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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1234567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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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二节

4

秋天的时候,马脑从遥远的突厥带来了木杆可汗的骨灰。他像南陈的剪刀剪破天空,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了下来。

他停在阿史那皇后的手心里,吐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是木杆可汗的心尖,可汗临终时说,要把心尖留给北周的女儿。”

阿史那皇后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亭子里坐着一个陟岵寺的老和尚慧远,见此情状,便双手合十,轻轻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嬉笑的嫔妃也只好寥落了,仿佛残荷一般,在寒冷的秋雨中裹紧了身上的布衣。

座下跪坐着一个叫郑旦的伎人,正在吹着胡笳。他见阿史那皇后的脸色冷了,心中不由一慌,音便歇了。他把胡笳放在地上,轻轻叩首乞罪。

谁料皇后并没有怪罪他,“你……吹一段《瑞应本起经》吧!”阿史那皇后命令道。

郑旦只好重新拿起胡笳,吹了起来。大家默默听了一会,慧远和尚身后的一个白衣伎人忽然和着音乐唱了起来:

“志高于须弥,清妙莫能论。

永离淫怒痴,无复老死患……”

还未唱完,胡笳却又收了声,大家一起跪拜下去,原来是武帝宇文邕到了。

他长得长而白,却有极黑的头发与胡须。宇文邕在世上有三大恨:一曰高齐,二乃和尚,三便是他美貌的阿史那皇后。偏偏今天有两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所以他只好烦恼地开了口:

“朕已下令,融佛毁经,驱僧破塔,怎的在朕的皇宫里还有两个和尚!”

阿史那皇后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是在祭奠父亲,陛下可听说,他原来四年前便去世了,陛下怎的却不告诉我?”

宇文邕走进亭子,用扇子点着阿史那,冷笑道:“你们突厥人最是反复无常,当年我去求亲,你阿爷摆了多少次架子?现在你们又帮着高绍义,想反我?哼!你爹死得好!我只恨你怎生不和他一起去!”

他走到郑旦身边,用脚将胡笳踩破,道:“去取琵琶来,给朕弹一首‘芳树’。”

郑旦不敢违抗,连忙取来琵琶,絮絮弹了起来。先是细密雍容曲调,像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渐渐便一圈一圈散开,低沉而模糊,音波泛滥,及至最边缘,幽咽几欲断绝。那音乐低到无可再低之处时,忽然单音再起,如雷,叫人心头一跳,接着一轮骤雨急降,无数雨点砸入湖中,泛起阵阵涟漪,彼此回环,宫调主题还未奏完,羽调又在更高处响起,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越来越细,渐渐便变成抛入高空的一段绳索,颤颤巍巍的,正要转入变宫之调,北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郑旦手一抖,那弦铮一声响,刺耳之极,却是断了。

大家默默盯着宫墙外,半刻钟以后,一阵浓烟从陟岵寺里升了起来,夹杂着艳潋的火光和模糊的哭喊。大家便知道,长安城里最后一座巨大的寺庙,那些如秋天的白蝶一般惊恐的僧人,寺户,乐伎,居士……憩息的最后的避难所,就这样完了。

慧远老和尚哭了。他的丑怪的鼻子歪在一边,挂着一滴清鼻涕。可是他从泪眼中,看到了关中那四万多所寺庙。那些小巧的像能藏入首饰盒里一般的伽蓝,那些被春雨打湿的青苔黑瓦与瑞兽莲花,那些美丽的,掩映在松萝下的佛塔,那些庄严的,飘渺于烟云中的佛像,那些每日早晚宛畅的梵音,那些被他的指尖磨薄了的泛黄的典籍,这些都变成了飞烟。还有那些净人,他们只会洒扫,修剪美丽的花木,还有那些伎人,他们只会鼓乐,娱乐佛耳,如今他们被套入军装,背上弓箭,向北进发;还有那些比丘尼,她们无处可去,只得嫁于平民,岔开双腿,生下一个又一个未来的士兵。“何等惨烈,何等惨烈!”慧远和尚这么想着,他没想到自己已喃喃问出了声:“陛下求兵于僧众之间,破灭三宝,岂不知阿鼻地狱不分贵贱,陛下——陛下何得不怖?”

宇文邕皱了皱眉,低声嘟哝了一句:“真讨厌!”他用脚踢了踢郑旦,骂道:“每每到此,弦便要断,且南吕之调中,变徵、变宫二音,皆乖张之极,你当朕听不出来么?杀才!朕要你治乐,你治成这样,要你何用!”便吩咐小黄门:“快拉下去,连同这个臭和尚,一起烧了。”——接着转身对阿史那皇后一笑:“殉你的父亲,怎么样?”

泪眼模糊的老和尚被拉下去的时候,跟着慧远来的白衣伎人忽然跪了下去,口中称道:“陛下息怒——陛下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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