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人物速写系列】夏本老人 -- 草纹

回想起来自己和夏本老人相遇，可以说是命运的必然。

因为家中有猫儿，每天必须喂食，清粪。当想外出短期旅行时，在日本呆久了养成的习惯让我不想麻烦朋友；猫猫比较神经质而且年纪大了，又不想送宠物旅馆，结果旅行计划总是一拖再拖。那时候我刚开始在网上玩论坛，泡在一个猫家长众多的论坛里。当我说出自己的烦恼时，一个欧洲的猫友建议说可以找上门服务，即把猫猫放在家中，把钥匙给服务公司，让他们上门来喂食服务。

我听后动了心，不过在日本还没听说过这种服务。于是开始在本地电话簿中寻找，果真在宠物服务业的最后页，看到了唯一一家猫友所说的那种上门为猫狗宠物服务公司，而且居然就在我所住的地方不远处。我是行动派，恰好要回国度假，于是马上给这家“喜欢狗的服务之家”打了电话。“喜欢狗的服务之家” 的负责人很快和我联络好，上门来取钥匙。

第一次见面，我把“喜欢狗的服务之家”的负责人让进家里聊了聊。因为自己也想了解更多该公司情况，毕竟我要把一个家交给别人。这个负责人就是夏本。

第一次见面时，他一身朴素的便服，花白头发，带一副黑框眼镜，有点拘谨的样子。夏本原本是在经营咨询公司工作。退休之后，由于自己有只宝贝狗，了解到宠物家长们共同的烦恼，因而想起这个点子。于是组建公司，开始了帮人上门喂食，遛狗的业务来。我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初期用户了。

老人好奇我这个外国人如何找到他的，我把网友建议说了下。他也拿出一页《日本经济新闻》的复印纸，告诉我，他的服务作为新兴服务登上了《日本经济新闻》。而且我幸运的是，由于挑选职员很严格，人手有限，那时还只开展我所住小城附近地区服务。

就这样，我开始在每次外出旅行之前，把钥匙交给老人。我不在期间，他会上门帮我拿报纸信件，给花浇水，给猫猫喂食清扫，我也得以能放心到处游玩。

当我回国偶尔告诉弟媳这件事时，她轻轻问我，“姐姐，你就这样放心把家的钥匙交给别人了？”我细细想想，确实是难得的人与人的信任。

这样一直持续，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而几年过来夏本的公司业务也越来越大，偶尔我在网络上搜索时，看到他的业务已经扩大到更远的城市了。

今年3月11日东日本地震发生了，与让人震惊的海啸情景相比，更为紧迫的是随后而来的福岛原子能核电站的情况。

因为东京电力公司的福岛第一核电站4座核能机组，承担了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地区电力供应的重要部分，地震之后就是电力紧张，于是开始实行除东京中心之外的各地区分区停电。

至此，人们才发现一个现实---由于东京电力公司从来没有停过电，各个公司和单位在地理安排上从来没有考虑过电力网分布问题。那些日子，每天在凌晨时间，东京电力公司在电视上发布当天停电时间和地区安排后，通过各个地区的各铁路公司才能确定当天列车运行时间表，上班族才能知道今天自己所坐线路是否通车，各个公司才知道自己的哪一个分公司需要停业。东京里面各个旅馆都住满了人。

于是交通混乱，所在公司职场也是繁忙景象，天天上班，加班。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住的地方离公司实在太远了。而连接家和公司的那条铁路，早晚不定时开，白天停。由于时间带压缩，即使开车，车厢里面也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结果每天算下来差不多只有2小时睡眠。而核电站相关的来自官方，各个大使馆，网络小道信息太多且复杂，我需要看和判断，基本不太能睡着。

所住地区是灾区，比东京离福岛第一核电站近数十公里。当时运输路公路由于地震断了，因为食物和水抢购一空，无法补充货源，很多附近商店关门，加油站也没油了。每天余震还在不停地发生，后来统计了一下，大地震后至我离开日本的一周时间里发生35次6级以上余震。

整个大地晃个不停，地下如同能量巨大的怪兽即将破土而出。连城市都刮着冷冽强大而奇怪的风，能把人吹走。我裹在厚厚的披风里，抬头看着高楼大厦间黑色的天空，想到的是，圣经启示录里描述的末日果真要来临了么？

“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

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

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

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

---启示录6章12节”

核电站情况每天都在恶化。德国，法国，美国等各国大使馆开始对自己国家侨民发布离开东北地区，或者东京地区劝告。3月15日，中国大使馆发出东北部4县侨民避难劝告，我住的城市在范围内。通告一出来，我那天收到许多邮件信息，都是远处的网友，朋友，家人们来的，让我回国的信息。

那段时间我一直尽量回家，要喂猫猫。猫猫年纪大了，询问过东京附近的一些宠物旅馆，有的已经全满，有些则表示为难。铁路不通时，则会住在东京附近好友阿姨家里。自己储藏的猫食和猫砂慢慢在减少，周围商店却看不出要恢复的气息。大使馆劝告一出来，母亲要求我速归。

打算带上猫猫坐飞机回去，查阅各种信息之后，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办完各种手续，平时情况下都需要一周时间，而在分区停电时，一些地方停办公，会需要不知更多多少时间。自己的心如同被撕开一样难过。

在交通断绝和混乱之中，我买了回国的机票。回国前两天回到灾区的家中，把所有的猫食全部打开，一些水盆装满水，和猫猫洒泪告别，那段日子猫猫被震得一直躲在壁柜最里面哀啼。

虽然请假两周，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想起日日陪伴自己11年的猫猫，居然要如此扔下她在家，如果我回不来，门窗四闭（为了防辐射物质），她岂不要成木乃伊？

回国前那天晚上，根据东京电力的信息，回家的铁路有停的可能，结果只能住在东京附近的好友阿姨家。伤心之余，我尝试着给夏本老人打了个电话。在混乱时期，灾区很多人往关西去了。“喜欢狗的服务之家”这样子的小公司不服务也是正常。

不过电话接通了。老人家听到我述说的情况，批评我为啥不早给他打电话，说“喜欢狗的服务之家”公司还是照常营业。立刻答应如平时一样在我回国期间替我买猫食，照顾猫猫。因为手头没有多余的钥匙，老人让我去附近商店配一片钥匙寄到他家。我提出要先给他汇钱，他坚持如以前一样回来后结算，当面交现金。

第二天我在上飞机前配好钥匙，还是附了一些现金一起给他寄了过去，离开了日本。

我3月18日离开日本时，给夏本老人留下了自己的邮箱，以方便联络。

没想到两天后收到了老人的来信，一看就知道是手机邮箱发过来的。和国内普及的手机短信不同，日本直到近两个月才普及各个运营商手机间的SMS短信，之前都是手机电子邮箱。

于是和老人往返通信：

“昨天钥匙寄到了。今天早上有点担心所以早早过去看了。配的钥匙没问题，家里的煤气，水道开关都没问题。当然，梨本酱（酱，日语ちゃん的音译，是一种对小孩，小动物的爱称。）OK。很担心梨本酱吧？会努力让你回来的时候看到梨本酱精神地出来接你。喜欢狗的服务之家负责人 夏本”

“余震比以前少了很多，核电站处于一进一退的紧张中。爱猫梨本酱还精神，所以请安心。她晒着太阳，在悠闲地放松。食欲也好，排泄及时。屋子内外在之后的地震中没有损坏和掉落东西，请安心。上次，回览板（社区的通知等一家一户按顺序传递的一种文件夹）来了，传给下一家了。今天，小城是晴天。夏本”

“最新的小城情况报告。地震余震这几天次数减少，震度变弱，晚上虽然还是不安，但已经能够入睡。一方面核电站，因为是很复杂和慎重的行动，不但没什么进展，反而危险增加了。水户和取手地区水道水中放射能超过基准值的消息被报道，让人担心。爱猫梨本酱一向食欲旺盛请安心。夏本”

“今天是你回来的日子。梨本酱还是那么精神。看不到影子时呼唤她的名字，也会从壁柜里面发出喵喵的回应。食欲旺盛，排泄及时。路上小心。回来后请和我联络，我上门来送钥匙并结算费用。夏本”

我回到日本，然后和老人联络上门结算费用。那天下着雨，夏本领着一个下属年轻人来和我结算费用。我原打算多付一倍价钱以感谢他的帮助。但他执意不肯，只是按平时的价格和我算费用。我过意不去拿了两袋国内带过来的点心送给他。

聊起日后的打算。夏本老人说，草纹这样子的年轻人可以快快离开，去更好的地方发展。如果梨本酱携带不便，可以和他联络，他会帮助收养。他是日本人，日本有过原子弹的经历，医院也有治疗核辐射的经验，所以对核辐射并不是太害怕。政府公布的信息让人失望，他们无法信任政府，但是他们一般民众会一起努力克服这个困难。他们克服了，积累了经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才会对核电站更有信心。

我用祝愿送走了老人。这两年一直有回国打算的自己，原本打算立刻搬家回国，但日程还是延续下来了。我想至少这一年自己会留在这里，一如平常。然后再去继续自己的计划。

几周前我打电话给夏本老人，要去泰国出差，还有年底要回国度假，需要他帮忙。老人高兴地答应了……

以前很少写自己在日本的生活，开始是不愿让家人担心，后来就太忙了。今年大地震时想，如果神还给自己时间，就把周围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记录下来吧，因为和他们的相处是自己人生经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