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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王阳明和他的心学 -- 朴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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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王阳明和他的心学

是2002-11-08写的东西。文字和人一样是有自己生命的,有的命长些,有些就早夭。到底用心认真想过、感悟过、实践过,还有机缘写下,经了若干时间后还感觉出些意思的东西很少,这篇对自己而言是这样,就搬到这里来了。

王阳明和他的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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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读书时,有个教马列的老师很是推崇他。后来闲读些明史故事时,有一段对他的描写记忆深刻,说的是其人在困境之中悟得《易》之“明夷”之意,后以心学教化四方,成为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难得的是其人文传数百年不说,打仗还厉害的一塌糊涂。其人事迹学说对后世影响久远,象曾文正公、蒋介石、毛泽东等都深受其影响。(有种说法说日本的变法成功和其学说相关。)

近期自己读其弟子整理的《传习录》,有些感触思考,写出来大家看看,有不对之处指正一二。

从源自西方哲学的“唯物”“唯心”之争引入中国哲学的评价体系以来(特别是“唯物”成了正确的代名词以来),王阳明的“心学”就被批的变了味,即使是现在真正理解其“心外无物”真意的又有几人?谈其人学说不可不谈其人经历,他是明朝浙江人,立圣贤志,开始一看“格物致志”,就立马去“格”(当分析研究看吧)自家院子里的竹子,连“格”几天,一场大病,他一看就想成圣也太难了。(夫子到底不是凡人呀,要格天下的物才行呀。)在自己看来,这条路子其实就是我们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路子,学习再学习,积累再积累,把天下万事万物都搞个精通明白,那不就是“圣人”了吗?不幸的是我们精力有限,事物多不说还变化多端,穷其一生恐难有万一之收获。

其后的王先生放弃了,舞文弄墨,诗文娱情,无奈其人其性不能满足以此,暗地里非要寻出个“人何以生?”的道理来。而在明代知识分子求道问佛也是平常事,他就一头扎进去了,而佛道修行是脱开社会的,求的是个人的觉悟,他自己倒是接受了不少禅宗的东西,但有一条他认为不符合他的理想,就是他认为不该完全抛弃做人的义务,这样他就绕个圈又回到儒学上来了。

这人也挺有官运的,官就做大了,在北京城当了个兵部主事(相当现在什么官,谁知道呀?)。也就这时,他倒了大霉,因为他上书得罪了宦官,结果挨了板子,发放贵州龙场驿当个驿丞(这官怕大不了),恐怕比当年苏东坡发配的那地还惨,生活艰难那是一定的了。想来他脑子里也不时用孟子的“天之降大任以斯人。。。”鼓励了自己N+1次的吧。白天劳作,晚上没啥消遣,天一黑,他就盘腿打坐,求个清净境界。这么过了段日子,一天夜晚,他认为自己终于悟道了圣人的真谛,激动异常,大呼小叫起来,“我悟到了,我悟到了”。

也许是受道教和佛教的影响吧,以静坐作为一种修养方式是很普遍的,这种方式看上去简单,但你亲自试试就知道它不容易,光坐那是简单,但你要能做到长时间的心无杂念那就难了,七情六欲,各种事情都不断翻上来,特别象王老夫子在他那种困境中能达到这样境界更是功夫。今人可能认为这简直是浪费时间,但在中国哲学的体系内,向来视将“天、地、人”合为一体为至高,而恰恰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人,为人为学都不差劲。

至于王阳明悟到什么了?啪,咱们下回书分解。

<二>

列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讲到王先生在龙场驿得悟圣心,喜得他狂呼乱叫。那他到底悟了什么哪?“悟”者,吾之心也,我要全然明白他的心了,那不我成他了?呵呵,好在天地人三才他之有,我自具,他之悟为天地者,我之头顶脚底也非旁物,而况透其言行,也可管解一二。

闲话少说,其心学,重点就落在一个心上,修的就是这颗心。在他看来,首先就要诚意立志成圣贤。如何修,那就落在一言一行,一事一物上,就是他讲的“知行合一”与“格物致知”的功夫,这些功夫的落脚点又都回到修心之上。 打个不十分恰当的比方,我这有个收音机,要听广播了,你首先得保证收音机功能是好的,然后不断调不断调,只有收到信号不失真,之后才谈得上评价收到的内容。

《传习录》中有段对话很有意思,有人认为只要在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全身心的投入,自然可以知道“理”。王阳明回答说,那么嫖客全身心的放在妓女身上,赌客全身心放在筛子身上,是不是自然知道“理”了?在他看来,离开了对自身身心的修养,无法达到由一理而知天下理的境界,只是象朱熹一样想从考据中了解圣人之道那是不行的,因为圣学是活的,只有通过亲自体悟才能得到的,而只有自己这颗心才是认识世界的门户。

他要把他的心修到那步呐?从其和弟子的言谈中多少看到点,在他离开贵州以后,他开始了他为官讲学的生涯。不管是闲是忙,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重病缠身,不管是春风得意还是身处危境,他总是那么平静,该干什么干什么。有弟子问他:“为何说人人皆可为圣贤?”,他答道:“人人都有本心的,可是往往会被利欲之心蒙蔽,从修身心入手去了蒙蔽,自然就是圣贤了。”他又打个比方说象炼纯金,把蒙蔽心的执着都去掉了,纯金就出来了,又把历史上尧舜孔孟比为不同斤两的纯金。弟子就问了:“老师呀,你怎么把孔子定的斤两比尧舜还少呀?”王阳明就答了:“你怎么能以你平常人的心为圣人争斤两呀?只要你修得你的心,再少也是尧舜之心呀。”

他的弟子越来越多,到最后每次开讲常有数百人听讲,干脆就住在绍兴城的庙宇之中,床位不够,轮流就寝。在中国历史上象他这样贯其一生把自己理念、从政、讲学合而为一的恐难寻第二人。

正德十四年,(1510年)出了一件大事,南昌的宁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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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个宁王造反的时候,正选了个长江一带兵力空虚的空挡,他的想法是快速夺安庆,取南京,自立为皇帝。而这时王先生正忙于剿匪的工作,带了一拨人马走在半路上了,听到报告说宁王反了。来不及请示皇帝了,他一面立即发下“英雄贴”,让附近的人马和他汇合,另一方面设法稳住宁王。他派出间谍到南昌谣传北方大军马上要攻南昌了,他自己有十几万军队要攻打宁王了云云,又给宁王的左右核心智囊假传密信,故意让宁王截获,信上云让他们极力鼓动宁王东征,宁王上当了,起了疑心,按兵不动过了十来天,一看周围没有动静,知道自己上了王的当,起兵去攻打安庆了。

而王阳明在这十几天时间里,陆续把各地的人马集中了起来。听到宁王开始攻打安庆了,他就来个釜底抽薪,一鼓作气把宁王的老巢给端了。宁王听到消息就慌了,安庆也不打了,急急忙忙往回赶。王阳明早就在路上设好圈套等他多时了,等宁王人马一到,伏兵杀出,宁王连败两阵,逼得他把船连为一个方阵。宁王把自己的老底全给你底下的将士以鼓舞士气。王阳明就以火攻,一把火把宁王烧得片甲不留,从起兵始,仅仅过了35天,宁王自己也当了俘虏。在狱中见到他的妃子(这个妃子反对他造反)说一段话说:“纣王因为听女人的话完了蛋,我是不听女人话完了蛋,我悔呀。55555”。

本来事情就结束了,那想那皇帝武宗本性上就好游玩,当他听到宁王反了的事,不忧反喜,纠集十多万军队浩浩荡荡往南方开来,那想半路上收到王的战报说事完了,把这皇帝气得鼻子都歪了,不行,你抓了不算,战报我没看见,继续往南进兵。而这皇帝跟前的一些人心里有鬼,怕王把他们和宁王有来往的证据给抖出来了,就说这王阳明本是和宁王一伙的,后见我大军威武,才反宁王的。这一来王大人反而有杀生之危了。王就把宁王先送到正在江南的一个比较正直的宦官手里,让他再转给皇帝。再写战报时,加上了:“在伟大圣武睿智武皇帝的英明正确领导下,在各位大臣的具体指导和关怀下,全军将士。。。。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在此期间,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坦坦荡荡,时间一长,谣言自息。

这皇帝得了宁王,把他带到一块空地,去了捆绑。然后一声命下,起四下的伏兵再抓了一次,这才满足。一路游山玩水回京,中途游玩时,这皇帝落在水中,从此疾病缠身,活了31岁就死了。

(四)

宁王的事了结了,摊到王阳明连同其部属身上的好处没多少,然后又在西南剿匪,卓有成效。这方面的故事在冯梦龙的《智囊》(或《智慧大全》)中收了不少,有兴趣的可去一查。以后的岁月中,他的学问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随时随地均能讲给学生修心的道理,逐渐地“阳明学说”成熟了。而王先生的身体也在日复一日的政务、教学中衰弱下去了,嘉靖八年,辞官回乡,不幸病死途中,临死之时,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其实是叫王守仁,阳明的由来恐怕是和其青年读书的地方叫“阳明洞”有关。从他的王阳明和守仁的名字上看,他也真正符合。你来看,阳明二字,均是纯阳,和卦体“乾”意,而守仁应了“坤”意。有阴阳互根的意思,从卦上讲纯阳纯阴的乾坤是易之门户,其一开一合,道就在其中了。而这两卦虽然是根本,却是难成,一体之中,全无阻障,通体光明,方可能称之为纯体。而纵观王先生一生跌宕起伏,然其对道的追求至死未见动摇,其守仁功夫日纯,学问之体愈健,对上对下,对古对今,对友对徒,对奸对盗,全是一体的正气,对人以宽,对已以严,对上以忠,对友以义。谓之“君子”毫不为过,是继孔子、孟子之后能集儒学大成的关键人物。

对王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唯心”之上,用的很泛滥的一个例子就是王到山中一游,有人问他,这山中的花你不看时和你看时不都一样开放吗?和心有何相干?王先生回答到:“你未看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它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道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了。

”仅就这句来套他个“唯心主义”再来一通唯物主义实事求是的批判,看上去也合理。但问题是这话是王先生言道的一个方面,观其另外一例就另有所意义了,有个官吏跑来听学,听完了就对王说:“先生的心学是好,可惜我现在政务缠身,我退休了就来学先生的心学。”王先生正色道:“我的心学就是在事上磨你的心,你什么事没有了,坐在那和枯木一般,如何能修;你办案之时,不以你的喜怒好恶去定,不管大案小案,事必谨慎力求搞个通透明白,这些都不在修心吗?”观其一生,其用兵施政何时不是一丝不苟,力求无漏?再有一例,有弟子问:“天下的事物这么多,圣人怎么能说是至知哪?”王答道:“圣人不是因为知道天下物而知道道的,而是圣人心同于道,其触事接物就知道了主体,你不见孔子每进个地方要谨问吗?”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仅就具体到一件事的做法效果来看,根本不能看出王的学说有什么特殊,但具体到做事的人,就有不同了,就王先生而言,做这事的过程也就是其修心的过程和环节,贯穿其中的有一个儒学的标准,曰:“朝闻道,夕可死”。

<五>

另一个批他的就是阶级性了,现在倒是没人说他代表大地主阶级的反动性了,但从功利的出发点看的倒是不少,在王阳明还有曾国藩身上都有一个叫“忠”的东西,他们身上(特别在曾国藩身上)的的确确的有种逆天而行的东西。王阳明碰的那个皇帝也不是啥好东西,那么这是不是就是他们的缺陷呐?关于这个问题,王在《知行录》中有段论述。他说:“我看学佛的人还是有执着,他们怕担负养父母,事国家的责任,我看那,既然有父子的关系,就还他一个孝,有君臣就还他一个忠。你看我心是不更要清净呀?”在中国封建时代,其制度的稳定很大程度在于皇家的稳定,所说的“天无二日,人无两主”就是要维护这种稳定,这并不代表他们是“愚忠”;明朝时,有次打仗,皇帝让蒙古人(瓦刺)给抓了俘虏,对方让这皇帝下旨让守城的官打开城门,这官就以“天下重,君主轻”为由拒绝了。由此看这个忠字是个表象,实际的内涵是其对社会负责的态度,进而把这个过程变成了修心养性的过程。我觉得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有两个尺度,一个是他在历史长河中扮演的角色,一个是这个人自身的修养。象美国对李将军的评价方式是合理的,好在我们也不再以非友即敌的方式看了。

还有一个要说的是比较有争议的一句话叫:“存天理,灭人欲。”这话被批的烂臭。从王阳明的心学来看其目的就是这个天理的“理”上,具体的认知方式不是“学”而是“悟”,为什么不能学而知之?因为这个“理”一确定就死了,就不对了,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中的起点(在“有--无”之先的那个东西),还有终点的合一中多少有和古人讲的“道”“理”的概念相通。这个理一方面是万事万物的起点(必然是最简单的),另一方面又是终点(又是最复杂的),既是最小的,也是最大的,既含于一事一物之中,又包涵万事万物,最终它是最确定的又是最模糊的。

看看我说上面一段话,和说胡话也差不多了。哈哈,这其实就是认知方式的局限所在,说出来就错了,就是这样的。这些是必须靠“悟”的东西。从这点出发就出现了心学中独特的一面---“修养”,他的目的是在事中磨性,最终以通天理。而在这一过程中,灭人欲就是必须要做的事,过分的执着就不能保持和天地时时刻刻的和谐。你看那襁褓里小孩的小手软绵绵的,你让他拿了你的手指头,他就粘上了,你想拿开还要费点力,那就是天然。老子《道德经》里还把婴孩的小鸡鸡没有欲望鼓起叫刚,都是一个理,就是要返本归真。当然“存天理,灭人欲”如果脱开“食色,性也”来讲,又是走向极端了,就又错了。反过来讲了,“人性解放”香得不得了,完全不要约束一面了,人性又会是什么?好听点叫“人性”,讲白了就是欲望。

就聊这么多了,个人观点,大家看着玩吧。

阳明洞中修阳明,

龙场驿里显潜龙;

都见守仁平叛勋,

原来先生是故知。

通宝推:四维立交,明心灵竹,box,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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