德利的脸,当时就下来了:老子不配拿四个奖吗?我在前头吃紧的时候,狗娘养的你们还不是在后头紧吃?你个普利策奖拿来忽悠中国银也就算了,到我这儿算哪盘菜?

知识分子之间的争风吃醋,还则罢了。当华尔街资本介入<邮报>这个老牌私人家族企业后,那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水门事件能够如此演变,一是因为白宫的狐狸尾巴太大,藏不掉,因此以<邮报>为代表的WASP东林党正气凛然,相信自己对得起良心,唯一问题是能不能最终揭开盖子。二是报社是家族企业,干还是不干,决于一人。

所以当<邮报>完成股份制后,就真正被兄弟连所收编掌控,而不再是李云龙在外边瞎搞。即便再来一次百年一遇的水门事件,总统的政治生命,断不至于再次落入一群孤愤的小知识分子之手。

这个静悄悄“颜色演变”的详情,请等下回。

通宝推:抱朴仙人,parishg,巫师唐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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