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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阅读笔记】童话的冷锋 -- 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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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阅读笔记】童话的冷锋

Knopf出版社第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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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布克奖小说《迷恋--一则罗曼史》(Possession--A Romance)时,即疑心作者拜亚特(A.S.Byatt)大概是在童话故事书里泡大的。后来看董桥先生提安德鲁.朗(Andrew Lang)的色系童书,下意识就跟拜亚特挂钩,果不其然,她04年为《卫报》写文章《幸福至永远》(Happy ever after),探寻童话的源流与意义,一开首就点了朗的名。2009年,七旬老太又拿出一部近700页的长篇《儿童读本》(The Children’s Book),再度入围布克奖复选名单,虽输给了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劲急的克伦威尔,我仍然对拜亚特的选题很有兴趣,一直等着新作问世。

这本书里面自然涉及很多童话篇目,书本身的走势也充满了借喻,比如这个名字,这幅晦蓝的装帧,会让人想到格林兄弟;占篇幅最巨的《黄金年代》(The Golden Age)似乎呼应着儿童气质强烈的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及其同名作品;故事发生的核心地点:肯特郡的托德福莱特(Todfright)门口淌着清流,铺着草场,背靠密林,浓荫拂地,小生态环境鲜活,仿佛自格雷厄姆的《杨柳风》(The Wind in the Willows)的洞天移植出来,虽然也许吉卜林乡居的影子才更有英伦气息;托德福莱特女主人,儿童作家奥丽芙.威尔伍德太太(Olive Wellwood)逐年倾心写一部故事“地下的汤姆”(Tom Underground),故事里的人物倏然投入另重封闭世界,这场面与兔子洞里的爱丽丝、被龙卷风吹走的多萝西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一则在小说里后来被搬上舞台,其空前盛况,直逼同期的小飞侠彼得.潘。

小说缘起自伦敦城南肯辛顿博物馆,时间是1895年6月19日。馆长的儿子朱力安.凯恩(Julian Cain)及随母来访的汤姆.威尔伍德(Tom Wellwood)盯上一个日日蹲在馆里临画、休馆时又不见踪迹的男孩子。他们直捣黄龙,发现他居然真实地“遁入地下”,还不介意睡棺冢石床。苦出身而眼疾手慧的少年菲利普.沃伦(Philip Warren),就此从穴居浮上陆面,受邀跟随威尔伍德母子到托德福莱特参加一年一度的仲夏舞会。莎翁的《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及《暴风雨》(The Tempest)成了服装道具,提线木偶戏《灰姑娘》(Ashenputtel)、《沙人》(Der Sandmann)逢迎群童,亲朋满座,载歌载舞。格林兄弟、安徒生、吉卜林、巴里等童话名家也陆续在随后的重大场合担当谜面或背景,比如奥丽芙的大女儿多萝西去慕尼黑寻找生父时,木偶艺人安赛尔曼.施坦恩(Anselm Stern)给她表演的即是可以变型继而人格裂变的格林版《我的刺猬汉斯》(Hans Mein Igel);安徒生的丑小鸭经由奥丽芙的妹妹解读,演变为父母居然可能不知道孩子,孩子也居然可能识不得父母,拜亚特连用了两个“It’s surprising”提起极度的惊愕,而这这个故事的真人版,恰好在威尔伍德一家上演,是这个家庭明亮温和天气下的黑冰。可以说,拜亚特所谓的“真实童话”(real fairytales)及其无需解读也可传递的意思,在她的《儿童读本》里抽芽生花,无处不在。

拜亚特熟读各路童话,所以布克访问她做过怎样“研究”,实在毫无必要。她尤其靠近树林深处、阴郁、魔幻厚味的,像德系、北欧。英法的,对于她则过分柔腻,托人物的口,她说是写给女眷们看的。一部《灰姑娘》,欧际散轶多过300种,《儿童读本》里录了三种,看戏的小儿惊呼,怎么没有神仙教母,怎么只是由鸽子传情与点拨,怎么会割肉渗血试鞋子,还在马背上一路淌,这便是格林的铁血风格,反衬出法国人查尔斯.贝罗特(Charles Perrault)摇篮曲般的人情味儿。显而易见,拜亚特的轨迹,比较“亲德”,即或黄金年代里灿烂的盛会、童话诸选篇如《屋中屋的人们》(The People in the House in the House)、《灌木》(The Shrubbery)也写得颇有点冷冽平实,不复《迷恋》里那么花俏。相应地,无论从交代人物还是引介童话,频繁使用德语,是不可避免的。相形之下,《迷恋》里的法语元素多一些,而这一本,我印象里,只不过1900年巴黎世博会时罗丹露面,寥寥寒暄两句。

不止童话,与之相关的戏目、人偶,拜亚特显然也做足功课,她活龙活现写分幕剧情,写孩子们对提线木偶剧的不同态度,写排演话剧“地下的汤姆”时原创和编排之间不断的摩擦,小枝节观察得尤其细致,比如菲利普初赏人偶,震撼之余,不由对那些单一表情的瓷脸感兴趣,他说,一个角色,经历了那么多(《沙人》里甚至出现身体膨爆,周围的人举起残肢互相挥),而他(她)只摆一种表情,那么究竟哪一种才相宜呢?我想这大约是作者多次看戏后腾出的体验。

拜亚特谈创作时,言及童话之家往往是不愉悦的,好比写《杨柳风》的格雷厄姆,写《彼得.潘》(Peter Pan,the Boy Who Wouldn't grow up)的巴里,作品皆为至亲所做,而小儿辈则或溺毙或卧轨,貌似不堪盛名。拜亚特认为,正因为不愿意长大的父亲,以童言延缓童年,进犯或遏制了身边孩子的成长步骤,才埋下惨剧的基因。她的中心人物奥丽芙.威尔伍德,笼罩着托德福莱特的一切,面子上好像温婉的鹅妈妈,亲为七个子女写故事,人人一本,绕膝阅读,伴随他们逐年长大而延续和修改。她最最重视的孩子是长子汤姆,改动最多的故事亦即“地下的汤姆”。虽然拜亚特暗示这则的蓝本未必和汤姆沾边,因为奥丽芙出身矿工家庭,与她最亲近的兄弟极小就瑟缩下井,罹难于一次水淹事故,于是“到地下”、惧怕未知黑暗等诸多贴身创伤,事实上可以反诸于她本人。然而泛滥的母爱下,汤姆日渐散离与边缘化,他捡回来的流浪儿菲利普已经继承师业,陶艺远近闻名,同侪纷纷念大学,确立人生方向,独独是他,选择在树屋隐身,林间游荡。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二十载,足够他从一个小小孩,变成老小孩,一成不变的逃避对应千变万化的欧际风云、王室跌宕、社会思潮澎湃,他继续不下去,似乎该已是一早的定数了。最终“地下的汤姆”获得与彼得.潘平行的成就,而蒙太奇切换的镜头,是一步步走向远流的汤姆,在那个紧锣密鼓的章节,极热与极冷对冲,仿佛童话故事里看似随机其实方向恒一的命运。于是这条线,同历史悲剧,气氛投合,总还是有部分重叠。

给孩子写以他(她)为主人公的童话,实际上并不见得讨好,这里面有预见、引领,作者潜意识的操控甚至吞噬欲,一旦曝晒天下,这个原型很可能再无私己,像剥光衣服为人指点。比如汤姆一书里,王子汤姆到地下追寻被魔力老鼠裁掉的自己的影子,奥丽芙最后让这道影子留在黑暗世界生活,这当然有一点隐喻现实汤姆的飘忽遁世,而这当然不可以作为轰鸣的戏剧高潮卖给观众,可是毕竟,就是改编话剧了。拜亚特写战争仿若刀俎,把年轻人一个个剁掉。我看历时弥久的黄金白银年代里孜孜的修书,也同样磨砺着飕飕冷锋,比较钝,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刺入孩子的身体,锈死成他的一部分。坐在贵宾席上的老小孩汤姆疼痛地捂住眼睛,他母亲自以为送给他的惊喜,实则一寸寸地把他凌迟。

鹅妈妈奥丽芙对其他孩子,基于各种隐由,都怀着不同程度的轻怠,拜亚特未曾格式规整给出七个故事,有的基本上都不提,看得到的部分节录,比如多萝西那则变型易皮,实在是灰凉冷透,可见得奥丽芙心底的硬块,又或者对女儿毫不了解,无从下笔。奥丽芙来自社会底层,写书养家,是那个时代的新女性,她身上不乏务实的光彩,浪漫光环则不明显,她不会喋喋不休象牙塔里的童话。然而她也许到底还是夸大了点童话的作用,以为构筑的堡垒,释放的能量,足以坚韧内心,对抗外在,保全一个谎言重重的家。而小说里真正走得稳健的孩子们,大都给童话喝喝彩之余,花更多时间反刍周边的问题。

托德福莱特的威尔伍德家是小说的枢纽,拜亚特还贡献了至少四五家关联方。这其中包括银行家、学者、制陶艺人、牧师、军人、作家、木偶艺人等等,费边社人、社会党人、无政府主义者、无产工人不时穿衔在时代风云中,故事版图从英伦跨至巴黎、慕尼黑。可以说,这是华丽世纪末的一组群像。拜亚特的妙处就在于任何一个微末的枝节人物她都能写得逼真,书里那一段容给他(她)的段落,绝不落空。可是同样,这也造成了混乱。《迷恋》中的人物也很丰富,可是平行历史与今日两条线,两线之间互相暗示,人物呢,虽然横越英美,却都具有同等的学术气质,所以感觉相对向心。而《儿童读本》其一按编年纪事,是以有的情节展不开就挪让给旁的叙事,其二人物差别从年龄到行业到背景差距都很大,如果主线不够鲜明,整体就相对芜杂。如果说《迷恋》是斑斓而富于逻辑的万花筒,今次郁冷的《儿童读本》则更像灌木丛生的迷宫。拜亚特以一战的炮火唤起读者对某些根本就十分模糊的人物--比如同父异母两个罗宾的感情,可是那线索,毕竟拖沓了太久,阅读节奏根本乱了拍。

毋庸置疑,拜亚特的文笔,仍然一如既往的好。她是公开不大看得上J.K.罗琳的,以为她的魔幻不够格调,遏杀了人们的想象力。我觉得单纯从文字角度,这两个人不在一个水准。罗琳相对单调,而拜亚特能复现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的诗篇与书信,完全以复古的传统英文突出文章的色泽美、韵律美。她在《迷恋》里偶尔夹一段童话,真可谓美轮美奂,像《门槛》(The Threshold)一章,描写忽然现身的三位女子里最后的一个,她的裙上并无亮点,然而仿若垂悬着衣褶,像大理石上的凿痕,留下紫罗兰的阴影,中心则透着柔光,极尽飘逸之能事,叫人恨不能反复念出声,否则便是辜负了轻盈的它。从诗文转向她熟悉的童话,自是轻车熟路,虽则《儿童读本》里的近德童言要求用字相对平实,文风比较铅灰,然而仍然看得出背后作者灵巧的笔功,起承转合比如仙女告诫汤姆寻找影子的重要意义那种冷矜矜的气势顺畅自若。

小说里的奥丽芙.威尔伍德称不上成功,童话堡垒被奔涌的现实一波波击溃,孩子们遇经大战洗礼,死死伤伤。她认得的凯恩家的朱利安,在德国人的营壕里翻得一卷格林童话,沟外则尸身遍布,这真人版爱丽丝,我是读得惨然一笑。不过这些铅苍层云下疯了一般的中青年们,他们到底还是在童话里相遇过、结缘过,他们或多或少,也还是有梦的。拜亚特让幸存的他们聚首在烛光里,那一刻的缅怀,比不上每年隆重的仲夏化妆宴,但依然保存了当初营造的那点生命力。像希望的萤火,像爱的星光,最最惨恻的童话过境后,仍能留给人们一丝微笑互持的余温,这也许就是它们之于人类的近乎宗教的意义。

A.S.拜亚特是童话的读者、搜罗者、编撰者,她同样善于书写童话。大时代滚滚而过,她拾得沧浪里的一枚遗珠,虚虚实实,纵览全观,视线是这么的清澈。这是我很佩服她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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