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随岳母回湖南老家 -- 逐日夸父

回湖南老家的行程，岳母已经计划很久了。岳母做事一向细心，出趟远门对于老人家来说是件大事，所以方方面面的事都要考虑到，天太热和太冷都不行，太热了在亲戚家洗澡住宿不方便，太冷了身体受不了，只有春天和秋天了，春天事情多，时间错过了，就将行程定在了秋天。于是，前几天和LD请了两天假陪岳母回了一趟湘潭老家，我们在湘潭待了两三天就回来了，岳母还要在湘潭住上一阵子，留出充足时间走亲访友。

在湘潭的几天，对岳母家的家史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前只知道岳母家解放前是地主，岳父家是富农，更细节一些的内容不知道，因为刚解放时，岳母才5岁，长大后离开了湖南，对于自己的家史也不甚了解，所以我也无从了解。当然岳母这次回家不是地主的还乡团，只是单纯地走亲访友，顺便寻找一些当年帮助过自己的人，想当面说声谢谢！

到湘潭的第一天，在湘潭市里岳母的妹妹家里落脚，这位姨妈是岳母最小的妹妹，随着丈夫招工进了工厂，现在已退休在家。姨妈家的房子旧是旧了点，但是有189个平方，在顶楼，楼顶还被用来改造成一个菜园子，还养了几只母鸡下蛋，日常吃的菜都是自家种的，鸡蛋也是自家的鸡生的，让人甚为羡慕。当晚，岳母住在湘潭市的一位姐姐也来看岳母，老姐妹三人数年未见，有聊不完的话，一直到将近凌晨一点才睡觉。

第二天坐车去了岳母的乡下老家，老家在湘潭市湘潭县下面的一个村里，离老人家的老家100多公里，离曾国藩的老家18公里，离彭大将军的老家好像也很近，在近现代中国，湘潭这块地方真是钟灵毓秀，人物辈出。只不过时间紧张，这些故居我一处也没有去，颇为遗憾。岳母兄弟姊妹一共九人，前面八位是姐妹，最小的一位是弟弟。九兄弟姐妹中，留在湘潭老家的只有岳母的二姐和弟弟，其他的要么读了大学，要么参军，要么随丈夫远嫁在外。岳母二姐已经过世，现在岳母在老家的亲戚只有唯一的弟弟一家。

中午到了岳母弟弟家，吃完午饭，下午就去岳母的父母亲坟上为LD外公外婆扫墓。在LD外公的坟上，看到了一篇写得极为生动的墓志，墓志是LD的舅舅为他的母亲写得。LD的舅舅师范中专毕业，在中学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现已退休，文学功底较好，故能写出这样生动的墓志。从这篇墓志中大致了解了LD外婆的生平。LD的外婆生于1909年，官宦人家出生，父亲是前清光绪年间的进士，做过翰林一类的官职，LD的外婆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很有才情，一部红楼梦据说背诵如流，此外还有洁癖，现在LD身上的小小洁癖可能就从她的外婆身上遗传来的。不过，有才情的女子好像都不怎么擅于理财，LD外婆嫁到LD外公家后，LD外公家的家境慢慢恶化，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解放时，LD外公家还是被定为地主。说到LD外公，LD外公生于1910年，在解放前干过保长一类的乡村基层干部，谈不上世代官宦，大约是一个读书人家，但是家境肯定很殷实，从家境恶化后仍能被评为地主即可知。据岳母说那时划分地主的标准是解放前三年拥有土地的平均数量。

被定为地主，岳母一家的人人生轨迹发生变化。根据墓志和岳母的讲述，岳母的父母亲平时为人善良，好善乐施。墓志中所写的LD外婆“不擅理财”致家境恶化，可能也与两位老人的乐善好施有关。虽然“乐善好施”是后辈口中所出，不过从岳母的父母亲后来的际遇来看，应该所言不虚，至少LD的外公手上没有普通百姓的血债。被定为地主，首先要抄家。岳母对此唯一的记忆，就是家里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岳母偷偷藏起了一套线装的“红楼梦”，文革后岳母离开湖南老家，这套“红楼梦”就不知下落了，可能又被抄走了。抄家之后接着就是清算，墓志中写道，岳母的母亲因为人善良，没有受到批斗等身体上伤害。不过LD的外公则甚为惊恐，还离开家在外面躲了一阵子，盖是LD的外公做过保长，做过抓夫一类的事情，而且LD外公的一些朋友被镇压了。不过后来LD的外公安然度过解放初期的镇压时期，而且还当上了人民教师。对于这一经过以及LD外公为何能当上正式的教师，岳母以及岳母的弟弟都不知道，他们都将之归结为LD外公平时为人善良。

被抄完家，经过镇反，LD外公在镇上当上语文教师，岳母家完成了转变，大概是历史教科书中所说的“地主阶级被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不过LD的外婆毕竟受过良好教育，心性颇高，经此巨变，而且开始农活劳动，一时不能适应，加之产后身体虚弱，抄家之后家庭贫困，生病无力医治，1954年即去世，享年44。LD的外公则安然渡过文革等激荡岁月，一直活到1989年，高寿80，虽然在文革中又被戴上“孔老二的孝子贤孙”的高帽子，被游行批斗。

岳母是一位易动感情的人，虽然已近“从心所欲”的年龄，来到自己父母亲的坟前，说话还是难掩哽咽。我和LD则感叹两位老人的际遇，心中默祝他们安息。

扫完墓后，我们在LD舅舅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即回到了湘潭市。傍晚时去了岳母的姐姐家，岳母的姐姐的儿子请我们吃饭。在闲聊之中，对岳母的一些历史观和人生观又有所了解。

闲谈之中，不知怎么又聊到了过去。岳母生活非常节俭，勤劳，从她身上看不出地主阶级的任何征兆。不过毕竟生于读书人家，岳母从小是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刚解放后，岳母家被抄，兄弟姊妹又很多，有好几个在读书，家里只有LD外公是教师，家庭生活很拮据。所以LD的外婆就让岳母辍学在家，岳母不愿意，就天天在家哭，LD的外婆心一软，岳母就继续上学了。岳母上学一直上到高中，高中学校是湘潭市11中，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岳母没有能上大学，究竟是政治原因还是高考落榜，我没有听清楚。岳母回家务农后，不久文革爆发，作为黑五类子女，岳母在农村受人歧视，用岳母的话来说就是“鬼也看不起你”。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歧视黑五类子女，当时在岳母老家村里蹲点的一位干部对岳母说过一句话，大意就是劝岳母“不要背上包袱，要好好生活，生活总会好起来的”。这句话让岳母铭感于心，并时常用之来教导我们，遇到困难不要灰心，要向前看。这次回老家，岳母心愿之一就是找到这位干部，并当面说声谢谢，我们回来之前，岳母已经打听到这位干部的住址，不知现在见到这位干部没有？

岳母在家务农一直待到1968年左右，这时遇到了我的岳父。岳父家在解放时被定为富农，按那时的标准，出身也不好。不过抗美援朝时期，岳父进入革命队伍，成为一员光荣的人民志愿军卫生员，所待的队伍就是大名鼎鼎的塔山英雄团，当时的团长是著名的战斗英雄江雪山，1974年指挥过西沙海战。不过这些光荣的事迹与岳父无关，岳父在抗美援朝结束后就转业了，到安徽合肥一所学校当了校医，之后又考进医学院，毕业后去了一个长江边上的乡镇卫生院当了一名医生。1968年左右，武斗越演越烈，岳父作为医生受到武斗各方的欢迎，不过也容易得罪各方。生性谨慎的岳父就跑回湖南老家，经人介绍认识了岳母。当时的岳母是黑五类子女，受尽歧视，岳父虽然是富农的后代，但已经是国家干部了。岳母信心不足，就对岳父说，我是黑五类子女，不拍牵累你。岳父则斩钉截铁地说，那怕什么，我是医生，大不了回乡当个赤脚医生，还没有饭吃？就这样，岳父和岳母走到一块，岳母跟随岳父来到长江边上的小镇。后来，岳母的日子果如那位干部所说的“慢慢好起来”，岳母还凭借良好的教育底子，通过考试也成为了国家干部，进入岳父所在的乡镇医院成为一名护士，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对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产生过影响。

在闲谈中，岳母说起这些往事颇有些激动，激动的是自己战胜了那些困难，掌握了自己命运，并一再重复“人遇到困难，一定要向前看，不能灰心，就此沉沦”。在闲谈中，从没有听到岳母对1949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过什么怨言，“欠一个道歉”之类的话语。岳母在和她的姐妹们的闲谈过程中，聊到过去的日子，还不时放声大笑，让我感受到的是战胜磨难、掌握自己命运的自豪，感受到的是积极的生活态度。大概岳母没有当过作家，不会玩悲情！

到了湘潭的第四天，我和LD就回家了，岳母继续在湖南住一段日子。过两个星期，我还要找一个周末去湖南接岳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