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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江右:弦语愿相逢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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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右:长夜笛,莫吹裂

晒着太阳的雪,被马蹄一路引向远方的树林然后戛然而止于一条大河。骑在马上的人遥望着天寒不渡的芦溪河,终于死下心来。南中国信州的这个渡口,显得冷冷清清。口岸上没蹄的雪被步行者踽踽的脚印踩得零乱,露出饱饫雪水的黑泥。其实这一路都雪深泥滑,着实不宜乘马。追赶了大半天的一人一马,在此停顿中将满身的热量化作蒙蒙的气雾,蒸发着。

渡口两旁栽植的柳树,在一只受惊的喜鹊的扑棱中掉下几缕雪沫,纷扬着飘向树下的他,并被他吸进鼻孔。有行人往左,有行人往右,可行人中没有陈同甫。马安静地伫立,抬着头。

马是战马,人却是闲人。自陈同甫昨日辞别之后,这一感觉更加的强烈,他不由自主感喟起来。

七年的闲置,平戎策换了种树书。现在站在离临安八百里之外,而八百里之外的之外是北方,雪更冷,并被一条长江从他身上割裂出去。

他所来自的北方,二十六年前,锦襜突骑渡江初……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目光有棱,背胛有负,人称青兕。盗印的义端见到他肝胆俱裂,被他取去首级。那一年他身负义军首领耿京的重托,第一次渡江去到建康,向江南朝廷献上北中国数十万热血男儿的归命志诚,并呼吁北伐,恢复中原。那一年他最后一次回到北中国,却发现首领耿京已被张安国所杀,叛徒躲进金国兵营。而他以一次传奇的突击,五十人闯进五万人的兵营,一举将张安国擒获,同时振臂一呼,兵营中的一万士兵因之反正,跟着他同下江南。

他本来还可以有更多的传奇,只要江南朝廷能出兵北伐,在与金兵的对阵中驰骋他的战马,他或许能创造一个奇迹。可江南小朝廷到底还是对金国称侄纳贡,他再没能回到北方。

南方的雪是妩媚的,适宜写入词章。北方的雪莽莽苍苍,只能让他踏梦而还故乡。

然则,在这妩媚的江南,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他不再有传奇,只有传世。词章传世,以及杀戮之名传世。南归之后,《美芹十论》成空谈,《美芹九议》成虚议。小试词章,名声大显,与士大夫优游卒岁者,唯此而已矣。偶为所用,用霹雳手段挽救一时一地的颓靡,乱世用重典,以杀而止杀,却又被视为杀人如草泥。也因此,当他在江西主持救灾取得大成效,孝宗皇帝大为嘉奖,仅过了四个月,就被谏官王蔺弹劾,罢了官。

辛弃疾,你何不温顺起来,挂起宝剑,马放南山,穿上青衫,且去饮酒吟诗?

而他也确实感到了江南的暖风很蚀骨,在被弹劾前,于上饶灵山门外带湖之畔购地建造田园,以作规避。新居建成,弹章即下,几乎毫发不爽。七年前,冬十一月,北国人辛弃疾迁进带湖庄园。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

千丈的带湖,上面盘桓着无穷数的鸥鹭,它们见人而来,即惊且疑,呕呕呀呀地戾叫着。有如江南小朝廷,那些个谏官,以风闻言事。而他,一直都和风闻摆脱不了关系。

这段时间,左相王淮想起赋闲的他,打算推举他出任方面重任,被右相周必大拦下。理由是,被他扫残去秽的霹雳手段吓坏了,不想和他在青史上有任何的关系。

心知他的抱负和才能的王淮,虽然因周必大的阻拦而没能向朝廷推举他为一方大员,但仍向朝廷作了“缓急可用”的推荐,从而使六年前即已被削去一切官职的他得奉一祠,主管冲佑观。虽然是闲职,但也具备日后重新启用的基础。然而一年未到,他莫名其妙的得知,自己因病而辞去这一清闲职务。

还是容不下他。

带湖上的鸥鹭呀,你我周旋已久,要如何才能使你们不再猜忌我呢?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往来莫相猜。

知我者,二三子。

雪又从树上下着,陈同甫此时计程该出了信州地界吧?目光如风筝放飞,也如风筝般收回。拨转马头,寻路且回。走至方村时,被一帘杏旗招引,下马呼酒独斟。

十一天前,陈同甫来访。这是个推迟了四年的访问,当初的约定,因为陈同甫被诬在与人聚餐时“置药杀人”入狱而未能成行,他曾尽力为之营救。四年之后,陈同甫终于来访,同时约好朱熹相见,共商恢复大计。

陈同甫,这个磊落奇男子,十年前,布衣上万言书震动孝宗,极言恢复之事。孝宗皇帝甚至要将陈同甫的万言书榜示朝堂,而这就意味着延续多年的和议将面临重大转向。而文恬武嬉的诸大臣,极力阻止这事发展,他们的手段是给陈同甫官职,以此造成陈同甫是为求官而上书的假象。陈同甫不堪此羞辱,愤然回乡,发誓今生只与樵子渔夫为伍。

一直到陈同甫来瓢泉与他相见,仍旧是一袭布衣。

但朱元晦却爽约了,他们两人在鹅湖没能等到这位也曾志在恢复的一代大儒。七年前,带湖庄园初成,他还未被罢职,还在任上之时,朱元晦从崇安悄然来到带湖庄园,观览一遍之后私下与陈同甫说道,这个庄园宏丽无比,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言下颇有责怪带湖庄园奢侈靡费之意,而言官弹劾他的奏章就有“花钱如泥沙”之句,朱元晦虽不附和言官诬他贪暴,有所保留,却更难解释。

汉代陈平,时人也对之颇有微言,但他辅佐高祖建立帝业之后,后人对他又是如何评价呢?

他读到陈同甫书信中转述的朱元晦的话时,心中五味杂陈。

因此,此次三贤聚会,他没有选带湖庄园,而是选了铅山的瓢泉别墅,形制上比起带湖庄园小得多,离崇安也近得多。但令他和陈同甫没想到的是,本来以为是志同道合的聚会,朱元晦必会欣然而来,因此陈同甫将相约之书寄出之后就启程前来,到得之后,在兰溪,在紫溪,都没见朱元晦前来。

事后才知,朱元晦在接到陈同甫的书信,回了一封拒绝之信,这封信,陈同甫上路前没有收到。信中对陈同甫相约前来商量恢复之计作出如下回答:

奉告老兄,不要撺掇……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韫经纶事业不得做,只赁么死了的何限……

才知,朱元晦已将恢复的愿景彻底抛弃,只想着作经纶事业了。

五年前陈同甫对朝廷文武做的品鉴:四海寄望于恢复中原的人,文臣中只有朱元晦,武将中只有辛弃疾和韩世忠之子韩彦古,才五年时间,就只剩下武将两员仍志存恢复。

好在陈同甫自诩“人中之龙,文中之虎”,恢复之计仍可以文武相济。

在鹅湖书院长谈,在瓢泉别墅纵论,十天的扺掌,北南形势,朝野和战的心事,全部涉及,更相和以长短歌。十天之后,朱元晦仍未来,陈同甫于昨日告辞,飘然离去。

看起来,这次的聚会,留下的怕只有两人相和的诗章了。两人切磋的恢复之计,恐怕即便能被人所知也不能为人所用。

此生合是诗人么,细雨骑驴过剑门。陆放翁的诗句,对他们这样不甘仅以词章名世的人,道尽了他们心中的况味。

独斟易醉,不觉天已暮,店伙掌来灯,惊醒扶头的他。梦中多少浮沉,病体略添沉重。当年的青兕,现在只留下一个雄壮的架子,回去吧。

陈同甫,你的身影也和我一样踽踽吧?

马识途,信马由缰,蹄声轻碎。月在马头前映着雪,有暗香浮来,他心知,这是吴氏庄园四望楼下栽种的梅林的气息。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梅花在月下的神态,残山剩水的江南,总是梅花,多少添些风月。

蓦然,一腔笛声从那个方向喷薄,令他不禁勒马倾听。黍离之声,在南方,他久已不闻此声。

是谁心上还有六十年前的创痕,在今夜流淌鲜血?

那么,去寻此声吧。

到得吴氏庄园,主人殷勤相接。厨下赶做着这意外的酒宴,灯烛煌然。可他心中却有些不惬,因为笛声,不知消隐于何时。

贵府何人吹笛?他问。

弊舍无人会。主人惊诧回。

难不成相由心起?

酒宴匆匆,他被主人安排住进四望楼中。展衾而卧,一天的疲劳令他立刻入睡,梦回吹角连营,在北方。

再一次的蓦然,笛声喷薄而出,直刺苍穹。

但他没有起身,在梦中蛰伏着,被黍离之声缭绕。

一滴眼泪断然滴出。

他还没有在温润的江南干涸。

男儿到死心如铁。

通宝推:铁手,涤萝,澹泊敬诚,东土如来,乌柏,南方有嘉木,一的W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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