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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一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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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一

春秋时期,人们经常用诗歌来交流、交往,在《左传》中就有大量的记载。可是,当人们用诗歌来交流、交往时,尤其是在政治外交场合用诗歌来交流、交往时,由于人们有各种不同的意思要表达,而已有的并且大家都知道的诗歌就那么多,这些诗歌又主要出自日常生活,和政治外交什么的挨不上,因此常常找不到完全对路的诗歌,现编也来不及,所以人们只好唱一些只沾一点边的诗歌,利用这些诗歌的某一部分,歪曲原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当时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就有了“断章取义”这种说法,按当时人的说法就是“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襄二十八年传》(p 1145)(09280901))。

其实日常唱的民歌也不可能在所有场合都唱的完全对榫,也不过是在各种场合都可以拣些现成的歌来唱而已。虽然我们多半已经见不到真正的日常民歌对唱,但是可以去看一下沈从文先生的《筸人谣曲》,那里沈先生介绍了他请人收集的一些他的家乡一带在不同场合中常唱的民歌(别的地方也会有类似的民歌组合,不过其中的歌是当地的歌,各地有各地的歌)。当然,总有些有才的人现编出一些歌来唱,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一般人还是拣现成的歌唱。其实《左传》中也记录了几次现编歌现唱的例子,前面已经提到过几个这方面的例子,其中许穆夫人现编的《载驰》及另外几首现编的诗还收入了《诗经》,反映出《诗经》也是累积的形成的。

所以,在政治外交交流场合赋诗的“断章取义”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在不同场合拣现成的歌来唱是普遍现象,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也都难免“断章取义”,只是在政治外交交流的场合没有那么多“现成”的歌可唱,需要更多的“断章取义”,把原意歪曲得更厉害而已。下面就再举几个在政治外交交流中“断章取义”地赋诗的例子:

公元前五六八年(鲁襄公五年),季武子(季孙宿)之父季文子(季孙行父)死了,季文子“相三君矣,而无私积”(《襄五年传》(p 0944)(09051001)),是有名的忠臣,而他的儿子季武子就有了野心。季文子刚死时,季武子年幼,叔孙穆子(叔孙豹)执政,季武子还主要做一些外交方面的工作以增加历练。六年之后,到了公元前五六二年(鲁襄公十一年),季武子就开始动作了,在他强烈的要求下,叔孙穆子勉强同意,鲁国的三卿,叔孙、季孙、孟孙(仲孙),就把原来归鲁公掌控的军队给分了,还顺势改革了军队制度,这就是著名的“三分公室”(《襄十一年传》:(p 0986)(09110101)、(p 0987)(09110102)),鲁公从此成为名义上的君主。随后,季武子很快就越过叔孙穆子,成为鲁国的执政大臣,实际执掌了鲁国的政权(《襄十五年经》(p 1021)(09150004))。以后,季武子还借机赶走了著名的“圣人”臧孙纥,打击了臧氏家族(《襄二十三年传》(p 1082)(09230506));逐渐蚕食鲁公的领地(《襄二十九年传》(p 1155)(09290401));进一步扩大了季氏家族的势力,最终“四分公室,季氏择二,二子各一”(《昭五年传》(p 1261)(10050101)),使季家的势力全面压倒了叔孙家和孟(仲)家;然后寿终正寝(《昭七年经》(p 1282)(10070007))。

而在公元前五五三年(鲁襄公十七年,宋平公二十年)冬天时,“三分公室”已过了六年,季武子刚刚执政不久,对宋国大臣向戌(合左师)的来访进行回访,到了宋国。在宋国人欢迎他的宴会上,他一口气唱了《常棣》这首诗的最后两段(一般只唱一段),先唱了:“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xī),和乐且湛(zhàn)。”(《小雅鹿鸣之什常棣七章》)觉得自己的意思还表达得不够清楚,就接着唱:“宜尔室家,乐尔妻帑(qī tǎng)。是究是图,亶(dǎn)其然乎?”(《小雅鹿鸣之什常棣卒章》),据高亨先生的解释,这最后一段的前两句是“教人善处家人和妻子”,而最后两句,是说:“你研究、考虑一下,上面所说的真是这样吧!”(《诗经今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版 2009.5 高亨 注 p 223)。宋国当时是内乱之余(《襄十七年传》:(p 1031)(09170501)、(p 1032)(09170502)、(p 1032)(09170601)),他是利用这两段诗来劝宋国各大家族(“氏”族)和睦相处(这些家族都是各代宋公的后代,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样一来,宋国人就给了季武子很丰厚的礼物。回得国来,鲁襄公设宴欢迎他,季武子得意忘形,就在宴会上唱道:“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小雅鹿鸣之什鱼丽卒章》)他是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感谢鲁襄公,说您派我去宋国的时机真好,我捞到了不少东西。但是这两句的本意是说当令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季武子这样唱在鲁襄公听起来就是在说自己过时了,暴露了季氏家族要取代自己的意图。于是鲁襄公就唱了一首诗讽刺季武子:“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南山有台首章》,《文十三年传注》:“《传》言赋诗某篇,不言某章,皆指首章。”(p 0598)(06130502))。前面“乐只君子,邦家之基”还靠谱,最后两句“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季武子一听,就坐不住了,赶紧爬到坐席下边,说:“臣下不敢当。”《襄二十年传》:冬,季武子如宋,报向戌(xū)之聘也。褚师段逆之以受享,赋《常棣》之七章以卒。宋人重贿之。归,复命,公享之,赋《鱼丽》之卒章。公赋《南山有台》。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p 1054)(09200601)。

这里无论是季武子唱的诗,还是鲁襄公唱的诗,如果用比附的方式去理解,都可以解出逾越之处,双方也都朝这个方向解了。而断章取义的特点就是,各方可以各断各的章,各取各的义,这里就体现了这个特点。

一年前,公元前五五四年(鲁襄公十九年,晋平公四年,齐灵公二十八年),当时鲁国与齐国多次发生冲突,于是已执政的季武子(季孙宿,名叫宿的那一任季孙)就去晋国请求晋国出兵帮助鲁国讨伐齐国,在晋国国君晋平公的宴会上,晋国的执政大臣,主持宴会的范宣子(士匄 gài)唱道(范宣子为政,赋《黍苗》。):“芃(péng)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shào)伯劳之。”(《小雅鱼藻之什黍苗首章》)他唱这首诗是用这首诗的后两句“悠悠南行,召伯劳之”,以历史上有名的天子重臣召伯比附晋国国君,表示晋国将派军队出征帮助鲁国。此前不久,晋国曾经派栾鲂(fáng)率领军队跟随卫国的孙文子(孙林父)为了鲁国讨伐齐国(《襄十九年传》(p 1046)(09190201)),此后不久,范宣子本人又带兵讨伐齐国,不过走到半路上,听说齐灵公死了,又回去了(《襄十九年传》(p 1049)(09190601))。范宣子唱完以后,季武子马上(从跪坐的状态)爬起来,行大礼拜谢道:“小国期待于大国,就像庄稼期待霖雨一样,如果大国能经常施惠于小国,那就天下太平了,受益的可不仅仅是我们。”在这里,季武子取的却是范宣子唱的这首诗的前两句“芃芃黍苗,阴雨膏之”,用来恭维范宣子和晋国。然后,季武子还唱了一首诗答谢:“六月栖栖,戎车既饬(chì)。四牡骙(kuí)骙,载是常服。玁(xiǎn)狁(yǔn)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六月首章》)(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赋《六月》。)这首诗是歌颂另一位历史上有名的天子重臣尹吉甫出征取胜的,季武子以此来恭维晋国国君,也感谢晋国将派兵帮助鲁国,同时预祝胜利。于是双方尽欢而散。这件事《左传》中记载在《襄十九年传》(p 1045)(09190301)。

在这次宴会上,主人唱了召伯,客人回以尹吉甫,两位名臣旗鼓相当,非常得体。这种用诗中类似的情景比附当前事情的方式,是常用的手法,尽管诗中的情景与当前的事情难免有些差异,但大家都能心领神会。

十四年以后,公元前五四〇年(晋平公十八年,鲁昭公二年)春天,晋国国君派新执政的正卿韩宣子(韩起)出访鲁国,在此前后,韩宣子还陆续访问了好几个小国。当时晋国是霸主,这次出访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同盟的小国,我这里管事的换人了。韩宣子访问鲁国的节目之一是到鲁国太史那里观看文献,韩宣子看到了占卜用的书《易》,鲁国历代政令的存底《象》,以及鲁国历史档案《鲁春秋》(不知与现存的《春秋经》有何差异)。看过以后,韩宣子感慨道:“周礼还都保存在鲁国啊。看过了这些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周公的崇高品德,才明白周为什么能得到天下。”(二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然后鲁国国君设宴招待他,当时鲁国执政的卿仍是季武子(季孙宿),卿是诸侯国中最高一级的大臣,每个诸侯国只有几位卿,鲁国长期只有三个卿,同时也是三家或“三桓”的家长,这三家除季氏外,另外两家是叔孙氏和孟(仲)氏,三家家长的称号分别是:季孙、叔孙、孟孙(仲孙)。季武子首先赋诗(季武子赋《绵》之卒章):“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大雅文王之什绵卒章》)。《绵》这首诗是歌唱周人的祖先的,本来与当时的事无关,但是这一章讲到当初受了周文王品行的感动,虞、芮两个小国不再争斗的事情。季武子在这里把晋国国君比作周文王(注意,这里对晋国国君的比喻升级了),希望晋国能利用其道德威望调解小国的矛盾(当时三桓之间矛盾很大)。韩宣子于是答唱(韩子赋《角弓》):“骍(xī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小雅鱼藻之什角弓首章》)韩宣子是取这一章的后两句“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并没有接季武子送的高帽子,也没有直接答应季武子的请求,只是强调要亲近兄弟。晋、鲁两国都是姬姓国,可说是兄弟之国,所以两国要亲近。不过要亲近兄弟也适用于鲁国三桓间的关系,三“桓”的始祖都是鲁“桓”公的公子,也是三兄弟,季武子马上抓住机会,从这个角度曲解韩宣子唱的诗,拜谢说:“感谢您帮助修补我国内部的关系,我国国君放心了。”接着唱了“家父作诵,以究王訩。式讹(借为化)尔心,以畜万邦”(《(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南山卒章》)(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mí féng)敝邑,寡君有望矣。”武子赋《节》之卒章。),给韩宣子戴高帽子,说他劝和鲁国三桓之间的矛盾,将会得到各国的拥护,当然原诗意也与此不挨边。国君的正式宴会之后,季武子又在自己家里招待韩宣子,季武子家里有一棵树很漂亮,韩宣子夸赞了几句,季武子(或称季孙宿,季是氏,武是谥,季孙是称号,宿是名)马上说:“‘宿’一定会把这棵树好好保护起来,纪念您为我们唱的《角弓》。”(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然后唱道(遂赋《甘棠》):“蔽芾(bì fèi)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bá)。”(《召南甘棠首章》)以这棵树比附当年老百姓为了纪念周初名臣召公保护下来的那棵甘棠树,以韩宣子比附召公。韩宣子马上说:“韩起不敢当,千万别拿我比召公。”(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shào)公。”)。此事《左传》记载在《昭二年传》(p 1226)(10020101)中。在前面的例子里,十四年前,也是晋国的正卿范宣子在季武子面前赋诗,用召公比附的是晋国国君,可见当时人的一般分寸,所以季武子以召公比附韩起,韩起不敢当。另外,这里也反映了赋诗还要注意所赋的诗的历史背景,因为如前面说到的,当时的人常常会将诗中的情景与当前的事情加以比附,并且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赋诗的含义。

当时,韩宣子和季武子都正当年富力强,在这几次赋诗的场合,双方都把赋诗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挖掘出了诗意的各种曲解的可能性。

公元前五二五年(鲁昭公十七年)春天,鲁国的属国小邾(zhū)国的国君小邾穆公到鲁国朝见鲁国国君鲁昭公,鲁昭公设宴招待他,鲁国当时执政的卿季平子(季孙意如)为小邾穆公赋诗(季平子赋《采叔》):“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fǔ)。”(《小雅鱼藻之什采菽首章》)这首诗本来就是说朝觐(jìn)之事的,诗里正好有“君子来朝,何锡予之?”,与现在的情形很贴切,季平子是用君子来比小邾穆公,而且要告诉小邾穆公他不会空手而归,鲁国总会满足他的一部分愿望,小邾穆公于是答赋(穆公赋《菁菁者莪》(é)):“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小雅南有嘉鱼之什菁菁者莪首章》)小邾穆公是用后两句,“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不逾越本分,不提赏赐的事,只说要搞好关系。鲁国的另一位卿叔孙昭子(叔孙婼)于是感叹道:“没有这样的治国态度,怎么会长久呢?”(昭子曰:“不有以国,其能久乎?”)。此事见《昭十七年传》(p 1384)(10170101)。

这里唱的两首诗,都是只要有个别句子包含了“君子”,唱的人就算是借此称赞了对方是“君子”,而对方也认可这样的恭维。但是主人对客人说“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客人对主人说“既见君子,乐且有仪”,选的句子也是很巧妙而得体的。当然,在什么场合应该用什么样的诗,尤其是常见的场合,应该是有一定之规的,这两段诗也是在这样的场合的规定动作,《左传》作者在这里是在教人怎样用《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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