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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孔子诛少正卯,子虚乌有 -- 苏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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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孔子诛少正卯,子虚乌有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有孔子诛少正卯事,引用如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此事件简称为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

梁玉绳考证

以下是用现代汉语复述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第一一二二到一一二四页)。

关于摄相

梁玉绳说,摄相是春秋时代的国际会议(会盟)里的傧相。孔子在夹谷之会为鲁定公的相,于是本来是最高法院院长(司寇)的孔子摄行人(“行人”的职责是外交事务)的职务。

《史记索隐》说,摄相是说摄相夹谷之会,是会盟礼仪的那种相,司马迁误以为是执政的那种相,所以史记的吴、齐、晋、楚、魏等世家和伍子胥传都记载“孔子相鲁”,这难道不是错了么?鲁的执政者是季孙氏,孔子如何去摄那种国家领导人的相?但这个错误倒不是司马迁首先犯的,《晏子春秋*外篇》记载“孔子圣相”,《荀子*宥坐》记载“孔子为鲁摄相”,宋薛据《孔子集语》引《尹文子》说“孔子为鲁相”,司马迁也搞错,于是王充《论衡*自记》就有孔子当相国的错误说法。《经史问答》说孔子以卿的身份“当国”当国家领导人,梁玉绳认为虚妄。而《韩非子*外储说左》记载“孔子相卫”,更虚妄。

关于诛少正卯

《史记*孔子世家》的孔子诛少正卯的记载,源于《荀子*宥坐》。《礼记*王制》的疏引用《史记》说“七日而诛少正卯”,但《史记》没有“七日”记载,《礼记*王制》的疏的“七日”是引用《尹文子》。《孔子集语》以及宋高似孙《子略》都引用《尹文子》记载说孔子诛少正卯。《淮南子* 氾论训》、《说苑*指武》、《白虎通*诛伐篇》引《韩诗外传》、《论衡*讲瑞》、《论衡*定贤》、《后汉书*李膺传》都记载了孔子诛少正卯故事。

但前人已经指出此事的虚妄。王若虚《五经辩惑》指出此故事始见于《荀子》,然后《说苑》、《史记》、《孔子家语》都记载了这事,《礼记*王制》根据这个故事,著必杀之令。王若虚说“刑者不得已而后用”,用刑于“疑似”和“隐伏”之时,是申不害和商鞅一派的残忍之术。少正卯是“鲁之闻人”(《荀子*宥坐》语),子贡不知少正卯之罪(《孔子家语》),“何至于当死”。孔子诛杀之并“尸诸朝”,总之是过了。苏轼说,孔子在少正卯“未发”而诛杀之,迟缓一点就被少正卯所图谋了。王若虚说,少正卯当死的话“自有常刑”,何必如此。叶适说,孔子诛少正卯察觉其奸很果决,不是先王的正刑。王若虚不敢苟同叶适。

明代张时彻《皇明文范》记载了陆瑞家的《诛少正卯辩》,其上篇说,季康子问政,孔子说焉用杀,怎么孔子自己执政还没十天就杀了一个大夫。少正卯是闻人,是可以教育好的,何必如此。孔子当司寇的管司法,要杀乱政的应当杀阳货这种。而且诛杀少正卯属于“不告而诛”,是专杀大夫,圣人怎么能做呢?不可信。下篇说,这故事出于《荀子》,朱熹曾经怀疑,这事不载于《论语》和《孟子》,以《春秋左氏传》和《国语》“诬且夸”的风格都不收录这个故事,就是《荀子》提了。陆瑞家(?)认为荀子是个残忍的人,所以倡导这个故事。当时就见了三桓在欺负鲁君,没听说少正卯欺负鲁君。这轻重缓急圣人不会不知道。

清代尤侗《看鉴偶评》说,少正卯既然是闻人,又有徒弟,怎么会不知道交结三桓,孔子怎么就能一下子诛杀了他。朱熹对此事就怀疑。诸子书里是寓言多,把《荀子》说的诛少正卯事当真,那么《庄子*盗跖》也是真的?

阎若璩《四书释地又续》说,诛杀少正卯故事,朱熹就辨出是虚无的事,《论语序说》还记载,这就是这个说法还没彻底替代老说法。

崔述考证

以下主要复述崔述《崔东壁遗书(顾颉刚编订)》的《洙泗考信录卷之二*为鲁司寇上》的“辩行摄相事之说”和“辩诛少正卯之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月版第二八六页开始。

关于摄相

按照《孟子》和春秋三传,孔子当了鲁国的司寇,没有成为执政的相。《春秋公羊传》:“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孟子》:“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可见季孙氏是鲁国的领导者,能够听取孔子的意见,而不是孔子是执政的相。

春秋时代没有以“相”作为职官名称的。(苏注:诸侯下面是卿大夫,细分为卿和大夫,卿的地位较高,执政者的身份是卿)秉政的某位卿可以说是相某君,这个相的说法是不能摄的。夹谷之会,孔子在盟会上相鲁定公,孔子使用了上卿的礼节,而孔子实际身份不是上卿,“越次而使之”,所以有“摄相”的提法。传闻却变成了摄执政的相国。

《史记*孔子世家》还写孔子摄相“有喜色”。这就不是圣人的气度。圣人都是谦逊而谨慎的。而且崔述考证孔子在鲁定公十二年冬堕三都不成以后不久就离开鲁国开始流亡生涯了,不会有在鲁定公十四年摄相的事了。

关于诛少正卯

《孔子家语》记载如下

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有喜色.仲由问曰:“由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今夫子得位而喜,何也?”孔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乐以贵下人乎?”于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子贡进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今夫子为政,而始诛之,或者为失乎?”孔子曰:“居,吾语汝以其故。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夫殷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乙、子产诛史何,是此七子,皆异世而同诛者,以七子异世而同恶,故不可赦也。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按照《论语》,“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又《论语》一则:“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可见孔子不贵诛杀,不会执政七天就诛杀一位大夫。

当时三桓蛮横,世族如臧氏的臧文仲不仁不智,出身低贱的三桓家臣如阳虎和公山不狃都在《论语》上都提到,却找不到关于大夫少正卯的言论。少正卯果然乱政,为何孔子不提?

非但不提,少正卯这个人都不一定存在。春秋时代,诸侯国杀一个大夫,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何况孔子是以大夫身份诛杀大夫,更谈何容易!孔子受国君的重用程度,远不及郑国的子产的受重用程度,然而子产诛杀不了乱政的公孙黑,何况孔子?

上引《孔子家语》“殷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乙、子产诛史何”。这六个被诛杀的对象,除了管蔡,其他五位名不见经传,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人,而管蔡是叛乱,性质和少正卯不同(参看下文钱穆辩《荀子*宥坐》的杀士人记载)。

诛少正卯这个故事是申不害和韩非的流派污蔑圣人来粉饰自己的观点。孔子肯定没有做这件事。而《孔子家语》说其“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正和《庄子》和《韩非子》评价儒家的用词类似。(苏注:崔述是说,《庄子》和《韩非子》骂儒家用词就是《孔子家语》孔子评价少正卯的话,他们造个故事用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举刀杀儒家,真是非常腹黑。)

钱穆考证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55页开始“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辨”,网络版见 外链出处

关于摄相

钱穆引江永,说摄相是相礼,是在盟会上起礼节性的作用,盟会结束后复命。鲁国的执政者是三位卿,分别是三桓世代占着,执政的是季孙氏。孔子当时就是提出意见,季孙氏听从,如崔述考证。

关于诛杀少正卯故事的思想起源

《战国策*齐策》:

赵威后问齐使:“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钱穆指出这是诛杀士人之意的开始。

《战国策*齐策》:

齐负郭之民有狐咺者正议,闵王斮之檀衢,百姓不附。(白话文:齐都临淄有个叫狐咺的人背靠城墙而居,他直言批评齐闵王过失,被闵王杀死在檀衢刑场上,从此百姓心中不再服从闵王。)

钱穆指出这是诛杀士人行为的开始。

到荀子,倡导诛杀士人的言论。《荀子*宥坐篇》:

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居,吾語女其故。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偽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群,言談足飾邪營眾,強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小人成群,斯足憂也。」

《荀子*宥坐篇》所说的“湯誅尹諧”等诛杀故事,周公诛杀管蔡的性质不一样,而郑子产诛邓析是误传,其他都是虚造(可参看上文崔述对《孔子家语》类似描述下的断语)。钱穆认为,这段不是荀子写的,而是出于荀子的弟子辈李斯、韩非等。

《韩非子*外儲說右上》记载的齐太公诛杀两士故事:

太公望東封於齊,齊東海上有居士曰狂矞、華士,昆弟二人者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於營丘,使吏執殺之以為首誅。周公旦從魯聞之,發急傳而問之曰:『夫二子,賢者也。今日饗國而殺賢者,何也?』太公望曰:『是昆弟二人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

此处《韩非子》对两士的评价“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正如上引的赵威后评价於陵子仲的“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而《荀子*非十二子》对十二子的评价有:“行辟而堅,飾非而好,玩姦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也”,可知少正卯正是荀子所攻击的十二子的化身。荀子先攻击十二子,其弟子辈造孔子诛杀少正卯故事在其后。李斯得志,有焚坑之祸。

上引《荀子*宥坐》说少正卯是“鲁之闻人”,而且“聚徒成群”,“此小人之桀雄也”。可见荀子描绘的少正卯是在野的名士。虽然他的氏“少正”的起源是职官名。但《史记*孔子世家》就开始说少正卯是“鲁大夫乱政者”了。崔述说春秋时代诸侯国杀卿大夫不是易事。朱熹就怀疑过诛少正卯故事,上文也提到了,朱熹是说,此事《论语》不记载,子思和孟子不提,《春秋左传》也没有记载,唯独《荀子》记了,应该是齐鲁诸儒“愤圣人失职,故为此说,以夸其权耳”。

钱穆最后指出,鲁定公九年有两件事,一件是郑国执政诛杀邓析,一件事是孔子为鲁国的司寇。少正卯会不会是邓析被诛杀的误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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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季北略》卷之三

初熹宗时,监生陆万龄请祠魏忠贤于国学之傍,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也。许之。

巴金:孔老二罪恶的一生

关于少正卯的节选

  在讲坛上,孔老二总是满口“仁义道德”。一次,有人跑来问孔丘:“我有个老乡,为人正直,他父亲偷了羊,他就去揭发,这算不算讲道德?”孔老二冲着他说:“我认为,老子偷羊儿子隐瞒,这才称得上为人正直!”原来在孔老二心目中,互相包庇就是“仁义道德”。学生们听不下去,旷课的越来越多,有时跑得只剩颜渊一个人。颜渊是孔丘的得意门生,他告诉孔丘:有个叫少正卯的也在办学堂,讲的是革新道理,把同学都吸引去了

  少正卯是新兴地主阶级政治思想上的代表,常和奴隶制代言人孔丘唱对台戏,他公开宣称:“有人死抱住西周奴隶制不放,想复古开倒车,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孔老二对少正卯恨得直咬牙,可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公元前513年,晋国的革新派,把限制奴隶主权益的法律条文刻在铁鼎上,公布于众。这一来,奴隶主贵族的特权地位受到了限制和打击。“铸刑鼎”也震动了鲁国社会,孔老二的学生议论纷纷。孔老二对这事大加反对,气呼呼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晋国铸刑鼎,岂不要闹得贵贱不分、国家不象国家的样子了吗!”他忙着把三五成群的学生驱散。

……

  然而,五十岁以后,孔老二突然爬上了鲁国的政治舞台。以鲁定公为代表的奴隶主贵族,在鲁国重握大权,重用孔丘为鲁中都宰(主管首都的行政官),后来又把他升为掌管工程的司空、掌管司法的司寇,并代理宰相职务。孔老二上台后,立即为维护奴隶制干了两件事。首先,他向鲁定公献计:“照老规矩,当大夫的不得私自建筑都城。如今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在费都、成都、C都各霸一方,乃是心腹大患,非把三都摧毁不可!”毁三都就是镇压新兴地主阶级,鲁定公当然很赞成。孔老二便发兵攻毁了C都,又攻毁了费都。成都比较坚固,孟孙氏和家臣们决心抵抗,鲁兵攻了几个月攻不下来,只得作罢。

  新兴地主阶级的势力被暂时削弱了,孔丘接着就把革新派人士少正卯逮捕,捏造了五大罪状:一、通古今之变,是个危险分子;二、不走正道,实行革新;三、花言巧语,鼓吹革新道理;四、丑化奴隶制;五、宣扬反对奴隶制的理由。孔老二专横地认为,少正卯每一条罪状都可以杀头。他凶相毕露,终于以聚众结社、鼓吹邪说、淆乱是非的罪名把少正卯处死,并将尸体示众三天,以此威吓革新派人士。这是垂死的奴隶主贵族对新兴封建势力的残酷镇压。新兴的封建社会势力,决不会容忍没落奴隶主阶级的专政。他们用离间计,使热衷吃喝玩乐的鲁定公整天沉醉在歌舞中,对孔丘十分冷淡。

关键词(Tags): #思想#孔子#春秋#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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