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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舍利(3-5)完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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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舍利(3-5)完

“嘘……”野王刚要开口说话,便被崔九按住了嘴巴。

他们躺卧在山中一株松树下,野王觉得有松果硌着自己,颇不舒服。他蹭了蹭身子,却感到崔九挨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嘘……稍安勿躁。”

青年的手握着少年的手,雨已停了,从松枝与乌云的缝隙中,偶然月光会透下来。野王感觉崔九的手便如月光一样,冷寂干净。

忽然有一样东西蹭着野王的脸,他转头一看,却是一只小狐。狐狸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又伸出前爪,好奇地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摩了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打着野王的脖颈,野王觉得痒,忍不住缩起身子,低笑起来。小狐侧耳听了一会儿,便轻盈地跳走了。

右耳传来崔九低低的声音:“若不是今日有重任,这小狐打将回去,给你做顶狐皮浑脱帽,也是好的。”他的气息细细吹入野王耳中,似带着松针的芬芳与干燥,不知为何,野王的心神忽然一荡。

崔九却笑了,他将身子朝旁边挪了挪,又松开野王的手,好整以暇道:“后日的月阁打球,弟可去么?”

野王侧头看了看崔九,高高的鼻子和菱形的嘴角,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去我便去。”

崔九“哎”了一声,笑着说:“‘你去我便去’——那明日我与素素红绡帐中,鸳被翻浪,你去是不去?”

野王的脸红了。赌气不说话,崔九便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崔九捅了捅他,道:“野王,你连问都不问,便跟我上来,不怕我把你喂了老虎?”

野王翻了个身,用手支着头,看着崔允,轻声道:“你怎会如此对我?——不过我还是不明,你说终南山上有舍利,怎的我们不去找寺庙,却在这里等着?难道会有仙人给你送佛宝来不成?”

崔九一呆,随即笑了,他反问野王:“你道这世上有多少舍利呢?”停了一会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菩萨处胎经》云,佛灭度后,得舍利八斛四斗。这些舍利大都在西域各国,长安即便有,哪里像现在这样,佛骨佛牙佛舍利倒成了寻常之物?其中假者居多罢了。其中最容易作伪的便是佛牙,好事者爱用豹牙虎牙充作佛牙,可笑仍有一众田舍汉上当。其实真的佛牙会继续生长——你道从虎口拔了牙下来,那牙仍能变化么?”

野王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那……那兄今日也是要猎头豹子老虎,拔了牙充作佛牙么?”

崔九摇了摇头:“若是豹牙虎牙,又何须我崔九辛苦上山?东市上我有相熟的胡商,买来便是了。只是今日夸下大话,寻常假物骗不过去,只好来找些稀罕的。”

野王冲口而出:“那又是什么?”

崔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小小年纪中了进士,想来从小便是苦读不辍——你可有时间出去游历,又或者看看志怪传奇?”

野王道:“我只知读经看史学写诗赋,便是起身去端一端饭,我母亦不肯,何尝有时间做这些事,唉……”他长叹一声,又稚气说道:“因此我才羡慕崔兄,学问那么大,游历那么广,我何时才能像你一般?!”

崔九微微一笑,避过了这个话题,却说:“我曾上山寻仙访道,颇遇见几件奇事。记得最清的,是有一次,在益州,逆旅之中忽听门外有喧哗声,我出去一看,原来村民射死了一只老虎,正抬着巡街呢。你道怎样?”

野王身处深山之中,听到这里便有些害怕,又不愿被崔允取笑,只得壮着胆子问道:“怎样?”

崔九道:“那老虎却是一个女孩子变的,女子叫小珠,早就许配给了同县人李肃。有一日小珠和她嫂子上山采木实,遇到一座庙,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小珠不肯走了,过了几天更不知所踪。李肃还以为小珠与意中人私奔了,可后来那里却闹开了虎患。有一日,李肃从外县回来,见天色已晚,便宿在庙中,点了一堆火,半夜,忽听庙外有虎啸,他吓得赶忙躲入佛像背后,却见一只好大虫闯了进来,脱去虎皮爪牙,原来却是小珠啊!她像是怕冷一般,坐在火堆前烤火。李肃伤心极了,便出来抱住小珠。那小珠却不说话,倒像无知无识一般。后来李肃将小珠送回家,锁在屋子里,不出几天,小珠却又化成了老虎,最后竟将其兄嫂都吃了,大家没办法,只好爬上屋顶,将老虎射死,这才为县上除了这一害。我去的时候,他们正抬着虎尸,我上前看了看,确实是一头虎,想那女子早就化干净了罢!”

崔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野王心中暗想,虽则这虎吃了不少人,可为什么自己听了以后,不觉害怕,反倒伤心?他念了两遍“小珠”的名字,但觉说不出的亲昵悲哀,忍不住痴了。

崔九忽然问道:“野王,倘是为兄的化为虎,吃了亲朋挚爱,你……会怎样?可也会爬上屋顶,掀了茅草,拉开弓矢,将我射杀?”

顾野王不知该怎么回答。崔九在他身边,松枝投下一道道影子,他忽然想:倘若崔九变了老虎,也定是一头生气磅礴的虎。他伸出手,碰了碰崔允的肩膀。

“你若变了老虎,那我便隐入终南,天天与兄作伴,你我共采松实服茯苓,将来尸解升仙,岂不是妙?”顾野王微笑答道。

崔九愕然望了他一眼,不禁咭的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除了帖经诗赋,旁的懂 的果然不多。你却不知人哪能轻易化虎?那都是伥鬼作弄的。”

野王浑浑噩噩地问了一句:“伥鬼?”

崔九点了点头:“正是,所谓‘为虎作伥’,那虎若是吃了人,有时吃便吃了,有时机缘巧合,那人却变作伥。此鬼若想超生,只能吃掉另一个人,把那人变作伥鬼才行;然世上亦有一种伥,因着做鬼快活长久了,便能驭他虎他鬼——总之,倘是变作伥鬼,怕是没有弟口中说的那般好心——只怕你一接近我,我便张口将你咬死了!”

顾野王听到这里,忽然傻里傻气地问了一句:“那……佛舍利呢?难道兄上终南山,就是为了给我讲故事么?”

崔九气得一窒,刚要说话,忽然身形一顿。他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谛听。过了一会儿,便轻轻一拉野王,道:“上树!”两人蹑手蹑脚地爬到树上,刚刚坐稳,野王便觉风至,吹得树下的野草松针微微抖动起来,耳听得分明,低低一声虎啸,崔九抓住野王的手,低声道:“来了!”

一只吊睛斑斓大虎,慢慢地走了过来。

它似是十分悠闲,在山中走走停停,一会儿嗅嗅盛开的杜鹃,一会儿又左右回顾。月光洒落,这老虎抬起头,两只眼睛像绿宝石一般,熠熠生光。

它忽然纵身一跃,扑住了一只松鼠,随后像戏耍一般,又将爪子松开。那松鼠捋了捋胡须,过得一会,便慢慢爬走了。

老虎玩了一会儿,便张开嘴,从他嘴里跳出一个小人,落在地上。小人约有数寸高,身着红衣,黑发披在脑后,婀娜多姿。那小人在地上略走几步,像是疲倦了一般,坐在一朵落地的杜鹃花上。她仰起头,清丽的脸庞一丝脂粉也无。

顾野王听到身畔的崔九低低“咦”了一句,与此同时,他也将那小人认了出来,不禁失声叫道:“哎呀,是素素!”

崔允待要用手去掩顾野王的嘴,已是来不及了。素素猛的睁开眼,目光直射树上二人。

她慌乱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蹒跚几步,复用双手蒙住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叉开手指,从指缝中偷望崔九。她的嗓子像蜜蜂,嗡嗡道:“崔郎,莫要看我,我还未曾梳洗打扮……你……你可有胭脂?”

野王看到崔允咬紧了牙关。他的眼中,似有极度的茫然,极度的痛惜,极度的爱恋与极度的悔恨。许久之后,他的脸色才恢复如常。崔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只是,我却嫌脂粉污了你的颜色呢。”

素素听了这话,才犹犹豫豫地将手放下,她像是怕冷,将那白杜鹃花瓣裹在身上。老虎乖巧地伏在她身畔,如一只大猫。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素才凄凄说道:“想是崔郎嫌弃妾,不愿下来与妾共坐一处了。”

崔九柔声道:“你一直是个多心人。”那老虎听到崔九的声音,忽然大吼一声,只震得松针扑簌簌落地,随后它站起来,在树下焦躁地走了几步。

素素拾起一枚松针,将头发缓缓挽起,顾野王只觉她每一个动作,都那般慵懒美丽。素素抬起头,望着顾野王,娇声说道:“顾家阿弟,那你呢?下来陪陪我,可成?”

素素的声音似有蛊惑,顾野王但觉眼中一热,他忽然想到了小珠。他想那小珠在初化虎的时候,是不是也渴望有一双膀臂,将她搂在怀中,叫她莫要害怕;他想到李肃,他想那李肃,是不是曾含着热泪,将小珠紧紧抱在怀里。他低低的“哎”了一句,便准备爬下树去。

崔九一把拉住他,怒斥道:“你疯了么?”野王挣扎道:“崔兄,那是素素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将她一人留在山下,她怎会被虎吃掉?闹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崔九一掌掴在他脸上,恨声道:“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着解下衣带,将他牢牢绑在树上。

那斑斓大虎越发烦躁了,在树下转着圈,间或将爪子在树干上磨上几磨,像是踌躇满志,要爬上树吃掉二人一般。素素叱了一声,那老虎才不情不愿地矮下身子。

素素柔声道:“崔郎,你我这般的情谊,你难道相信我会害你?”

崔九嘴角一翘,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自是不信,且即便你要让老虎吃我,也要看它有没有这本领!”

素素站起身来,轻盈得像不胜杜鹃。嫩色花蕊挨擦她的前额,为她涂下流云一般的额黄,耳根处朱晕宛然,她仿佛张萱的仕女图活了过来。只听她幽幽道:“崔郎真是个狠心人!”说着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脸望向野王,低声轻唤:“顾家阿弟……顾家阿弟……”

顾野王但觉血涌上头,他更是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解开衣带,溜下树去。

崔九怒吼一声,不再犹豫。他挽起硬弓,伸手搭箭,朗声道:“野王,我教你!若要除去伥鬼,只需把猛虎射死便成,你须仔细记着!”

素素听得此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她忽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崔郎!你要杀我?我十三岁便跟了你,你竟不信我不教猛虎害你!”

她的哭声是那样的柔弱与绝望,像深渊中传来的水花。顾野王心欲碎,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崔九问他的那个问题——“换了是我,我会不会杀她?我会不会杀了崔九?”

崔九不言,只侧头瞄准,素素又哭喊起来:“崔郎,你把那孩子抛下来,我便得脱鬼形,重新做人。你我像从前那样做一对神仙眷侣,难道不好!”

野王心口一片冰凉,他茫然抬起头,看着崔九,只见他咬牙一笑:“教我负了兄弟,素素你妇德不亏!”说罢一箭射下。野王狂叫一声:“不要!”却哪里有用?此箭正中猛虎左足,那大虫狂吼一声,夹杂着素素的尖叫:“斑子,你快逃,你不是他的对手,快逃啊!”

那老虎腾的跃起,左冲右突,野王但见地上鲜血淋漓,崔九咬着牙,箭箭射去,只听得咻咻之声不绝,大虫身中数箭,却仍是骁勇异常。忽的它一爪扫向古松,几欲将崔九震下树来,接着又后退几步,猛冲上树,竟然爬高了数尺。

崔九大喝道:“素素,我今生负你,下辈子再还罢!”说着抽出最后一枝羽箭,对着趴在树干上的虎头,发力射去。那虎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惊飞了寒鸦。野王只见极大的月亮映着无数鸦影,像一句谶言。他闭上眼睛,和着虎啸,也长长的尖叫起来。

野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山中喜鹊聒噪,一缕曙光射入松林,白云如仙鹤一般,无忧无虑。

他吃力地转了转头,发现崔九抱膝坐在他身旁,注视着他,见他醒来,便轻声道:“醒了?”

野王“嗯”了一声,他望着崔九,崔九也望着他,他渐渐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梦,他不知道小珠是真的,还是素素是真的,或者这两人,都不过是崔九给他讲的故事而已。他张了张嘴:“崔……崔……”他想亲近崔九,又感到受到了伤害,可是眼前这人又分明保护了他。他的耳中回荡着素素撕心裂肺的叫喊:“你将他抛下树来……”野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两行泪流了下来。

崔九转过了头,似是不能忍受他的懦弱,随即又回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道:“哭什么!难道你想学佛陀舍身饲虎么?”

顾野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他的心中空荡荡一片,比山谷中的白云还要轻。他伸出手,却触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转头一看,正是那头猛虎,卧在他身畔。他忍不住又开始抽噎起来。

崔九踹了他一脚,冷冷道:“你也该成为一个男人了。”随即跨过他,干巴巴的说:“起来,该下山了。”然后他蹲下身子,掰开虎口,有一样东西“啪”一声落在地上。

是一块血红的宝石,含在虎口中,晶莹剔透,晨光穿透它,在地上投下五彩光影,像虹,像水波滟潋。

顾野王伸出手,想让崔九拉他起来,可是崔允并没有理他,于是他只好擦掉眼泪,茫然想着:“原来,要成为一个男人,便是要狠得下心,对得起兄弟,而且,不可以哭泣。”

唉,尘世这样大,这样空,而未来又是那样漫长。

他们朝山下走去。在半山腰,顾野王瞥见了那辆油壁小车。它安静地栖息在水边,像它曾经的女主人一样,玲珑宛转。他似仍能闻到车上散发出的淡淡女儿香。

顾野王问道:“九郎,你说,他们怎能分辨这……这是不是佛舍利?”

崔九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说道:“佛舍利晶莹圆润,坚不可摧,正如这块宝石。怕只怕他们用一种方法试验。”

“是什么?”野王问道。

“取孵了数天的鸡卵来试。倘若用鸡卵敲打舍利,佛性慈悲,不肯伤害活物,便会自动化成齑粉;那寻常宝石无性无识,自然……”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崔九忽然回过身。顾野王看见他的脸上,仍残留着昨日素素的指痕。崔九茫然问道:“野王,你说,这宝石,肯不肯也甘愿为我化成齑粉?”

(完)

(ps好久没做蛋卷喂领导了。今天做了个桂花味道的。夏天在淘宝上网购的桂花酱——据说是百年老店,评价还不错,桂花味浓浓的。做面糊的时候舀一勺桂花酱进去。馅料用的是桂花酱+椰子酱,不好吃,太甜了。下次要用酸的东西。随手做的,没以前的精致,连蛋白和面糊都木搅匀,不过刮掉馅还挺好吃的,送给大家吧。来点酸歌蜜曲之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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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推:玉垒关2,喜欢就捧捧场,三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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