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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瑜亮争锋——悉诺逻与萧嵩》

《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贰】》之《热血沸腾的盛唐》

5、瑜亮争锋——悉诺逻与萧嵩

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得到王君勠突然被杀的噩耗,大唐“河、陇震骇”。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一位年届六旬的朝廷重臣悄悄来到凉州,接替了王遗留下的河西节度使之职并“判凉州事”。此人的名字叫萧嵩,时任大唐帝国位高权重的国防部长即兵部尚书(另有史料说他时任朔方节度使,调任为河西节度副使。)

吐蕃统帅悉诺逻恭禄出身于西藏名门望族韦氏,他的新对手萧嵩的家族则更加高贵,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场大唐和吐蕃“官二代”之间的争斗。

萧嵩来自南朝萧梁皇族,他是后梁明帝萧岿的玄孙,其曾叔祖是大唐高祖、太宗朝宰相、受封为宋国公的萧瑀。尽管没有魏“镜子”那样名声显赫,但萧瑀也是贞观时期的著名谏臣,史载此人生性“骨梗”,大概是说他性子比较直而且讲话不太中听的意思,每每惹得太宗大光其火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当年李二郎做秦王时被老爸猜忌,“恐惧畏祸”,亏了萧瑀仗着李渊好友兼亲戚(萧瑀是独孤家的女婿,而独孤氏则是隋炀帝和唐高祖的母家)的身份,屡次在高祖面前苦苦劝说,才让父子关系有所缓和。因此,小李欠老萧一份大大的人情。

后来小李当了皇帝,特意向老萧赐诗以示感激,这就是那句著名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来历——然而,还有一说此诗的原创可追溯到隋炀帝甚至更古,小李其实有转贴之嫌,姑且存疑。综观整个李唐王朝,萧家确实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先后竟然有八人担任过大唐宰相,故号称“八叶宰相”,风光一时无两,史载“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也”。

萧瑀自然是萧家“八叶宰相”中的第一“叶”,而这位萧嵩就是这第二“叶”。当年,萧嵩还没有当官的时候,曾与自己的连襟陆象先(就是那位给后世留下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名句的仁兄)一起相面,相者的结论是“陆郎十年内位极人臣,然不及萧郎一门尽贵,官位高而有寿”。据说“时人未之许”,也就是说大家都对这个结论不以为然。

但最后的结果却证明,真理果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看相的这家伙确实是个半仙——陆象先在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拜相,他最后活了七十二岁,在那个年代无疑高寿,可他的萧连襟更狠,不仅在玄宗朝一直出将入相,更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才寿终正寝。

王君勠被回纥袭杀后,花甲之年的萧嵩临危受命,出掌河西军政。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同时任命裴宽与牛仙客为自己的主要助理即节度判官,这看似简单的人事安排其实里面却大有学问——刑部员外郎裴宽是萧嵩自己人,他的提升自然不必多说;而牛仙客却是前任节度使王君勠的心腹,萧嵩留任他是为了向大家表明自己不分新旧一视同仁,而且牛此前战功赫赫深得将士拥戴,赢得他的支持无疑对初来乍到的萧尚书大有裨益。从后来情况看,这一任命果然发挥了预期效果,史载“人心浸安”。

前面已经说过,吐蕃攻陷王君勠故乡瓜州后不仅大肆抢掠,还摧毁了瓜州城墙。萧嵩上任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任命建康军使张守珪为瓜州刺史,火速率部队重新修筑瓜州城。事实证明这一安排既及时又明智,因为在这一年的农历七月,吐蕃人很快就重新杀过来了,而此时尽管唐军加紧赶工,但瓜州城墙却还没有最后完成。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面对着敌人即将兵临城下而“城中相顾失色,莫有斗志”的险恶形势,张守珪刺史果断做出了判断:“彼众我寡,又疮痍之余,不可以矢刃相持,当以奇计取胜。”既然打不过敌人,他决定冒一下险,唱一出空城计。

于是,当吐蕃军团终于杀到瓜州城下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城楼上的唐军竟然在开狂欢PARTY——瓜州最高长官张守珪正“于城上置酒作乐,以会将士”!一头雾水的吐蕃人疑虑重重,搞不懂对方是什么路数,自然而然地“疑城中有备”。为保险起见,于是吐蕃军团“竟不敢攻城而退”。

此时的张守珪无疑一身冷汗,这场京剧中诸葛亮“西城吓退百万兵”式的赌博竟然成功了。但与一生惟谨慎的诸葛亮相比,武将出身的张刺史又要大胆得多,他立即下令出城追击敌人,本来就疑心中了埋伏的吐蕃人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无心恋战的他们在唐军追杀下损失惨重。

吐蕃人退走后,张守珪“乃修复城市,收合流散,皆复旧业”。因此功劳,张守珪被加封为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为了进一步嘉奖他,朝廷同时宣布将瓜州升格为都督府,于是张刺史自然提升为了张都督。事实上,尽管地处丝绸之路要冲因而富得流油,但从自然环境来看瓜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临近沙漠,地多沙碛,不适合种庄稼,另外由于每年少雨,只能以雪水溉田,但用于灌溉的水利系统此前都已经被吐蕃人摧毁,而当地又少有林木,对这些毁坏严重的基础设施根本没办法修葺。

于是,张都督又使出了茅招,他竟然充当起了临时神棍,而且效果出奇的好——史载“守珪设祭祈祷,经宿而山水暴至,大漂材木,塞涧而流,直至城下。守珪使取充堰,于是水道复旧,州人刻石以纪其事。”尽管这事儿是出于正史的记载,但却怎么看怎么都像神话或编出来的,亦或这位张都督就像前面说过的雍王李守礼那样,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天气专家?

就在张守珪获胜的同一个月,辖区在今天青海西宁附近的唐鄯州都督张志亮又大破吐蕃军队,并且乘胜追击,一直占领了大莫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而还”。后人研究认为“大莫军城在九曲”,是吐蕃所建九曲二城之一,由此可见唐军已转守为攻,一度深入到双方有领土争议的九曲之地,但并未留兵屯守,也说明唐军这时候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对该地区进行持久的占领。

这一年的八月,萧嵩对吐蕃实施了进一步打击,这次的战场在青海东北部与甘肃西部边境的祁连山,“遣右金吾将军杜宾客击吐蕃,战于祁连城,大破之,获其大将一人,斩首五千余级。”为了策应陇右、河西战场,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同时在西域发动进攻并取得战果,“败吐蕃于曲子城”。

由此可以推测,在瓜州之败以及王君勠被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和补充,唐军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和士气,唐蕃双方重新回到了谁也无法一口吃掉对方的僵持态势。

然而,以上战争仅是一系列边境冲突,吐蕃军团的实力并未受到太大削弱,他们那位连猛将王君勠都不敢直面其锋芒的统帅悉诺逻恭禄在此期间并没有战败的记录,史载此时的悉诺逻“威名甚盛”,萧嵩对他肯定感到无比头疼,但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等待。

这一年的十月,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本月,打得都已经筋疲力尽的两国重新启动和谈,吐蕃使者再次来到长安,忐忑不安的他却出乎意料地受到唐朝方面的隆重接待,不仅被皇帝授予“镇将”(唐代在边防要地设镇,镇将是镇的最高长官)的头衔,还被赐予只有四、五品官员才允许穿的红色官服即所谓的“绯”。最后,经过一翻好吃好喝好招待,唐廷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他。

显然这次和谈并没有达成什么协议,但就在谈判结束后不久,吐蕃统帅悉诺逻恭禄突然厄运临头,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大事纪年》的记载:“韦.达札恭禄获罪谴”,藏王赤德祖赞随即任命出身于吐蕃另一名门庐氏的穷桑卧儿为新大论。其实,所谓“获罪谴”是一种委婉的说法,通常意味着此人已经被处决甚至被抄没所有财产,也就是说悉诺逻竟然被自己的主君给杀了!

对于这位吐蕃名将之死,言简意赅的吐蕃历史文书并没有透露出更多信息,人们无从知道他为什么被杀,以及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脾气还算不错的藏王——按照史料记载推测,与一直笼罩在伟大父亲阴影中的唐高宗李治相似,这位在强势祖母赤玛蕾羽翼下长大的赞普似乎相当仁弱,一些时候甚至有点儿优柔寡断。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同时期的汉文史料中,身为悉诺逻敌人的唐朝史官们则毫无忌讳地记录下了其被杀的真正原因:

“萧嵩纵反间于吐蕃,云与中国通谋,赞普召而诛之。”

联想到此前刚刚结束的唐蕃和谈以及吐蕃使者受到的不同以往的优厚待遇,我们难免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儿存在,就如同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蒋干盗书”的故事里那样。我们也知道,类似的事情在此前此后其实一直层出不穷,其中就包括大约九百年后那起著名的“反间”,而这次的受害者是人们相当熟悉的袁大督师。

唐人忌惮的吐蕃统帅悉诺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对于这一重大胜利,唐朝方面无疑弹冠相庆,加之前一阶段的丰富战果,史载“玄宗大悦”。皇帝论功行赏,萧嵩不久后便被招回朝廷升任宰相,“恩顾莫比”。天宝八年(公元749年),八十多岁的太子太师、徐国公萧嵩病逝,死后追赠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头衔。

萧嵩罩着的小弟们都获得了提升,从此飞黄腾达。萧嵩带来的那位节度判官裴宽随萧一起回朝,升任皇帝机要秘书即中书舍人,后来成为天宝年间的朝廷重臣;另一名节度判官牛仙客则心满意足地接替了萧留下的河西节度使之职,后来在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被提升为宰相;刚刚升官的瓜州都督张守珪不好马上再提拔,但也调任为更为重要的鄯州都督,后来他又主持东北针对奚和契丹的防务,在此期间他欣赏并提拔了一个日后闯下滔天大祸的胡人,这厮的名字叫做安禄山。

估计此后想起萧嵩,他这些曾经的部将和幕僚们都会伸出大拇哥,由衷地赞叹一声:好老大,够意思!

而在吐蕃方面,悉诺逻被冤杀的后果很快就显示出来,唐朝史官们对此不无得意地写道:“吐蕃由是少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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