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网文摘录,做个备份 -- 谢家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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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drunkpiano的书和博文之前,很少接触社科的我并不明白自己的价值观倾向属于哪一类,自己以为大概是自发朴素的人本主义观吧,遇见之后真是狠狠震撼了一把,只剩下“深得我心”、“吾心甚慰”、“就是我想表达的”这样的叹服!所以我想我找到了自己的组织-自由主义。

从2000年左右上网开始,我就开始写政论,并且确立了自由民主法治的政治观――别跟我扣什么“ideologue”之类的帽子,谁也没傻到一看到“自由”“民主”“法治“几个词就激动得荷尔蒙乱窜的程度,相信你也一样。每个人的世界观都不可能脱离他的切身体验+阅读体验等经验性的东西,经验加上情感取向和判断能力形成观念。

我并不是一个“天然”的自由主义者,90年代闹“中国可以说不”的时候,我也曾“民族主义”过,现在想想,不过是各种自觉不自觉的洗脑结果。当时也读哈耶克、福柯、波普尔之类的学术书籍,但当时对我来说书籍就是书籍而已,跟我周围的经验世界没有什么关系。2000年左右上网络时政论坛,对我来说是个“启蒙性的事件”。当时我经常上的论坛左派的有“华岳论坛”,中间派的有“强国论坛”(现在好像给左派占领了),右派的有“锐思评论”和“思想的境界”等。见识了各种观点,各种辩论,各种嘴脸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教育宣传里有多少可耻的谎言,某些“民族主义”者可以对生命和痛苦漠视到什么程度,同时也意识到在荷尔蒙泛滥的网络上理性和事实的力量多么微渺。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学习独立思考。

以前在网上跟人辩论。挺毛派们老拿毛时代的经济发展来说事,说不管怎么说,毛时代的工业化如何如何,平均经济增长率如何如何。这些话我听得很烦,不仅仅是因为所谓平均增长率下面掩盖的大起大落,大起大落后面掩盖的人命关天,而且是因为这话里面掩盖的一个假定:凡是毛时代出现的经济功劳,就是毛的经济功劳。而事实是,从1949到1976,凡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都是毛放手把经济交给周恩来、刘少奇、陈云搞的时候,凡是经济搞成一团浆糊的时候,都是毛非要瞎掺乎的时候。如果没有毛的掺乎,中国大陆那三十年经济发展只能更快。所以在我看来,情况不是“因为有毛,所以经济发展”,而是“尽管有毛,经济仍然发展”。经济学家邹至庄,好像是普林斯顿的教授,以前有一篇文章,名字大致叫 “Economic impacts of political movements”,说的就是如果没有大跃进和文革,中国现在的经济水平和消费水平,could have been现在实际水平的几倍几倍什么的。

跟网友辩急了,我就说:好比一个有胃病的人还能长跑,你总不能说,因为他有胃病,所以他能长跑吧?!

跟闹同学电话,他说起最近看的一本书,叫“One Billion Customers”。说作者说,中国经济发展的快,是因为中国的管理方式象是一个公司,而公司的管理,对员工不需要负责,所以比较有效率,上层又有一个和董事会类似的协商机制,所以也有一定的理性。这个道理,我当然是赞同的。“不过”,我说,“如果决策是英明的,有效率是好事,如果决策是错误的,越有效率就越是灾难,比如大跃进的时候吧……”后来我们讨论去讨论去,基本得出这样的结论:大跃进那会儿,中国这家公司还没有董事会呢,那会儿的中国,更像是一家老板两口子说了算的乡镇企业。乡镇企业固然能火一阵,要想有大的发展,还得有一个讲究“三个代表”的、以那谁谁谁为核心的董事会。

后来又说起民主和经济发展的关系,说有些民主国家,经济也不发展,说起有些专制国家,经济也发展什么的。我就说:民主本来就不是用来促进经济发展的,而是用来增加政府的accountability的,就像一个治胃病的药,没有治好心脏病,你也不能一口咬定这个胃病药不行啊。

当然,经济发展也是政府accountability的一个部分,但是国家毕竟不是公司,除了效率,还得追求公平不是。

  一般人容易不分青红皂白去折服于名人或者所谓经典,但刘瑜非常能够抗拒“无意识的从众心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也不会轻易给出论断。她说她对“小众”和对“大众”一样警觉,因为谄媚大众和谄媚小众都会令一个人失去独立判断的能力。

  我常常听她说不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是,那个人说话太斩钉截铁———无论对方是多么倾国倾城地美貌,或者已经有万千名人志士臣服于他。

  她就好像婴儿认识世界的方式那样,一定要放在手里摸一摸、拿到嘴里嚼一嚼,不会轻易坠入习俗或权威的陷阱。

  她还对我说过,如果有人打压她,她不会故意去挑衅对方,因为如果对方处处刁难她,会让她愤怒,而愤怒会令她的思考丧失理性。她觉得,一个思想者失去理性,就像一个舞蹈家失去双腿一样,其思考会变得没有意义。

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以寡敌众,但是越辩越乐,心情大好,新左的头脑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浆糊,思维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混乱,0乘以3还是等于0,我作为一个铁杆自由主义者,怎么能不为“不是小好而是大好”的斗争形势而欣慰呢?

经过多年和新左的交手,我发现新左的说话方式其实非常有规律可循,一般具有以下特点:

1.高屋建瓴,气势恢弘:

例句:“四百年来的现代社会是史无前例的人类灾难,而且是越来越糟”。“资本主义社会为什么没有崩溃?因为它把危机都转移给发展中国家了,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的前提就是其他国家的不发展”(这样通顺的句子是我给整理出来的中心思想,伊没说这么通顺)。

左派热爱这种宏大叙事,就像那什么改不了吃那什么。当左派总是在忙于炮制各种原子弹似的宏大论断时,扫兴的右派总是特别关心定义、论据、逻辑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每次听到上面这种振聋发聩的言论时,我都会特别想问:请明确你说的“灾难”的标准,请论证一下为什么“越来越”,为什么一些国家发展的前提就是另一些国家的不发展你这个零和博弈的前提从何而来,你又怎么解释中国、四小龙等发展中国家也能够崛起,你有什么数据证明发展中国家人民的平均生活水平在下降而且你又如何论证这个下降的原因就是发达国家……当然,他们总是不等你把一个宏大论断里的细节问题探究清楚就直接进入了下一个宏大判断。从判断到更大的判断,到满天飞舞的判断,到波涛汹涌的判断,基本就是左派保持精神上high的秘诀,可惜对我来说没有定义、数据、逻辑的判断不过是塑料原子弹,比早市上的烂白菜还廉价。

2.对别人马克思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

对话片断一:

伊:马克思所畅想的“全面发展的人”才是真正美好的,上午打渔,下午写诗……

我:这个理想的确听上去挺美好的,不过我想提醒你的是,现代文明发展的前提是高度专业化的社会分工,一个人人上午打渔下午写诗的社会,是不可能或者非常难发明出电脑、手机、抗癌药、心脏搭桥技术的……(顺便说一下,此处我不过是偷用了斯密《国富论》里最基本的思想而已)

伊:手机、电脑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

我:您用手机、电脑吗?

伊:…………

对话片断二:

伊:美国一个国家用了世界上XX%的资源,如果全世界人都维持这种生活水准,200个地球都不够。

我:这个我同意,我也同意一些发达国家存在“过度发展”、“过度消费”的问题。

伊:所以说资本主义式的发展就是竭泽而渔的,这种生活方式是毁灭性的……

我:那您为什么要到美国来过这种毁灭性的生活呢?

说实话,关于资源、环保这个问题上,我跟这位左愤意见差别不大,而且我从来不认为珍惜资源、爱护环境这种主张是左派的专利,但是我和跟这位老师的不同在于,当我自己过着这种每天洗热水澡、到处是空调暖气、电器一应俱全的生活、享受着由巨大工业耗能支撑起来的衣食住行时,我破口大骂“美国用了多少多少资源”时会心虚、会为自己是这能源巨大浪费里的一份子而内疚,不象丫这么一边接受资本主义的温柔按摩、一边气吞山河地痛骂资本主义。一个素食主义者大骂肉食主义者如何残忍我是欣赏的,一个肉食主义者闭嘴悄无声息地吃肉我也是尊重的,最恶心的就是那种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大骂吃肉如何不道德的德性。

3.双重标准,自相矛盾:

对话片断(说到中国的解放,有人提起一个老太太,如何在解放前穿不起裤子,而解放以后有饭吃了所以特别感谢共产党……)

我:为什么要感谢共产党呢?政府是民众养活的,政府为社会服务是天经地义,中国人动不动老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是上面“赐予”的,就要感恩戴德,把自己的权利当作别人的恩赐。伊:但是有很多政府根本做不到这种服务。

我:做不到公共服务的政府你可以骂它,但是做得到这些服务的,你没有必要感谢它。

伊:那不能这么说……

我:那你觉得你应该对美国政府感恩戴德吗?要说公共服务,美国政府比中国可比中国强多了,你孩子可以免费上公立学校,福利保险比中国好多了……

伊:……(思想斗争状)

也是,让左派愤青说感谢美国政府,比咬断自己的舌头还难,但是我琢磨如果你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应该为有裤子穿、有饭吃感谢政府(先不说那大饥荒、没裤子穿没饭吃还逼人感恩戴德的事了),那你应该为自己在美国的小康生活给美国政府磕几个头呢?

4.耍赖:

对话片段:

伊:资本主义国家根本不允许你追求alternative的发展模式,所有的可能性都给堵住了。

我:谁给你堵住了?共产主义已经给你机会了,在十好几个国家都给实验了,你自己失败了还怪人家不给你机会?

田径比赛,自己跑步摔倒了就怪人家跑得太快,自己跑一次摔一次,跑十次摔十次,还气势汹汹地跑到那个跑步冠军面前喊:你根本不允许我跑步!你把我的路都给堵住了!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耍赖呢。

5.概念模糊:

对话片断:

伊:左派右派怎么区别?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

我:等等等等,你别跟我说“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这个词太含糊了,你就说你批判不批判市场经济吧,市场经济这个词含义要明确得多。

伊:(迟疑片刻)我觉得……其实……总得来说……大多时候……左翼对市场经济是持怀疑态度的……

说到资本主义就斩钉截铁,说到市场经济就开始支支吾吾。什么叫资本主义?瑞典的资本主义?美国的资本主义?中国当代的资本主义?19世纪的资本主义?20世纪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这个词是如此含糊,以至于俺都不知道它所指何在。左派喜欢使用资本主义这个词,是因为这个词一百多年来,已经被丑化成by definition a bad thing了。把一个东西定义成坏的,然后批判它,这样的辩论,太投机取巧了吧。

6.漂着浮着,只谈理念不谈制度

对话片断:

伊:资本主义社会问题重重,用暴力来维持社会的不平等,必须有一个alternative的发展模式。

我:你说的这个alternative模式指的是什么?你具体给说说吧,别跟我描绘一番蓝图,然后就是不告诉我怎么到那,你不能光想象一个乌托邦……

伊:为什么不能想象?

我:你可以想象,我就是特别好奇你这个乌托邦的制度特征是什么样的。

伊:想象乌托邦的意义在于批判现实……

说实话,我都同情左派,因为他们总是停留在理念的层面而不去谈论制度,这是他们的瓶颈和死穴。其实不是他们不愿,而是他们不能,因为一旦开始思考制度而不是那些大口号大标语,就会发现社会变革无非就是两条:一,改良,which 所谓的“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在做而且做得比较成功(比如工会制度、福利制度……);第二,革命,which所谓的“公产主义国家”已经弄得一败涂地。难怪左派自己都避免谈制度,而只谈理念,因为一方面他们是热爱“宏大叙事”里面高潮迭起的感觉,另一方面说白了他们就是“困”在那个语言中了,因为他们一旦降到制度的层面谈问题就露馅了。因此每天只能嚷嚷着“保持批判姿态”。那我就奇怪了,非要做一个左派才能批判?秦晖、贺卫方这样的右派不也在批判,不也呼吁关心弱势群体?所以说如果说左派只剩下一个批判的姿态,它其实就什么都不剩了。

而且,新左派中那么多保皇党,公然捍卫专制,连中国工人农民的自由结社权(工会、农会)都反对,这叫什么左派?连言论自由都反对,又怎么保持“批判姿态”?要是马克思他老人家在坟墓里听到他还有这样的不肖子孙,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给气得再死一次?

7.高深莫测、引经据典:

常用句式:

“本雅明说……”

“阿多诺认为……”

“施密特说……”

“黑格尔认为……”

不过,一般伊在说完“某某说”之后,我就听到一片“*^&*%$※^%$#……”,也不知道是我理解力有限还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然引经据典这事的重要性不在于人家说了什么,而是“黑格尔说”“施密特说”,这才是关键词。其实,既然你要批判现实,就直接从现实出发,“我舅舅说……”“我邻居说……”“我同事说”“我小学同学说……”比“本雅明说”“黑格尔说”有说服力多了。一会儿本雅明一会儿阿多诺,您这到底是为中国的老百姓说话呢,还是追赶学术的时尚呢?晚上跟恩华通电话时,我就说:左派说话,要么就是用让人听不懂的话来掩盖自己的混乱,而当你能听懂他说什么的时候,你立刻就听出那是一派胡言。

总是不能忘记那个经典笑话:一个苏联人和一个美国人在一起吹嘘各自的国家多么自由,美国人说:“我们特别自由,我就是冲到美国总统的面前对他破口大骂也没事。”苏联人:“我们也一样自由啊,我们也可以冲到美国总统面前破口大骂却一点事没有!”基本上,中国这些的新左派就是这个做派,他们勇于“批判现实”,“冲到美国总统面前破口大骂”,勇气可嘉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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