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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铁和血的和平(一):金色的耶路撒冷(上)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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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铁与血的和平(一):金色的耶路撒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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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我们回到酒店。导游确认了我们去死海的行程,并告诉男士们在去死海里泡澡之前最好别刮胡子……原因下文会说到。晚饭之后找到酒店前台,预订去巴勒斯坦自治区的出租车。此行既然到了以色列,不去一趟巴勒斯坦是不成的。有经验的同行告诉我,只需要找一个阿拉伯人司机的出租车,就能够自由进入巴勒斯坦自治区。自治区现在分为两个部分,法塔赫控制的约旦河西岸以及哈马斯控制的加沙地带。耶路撒冷是去约旦河西岸最方便的地区。至于加沙地带,没有以色列军队的批准我们没法过去,免谈了吧。

现在的巴勒斯坦与历史名词巴勒斯坦并不一样。历史当中的巴勒斯坦泛指约旦河以西直到地中海,北至黎巴嫩叙利亚南至滨临红海的西奈半岛,大体上包括现在的以色列国土、以色列控制区(例如戈兰高地)、巴勒斯坦自治区(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在1948年联合国决议之后,作为历史名词的巴勒斯坦被划分为两部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理论上应该各自建国。但是实际上只有以色列国建立起来了。经过三次中东战争,尤其是1967年中东战争,以色列占领了联合国划分给巴勒斯坦国家的土地,埃及的西奈半岛和叙利亚的戈兰高地。1970年代末,以色列和埃及达成和平协议,归还了西奈半岛。但是由于涉及到水源以及地理安全屏障问题,以色列拒不归还戈兰高地。至于对付巴勒斯坦国家的土地,以色列采用占领和蚕食的方式(即设立定居点),将其逐步碎片化。即使是按照1993年的《奥斯陆协议》建立起了巴勒斯坦自治区之后,以色列也从未停止分割和蚕食巴勒斯坦自治区的行为。巴以谈判当中,犹太人定居点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约旦河西岸现在已经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有伯利恒、希伯伦、拉马拉(又称拉姆安拉)、杰里科、杰宁、纳布卢斯和图勒卡尔姆等许多小城镇。城镇之间用铁丝网和隔离墙构建了一个个的公路走廊。综合考虑了一下我们可以支付的出租车费之后,我们选定了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所在地拉马拉。在2000年的巴勒斯坦民众大起义之后,巴解组织领导人亚希尔阿拉法特曾经在拉马拉自己的官邸里被以军围困了整整三年,最后疾病缠身,2004年在赴巴黎治疗期间去世。而当年将阿拉法特逼入绝境的以色列总理沙龙,于2006年年初中风,陷入深度昏迷当中,至今未曾苏醒。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现实!

预定出租车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酒店前台给我们开价是360谢克尔。谢克尔与人民币的比价大约在1:2之间。我们共有三个记者同去,但是都觉得价格太高。最后以300谢克尔的价格达成交易。后来得知,就是这个数字其实也是很有赚的。司机阿卜杜拉每天的收入大约也就在150-200谢克尔之间。

订车完毕后,就出门四处走走。路上人不少,但是很安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道路上车流滚滚,车速极快,但是在行人过街的时候,司机们会视红绿灯情况有礼貌地让路。人们在悠闲地散步,一家人携老带小其乐融融。草坪上有人在烧烤,有人在唱歌,有人在促膝长谈……旅馆周围见到很多吊车以及住房在修建。前几天刚刚爆发了30万人参加的抗议房价太高的大游行。在酒店附近看到了抗议者们扎营的帐篷。以色列现在也在被房子所困扰。

一夜无事。早上六点起来约定了七点钟去拉马拉。耶路撒冷在一层薄雾的笼罩当中。吃了早饭出门之后,薄雾已经散去,这一天依旧是猛烈的阳光和清爽的空气。耶路撒冷的群山在阳光当中散发出耀眼的白光,间杂着灰绿色的树林。就自然风景而言,这绝不是一个有着特殊景致的地方。

司机阿卜杜拉是个居住在东耶路撒冷但没有以色列国籍的阿拉伯人,拿着1967年前的约旦护照。他有一种特殊的身份证,可以让他自由地出入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自治区,而一般的以色列人和约旦河西岸的阿拉伯人则无法自由往来于耶路撒冷。阿卜杜拉至少结过两次婚。他的前妻带着有智障的女儿生活在英国,托福他有了去香港旅游的机会。现在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已经有20岁了,是个建筑工人,昨天刚刚因为工伤弄伤了手,得到两周的假期。阿卜杜拉在东耶路撒冷有一套自己家族的房子。那是一个大家族,住在一起。他现在就住在他出生的那间房子里,并打算在这套房子里终老。这套房子是1936建起来的。那时候还没有以色列。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散居在耶路撒冷。

路上他告诉我们,以色列正在通过定居点和工业区蚕食巴勒斯坦的土地。公路和复杂和混乱。如果不是他开车,我们无法找到出路。隔离墙把约旦河西岸与耶路撒冷隔离开来,只有一条公路作为走廊穿行其间。想要寻找工作的巴勒斯坦青年常常设法翻过隔离墙到耶路撒冷寻找公路。翻过隔离墙之后,有时候他们还需要穿过公路,翻过铁栏杆以及上面的蛇腹形铁丝网。

他开车带我们到隔离墙的另外一侧,那是约旦河西岸地区。那里的商业因为隔离墙受到影响,显得很萧条。从耶路撒冷进入巴勒斯坦的检查站不检查我们的汽车,因此我们得以顺利地,甚至是毫不知觉地通过了检查站。但是在通关的检查站里,大批巴勒斯坦青年排队等待进入耶路撒冷,以便打临工。阿卜杜拉告诉我说,在高峰期,他们需要在检查站排队一两个小时才能够过关。有时候他们必须早上四点钟起来,到检查站排队。在检查站附近,我看到墙上有阿拉法特的大幅画像。阿拉法特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在他的画像旁边,用英文写着“Free Palestine”。汽车继续朝着拉马拉开去。理论上我们现在走的路程仍旧属于耶路撒冷,但是耶路撒冷市政府显然不在意这里的情况。道路变得破烂,周围的房屋变得陈旧,环境显得肮脏,与耶路撒冷的以色列辖区的井然有序和干净相比,虽然不算是两个世界,但是对比很清楚。只是我仍然拒绝相信我们已经进入拉马拉,直到见到路上有两个挎着Ak-47的巴勒斯坦警察,这才相信阿卜杜拉没有欺骗我们。

边检站的拒马很有意思。只要把有刺的地方放到四十五度,任何车辆就都无法通过,而另外一向则可以通行无障碍。

时值穆斯林的斋月,街上没有多少行人。阿卜杜拉带我们到联合国托管的卡伦迪亚难民营实地考察。这里的街道窄小而安静。道路仿佛迷宫。难民营刚建起的时候人们仅仅是在本地扎起帐篷,日久之后,帐篷也变成了永久性的住宅。我们看见一辆标有UN字样的白色汽车穿过街道,联合国的旗帜仍旧飘扬,只不过已经旧得不成样子。这里法塔赫的旗帜到处可见。墙上的涂鸦也多跟巴勒斯坦政治有关。但是这里如果不是贫民窟,至少也不是一个中产阶级所居住的地方。阿卜杜拉后来带我们去阿拉法特的陵墓去看了一下。相比周围的建筑,阿拉法特的陵墓和现在巴勒斯坦民族权利机构主席阿巴斯的官邸显得比较漂亮而有气势。巴勒斯坦警察在陵墓旁驻守。他们不允许我们进入陵墓区,也不允许给他们拍照,但是答应让我们在陵墓附近自由拍照。

阿卜杜拉本人在路上显得很健谈。从前我在国外公寓里呆着的时候,邻居就是个阿拉伯学生。这家伙居然赶在伟大的第四代领导人之前向我提出要建立“和谐社会”。可见阿拉伯人当中的政治家和哲学家实在不是稀缺资源。阿卜杜拉对现在的约旦河西岸的民族权利机构总理表现出极大的信心。他认为这位总理跟美国人关系很不错。但是在开车经过一段公路的时候,他停车下来,指着高处的一些住宅说,这是犹太人定居点。在2001年巴勒斯坦人大起义期间,犹太人定居点的人朝公路上随意开枪。迫使司机们将车停在高楼旁边,看准机会一冲而过。

阿卜杜拉问我是中国哪儿来的。我说我的家乡靠近香港。他认识到我既不是香港人也不是台湾人,而是“毛泽东的中国人”。后来他评论说,毛泽东是能够像海啸改变世界那样改变历史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值得尊重。约旦河西岸的油价要比耶路撒冷低一到两个谢克尔。他在加油之后,跟我们说以色列政府剥削阿拉伯人,也剥削自己人。这是资本主义。我说中国现在也是资本主义。他说那来一场共产主义革命吧。我说共产党还能革命吗?除非又出现一个卡尔马克思那样的人。阿卜杜拉不答话。我突然醒悟,说道:卡尔马克思是犹太人。咱们还是别提这件事情吧。

阿卜杜拉说,巴勒斯坦建国是一个“幻象”(illusion)。这个国家连基本的东西都没法生产。“就好象我的乘客在我的车里落下了2000美元。我拥有了这2000美元,但是能说这是我生产的吗?”他用这样的比喻反驳“约旦河西岸的经济正在恢复”这一说法——这是我去年采访以色列副外长的时候得到的说法。现在约旦河西岸我们还可以随意进入,但是进入加沙地带则是需要以色列官方的批准。巴勒斯坦地区被碎片化了,成立一个国家的意义何在呢?连基本的经济都空心化,大家纷纷到以色列打工,挣钱之后再在约旦河西岸花钱购买自己在以色列生产的东西,这不是很荒谬吗?这就是阿卜杜拉灌输给我的基本观点,当然并不是全部观点。他愿意生活在一个贫穷但是自由而独立的国家。也许这是他的拔高后的观点,但是这样的说法未必没有根据,对一个已经受到过严重压迫的民族来说就是如此。不知道阿卜杜拉是否经常搭载外国记者。但是他在我们面前的高调让我觉得有点儿矫情。

顺带说一句,阿卜杜拉强调他反对的是犹太复国主义,英文里说的是Zionism。这个词语的词根是Zion,是圣殿山前的一座小丘陵,一般翻译成锡安山。电影《黑客帝国》当中也多次提到了这个锡安山,可以品味出这部电影当中浓郁的宗教气息。不过《黑客帝国》也在试图打造文化多元主义,只要看看饰演Oracle的那位印度大妈和具有华裔血统的基努里维斯就知道一二了。英语反犹主义的单词是Anti-Semitism。这里有个词根Semite,是指古代巴勒斯坦地区的游牧民族闪米特族。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闪米特人的分支。因此阿拉伯人阿卜杜拉向我强调他并不反犹。“我们自己都是闪米特人的分支,怎么会反犹呢?我们反对的是犹太复国主义。”阿卜杜拉向我特别强调这一点。

附录:阿卜杜拉语录

1.我们是非常独特的一群人。我住在东耶路撒冷。在1967年以前那儿属于约旦管辖,我拿了约旦的护照。1967年之后东耶路撒冷被以色列占领了。我没有加入以色列的国籍。后来巴勒斯坦要在约旦河西岸拉马拉等地建立自治区。我不算是巴勒斯坦人。现在我拿的是一个特殊的身份证,可以让我们这些非巴勒斯坦非以色列的人自由穿行在巴勒斯坦自治区和耶路撒冷。

2.我长期在西耶路撒冷工作。在东耶路撒冷的收入比较低……你老是当二等公民,老是受到压迫,挣很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愿意在我的国家当一等公民,哪怕没有钱!

3.我没有犹太人朋友……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友谊完全不像犹太人或者阿拉伯人之间的友谊那样……阿拉伯人想要成为犹太人的朋友,就得忘掉自己的阿拉伯身份。对于新一代成长在以色列土地上,或者被占土地上的阿拉伯人来说,可能有些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对于他们来说,被占领已经成为一种正常状态了。

4.这里是犹太人工业区。以色列人用这些工业区侵占巴勒斯坦土地……然后用便宜的报酬雇佣阿拉伯人前来工作。你瞧,他们让阿拉伯人想到的只是钱,工资,而希望阿拉伯人忘掉国家、土地和自由。这叫做资本主义,帝国主义!

5.听着,这是我的理论。隔离墙挡不住恐怖分子。他们有的是办法搞恐怖袭击。安检站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政治态度,就是告诉你到了边界了,这边该你们住着,那边该我们住着……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每天都有几百个阿拉伯人翻墙到东耶路撒冷。你说他们哪个不会搞恐怖袭击?

6.人们手里拿的钱多起来了,这并不是说经济变好了……你看看拉马拉的沿路,哪个不有钱?要是有个啥外国部门,比如说,美国中央情报局说,以后不给钱给你了,这里的人都得饿死!这哪是经济问题,这是愚蠢。

7.以色列人占领的四十多年间,他们让我们从自立的民族(productive people)变成了追逐金钱的民族,变成了那种生活在铜臭梦想当中的民族。

8.伊朗人可不是阿拉伯人。他们是波斯人。实际上他们非常恨阿拉伯人。这可有历史了。伊朗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文明古国,跟希腊人齐名。比阿拉伯要早。因此他们看不起阿拉伯人。等到阿拉伯帝国征服伊朗,并且让伊朗人信奉了伊斯兰教,伊朗人还是不服气。

9.你们大概不了解这么多的历史吧?只要回想一下日本人在中国做过什么,心里就会有数了。那时候日本人不是在满洲弄了个傀儡皇帝吗?你看看,就算你抱有善意,他照样弄个傀儡在那儿坐着。现在你就明白了起义和抵抗的意义了。

10.犹太复国主义兴起之后,整个犹太民族就被这种思潮绑架了。这个就是个种族主义。

11.萨拉丁,对的。他算是我的祖宗。不过不是那种直系祖宗。他是个库尔德人。我的姓氏是库尔德。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我也算是库尔德人。

12.犹太复国主义和种族主义和宗教思想的大杂烩。我同意犹太教是一种思想,一种理论,一种信仰。你把耶路撒冷视为圣地,这个没错。但是你想要在这里建立一个国家,那就不对了

梦秋的免责声明:在此引用阿卜杜拉的言论,并不等于本人同意或者支持其中某一观点或者全部观点。特此声明。

关键词(Tags): #拉马拉 阿卜杜拉 犹太复国主义通宝推:贼不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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