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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通往神迹的旅程

前言:关于马骅

当年到梅里雪山的时候,正好赶上那场著名的大雪崩,所有的进山道路都被警方封锁,一行人无事可做,只能到雪山脚下的明永村住下,然后在村子里和附近的冰川上闲逛。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原来是诗人马骅生前支教的地方。

马骅,男,1972年生于天津,1996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2003年3月,马骅离开喧嚣的城市,独自到云南迪庆州德钦县明永小学做义务教师,深受当地藏民爱戴,并在教学之余写下多篇关于梅里雪山和藏族文化的诗歌及文章。他靠写文章挣外快,“钱够用了,余下的就捐给学校和孩子”。

2004年6月20日,马骅去县城为学校购买粉笔等教学用具,途中因交通事故坠落澜沧江中失踪,成为神山下永远的传奇......

朱哲琴的《拉萨谣》。马骅曾经重新填了词,教给明永村的孩子们唱:

“喝过的美酒都忘记了,只有那青稞酒忘不了。

经过的村庄都忘记了,只有那明永村忘不了。

走过的大河忘记了,只有那澜沧江忘不了。

看过的雪山都忘记了,只有那梅里雪山忘不了。

……”

通往神迹的旅程

作者:马骅

1.

起初,世界是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大海,一望无际。沉寂了无数劫之后,在藏历水羊年的羊月羊日羊时,第一座山峰从海面上升了起来。这座山峰就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

——藏族民间传说

2003年4月27号,晴。

早上八点多就接到了扎西尼玛的电话。我还没起床,迷迷糊糊的。扎西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若有若无。但我还是听清楚了:明天去转山。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明天,这么快。抬头向外面望了一眼:太阳当头,屋前的老核桃树油绿的叶子正摇来摆去。天气还不错,希望转山的时候天气也如此。

到雪山脚下已经几个月了,一直等着有机会去转神山。今年是藏历水羊年,是神山卡瓦格博60年一遇的本命年,据说藏区所有圣地神山圣湖的神灵都会来此安住一年,共同庆祝卡瓦格博的生日。今年朝拜一下卡瓦格博,就等于朝拜了藏区的所有圣地。我可不想错过这么好的一个偷懒兼实惠的机会。去年本想去转一下众山之祖的冈仁波齐,因为冈仁波齐属马年,马年去转,功德相当于平常年份的13倍。可惜最后因为七七八八的事情未能成行,错过了一次事半功倍的机会。今年既然冈仁波齐也在卡瓦格博做客,我转一下卡瓦格博,也算是了却去年的一桩心愿了。

可惜,转山的路线我一直懵懵懂懂。所以一直跟我的本地朋友扎西尼玛讲,让他找个机会带我走一趟。无奈他有正式工作,而且似乎忙得很。我在这里呆了三个多月,也一直没找到机会。不久前他倒是告诉我近期县里会组织一次转山节的活动,从全县找出六十名属羊的信徒一起组织一次内转山活动。届时还会邀请一些媒体记者,以便宣传一下梅里雪山的旅游事业。他答应会帮我安排,让我冒充记者去跟着走一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匆匆起床洗漱,收拾了一下东西,我开始担心起来。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是否能适应以前从未经历过的艰苦旅程。虽然之前曾经仔细研究过转山的路线,也一直做些适应性训练,可心里还是没底。毕竟是高原,高原反应四个字象是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而且经过城市里多年声色犬马的洗涤,我的体力早就是内存不足了。刚来的时候,在平路上走几步就会喘个不行。虽然还不至于头疼脑胀,但还是让我对高原的厉害有了切身体会。这段日子每天傍晚都要到村里的小山上去跑一圈,希望能早点把体力调整上来。现在那座相对高度只有一百多米的小山对我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可转山呢?

中午吃了饭我就搭车进了德钦县城,到宾馆里报了道,领了些转山背景的文字材料。其实那些材料我已经不用看了,因为之前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搜集相关资料,现在我了解的要比组委会发给我的材料详细得多。

当晚县里招待来自各地的记者们,照例是杯盘狼藉。我早早就回到房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因为我问过当地人,在转山的路上是不可以洗澡的,那样会把转山的功德洗掉。虽然是个游移不定的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决定尊重本地习惯,做一次纯粹意义上的转山。

一夜无梦。

2.

雪山圣地卡瓦格博山

外表皑皑雪山如佛塔

内如希有奇异天宫美

中央安住贤劫千佛身

十万勇识空行在环绕

实乃希有吉祥奇圣地

凡请正士瞻仰花必散

诸恶业有罪者难得见

——《卡瓦格博外圣地广志》

2003年4月28号,晴。

转山活动算正式开始了。

早上八点钟组委会的人就来叫。起床,匆匆洗漱,硬着头皮狂吃了一些东西。虽然早就没了吃早饭的习惯,但考虑到储存体力和热量的需要,我还是超量完成了几个月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早饭。

九点钟左右正式出发。

转山队的六十名男女老少藏民已经开始穿过街道,从县城中心的卡格博宫前缓缓走过。在卡格博宫门前,有两排盛装的青年藏民正唱着悠扬的“祈福锅庄”,为转山队送行与祝福。六十名转山人从他们中间慢慢走过,沿着山路向曲登阁进发。

从我自己搜集的材料上看,曲登阁——也就是被当地人称为“白转经”或“水晶塔”的——是转山的第一个必到之处。据说,莲花生大师曾在一夜之间在世上成就百万佛塔,这里就是其中之一。转山的人要先到这里,许下此次转山的愿望,以取得转神山的钥匙。

从县城到曲登阁的山路不长,也不难走,所以人们都神色轻松。男女记者们扛着相机、DV跑前跑后,精神实足。我也背着包,混在转山的藏民中间,和前一阵刚认识的来自奔子栏的年轻的民歌手曲缅闲聊。曲缅今年24岁,本命年,是个喝酒与唱歌的好手。他曾经在全国各地游荡过近两年,走到哪里就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当地的流行歌,然后找一个酒吧或歌厅去当歌手。有意思的是,他的爷爷今年60岁,也是本命年,也在这次转山的队伍中。

走了近两个小时,绕过几个山窝,就在澜沧江峡谷在望的时候,曲登阁到了。远远地就望见山谷里升起一片缭绕的烟雾。曲登阁方圆只有一百多平方米,中间是一座石灰质的纯白的小佛塔,周围绕着一片姿态各异的同样纯白的石灰柱,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转山的藏民们都在这里烧着香柏枝,向香台里撒着青稞,嘴中念着经文,在心中默默地许愿、祈福。有些藏民还用石灰水浇灌着那些挺拔的石灰柱。对于那些记者和我这样没什么信仰的人来说,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吸引人之处。

在这里停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就匆匆地搭车赶往转山的第二站——飞来寺。

飞来寺位于214国道——也就是有千年历史的茶马古道,现滇藏公路——旁的一处山腰上,与卡瓦格博隔澜沧江遥遥相望。飞来寺在国内旅游界的名气不小,因为这里是拍摄神山卡瓦格博的最佳取景地,有不少关于梅里雪山的著名照片都是在这里拍摄的。

到了飞来寺,我们近百人的队伍就在山腰上的一大块空地上坐下,在烈日之下开始我们的午餐。准备好的午餐很简单:白面粑粑、牦牛肉干,还有必不可少的酥油茶。饭才吃到一半,只听到一阵阵沉厚的法号声和巨大的诵经声在山谷里响了起来——法会开始了。

法会在山腰上的一块小广场上举行,主持的是红坡寺的寺主扎巴活佛。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周边各地赶来的信徒,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金发碧眼的异国男女,也一本正经地盘坐在地,听着喇嘛们诵经。

扎巴活佛胖胖的,是个非常亲民、和蔼的格鲁派活佛。之前我曾经在县城的街道上见过几次。每次看到他,他都是笑咪咪地向我点头致意。现在坐在法台上的他没了平时的笑意,一脸庄严。在他的身前坐着几排大喇嘛,跟着他一起诵着我们听不懂的经文。虽然经文的内容搞不清楚,但当作合唱来欣赏的话,仍然是一种巨大的享受。喇嘛们的声音都发自胸腔,经过浑厚的共鸣之后,分成几个声部,在山谷里回荡。

澜沧江上的天空一派瓦蓝,烈日当头。但江对面的卡瓦格博一如既往地被一缕哈达般的白云遮着,不肯露出真容。藏民们都说,能见到卡瓦格博需要缘分和福气,不是每个来朝拜神山的人都能一睹它的圣容。我在神山脚下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寥寥几次卡瓦格博的真面目。我心中盘算着,不知扎巴活佛的法力如何,能否让神山为众多的信徒一露身姿。1986年10月,十世班禅大师来朝拜卡瓦格博的时侯,据说是个阴天,下着小雨。大师在飞来寺带领僧俗诵经,卡瓦格博居然从雨丝和阴云中突然显露。不少当地人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以证明卡瓦格博和班禅大师的神异。

法会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卡瓦格博仍然神秘地隐身着。突然间,人群之中出现一阵骚动。不少人开始抬头看着天空。我顺着人群的目光向上望去:一轮彩虹——如果用科学点的名称的话,也许该称呼它为日晕——在当空的烈日旁横跨整个澜沧江峡谷。不少信徒开始念着六字真言,向彩虹和扎巴活佛的方向磕头。

挤在人群边上的记者们也是一阵骚动,这种所谓的神迹恐怕是大家以前都未见识过的。互相交流了一下意见之后,我们开始将之定性为正常而偶然的自然现象。

法会进行到两点钟的时候,已接近尾声。扎巴活佛开始为转山队的信徒们摸顶祝福。被摸过顶的藏民们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的神情,开始继续他们的转山旅程。在这里,转山人要沿着小路一直向下,一直走到澜沧江边,然后过江,到达下一站永宗。

大部分记者都坐车绕道直接去永宗了,我则跟着转山人向澜沧江进发。

这一路都是沿着澜沧江峡谷向下而行。这里的山体的植被破坏得非常厉害,光秃秃的,在阳光下一片土灰。山坡上只有不知名的贴地而生的小灌木,高大些的树木基本上看不到。只有偶尔经过有人烟的地方时,才能看到一两棵油绿的核桃树。这一段路并不难走,只是落差大的吓人,飞来寺的海拔是3100米左右,澜沧江边则是2180米,整整有一公里的落差,300层楼。路也是靠人脚生生走出来的,有的路段全是山上滑下的碎石子,脚下一不小心就有掉到澜沧江漂至越南的危险。

走了近三个小时——还好,我一直没有掉队,还算轻松地跟着大队伍——我们终于到了澜沧江的东岸。江上的桥是一座铁索吊桥,上面铺了木板。正是黄昏,江上的风猎猎地吹着江边五彩的经幡,整个吊桥也在风中来回飘荡。

鼓足勇气之后,我在几个当地小伙子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过去。

江对面就是永宗,一个芝麻大的小村庄,却是转山路上的一个著名圣地。这里有扎巴活佛的一个行宫,还有格萨尔王在岩石上留下的足迹。在江边的一块小平地上,有一枚不知年代的石锁。转山的人都要到这里朝拜,以叩开石锁,打开圣地之门,进入卡瓦格博圣地。

扎巴活佛的行宫就在江边,离行宫不到40米的地方就是雪山狮子、千佛之子格萨尔王在一块岩石上留下的脚印。提前到达的扎巴活佛和喇嘛们已经在行宫前的小广场上准备新的法会了。永宗村和相邻的西当村的村民们已经倾巢出动,聚在小广场上,不时有人抱着一两岁甚至刚出生的小孩子请活佛摸顶赐福。

法会刚开始不久,中午在飞来寺的一幕重现了。众多的喇嘛、信徒抬头向西方昏黄的落日看去:又一轮淡淡的、但很清晰的彩虹从落日的上方越过。信徒们念着经文不停地叩首,扎巴活佛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

法会结束的时候,当地的村民围成一圈,唱起了悠扬的祈福锅庄。

当晚,我们住在西当村。转山人和本地的藏民在院子里跳着弦子舞。我在村公所的一间空房间里打地铺,耳朵里是窗外此起彼伏的歌声,脑子里一片纷纭,仍在消化着白天看到的景象。

3.

我的阿妹啊,你的家乡在何方?

我的家乡啊,就在雪山的脚下。

看到了神山卡瓦格博啊,就想起了我的家乡。

——藏族民歌《你的家乡在何方》

2003年4月29号,阴,有时有小雨。

夜里睡得不太好。院子里唱歌跳舞的人们一直闹到半夜两点多,我也昏昏沉沉地跟着熬到夜半。

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起来走了两步,感觉昨天的徒步并没有给身体造成多大的负累,精力还算充沛,预想的酸痛并未出现。这让我很是欣慰,前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看来还是颇见成效。今天是内转山路上最艰苦的一段,如果身体状态不好的话,怕是很难挺过去。

匆匆洗漱了一下,去找转山队的人。一问之下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已经出发半个小时了。这些人真厉害,昨天闹到这么晚,今天居然一大早就起来出发了。我赶快胡乱吃了点东西,抓了一大块粑粑和一小包牦牛肉干塞在包里,一路顺着山路向上追去。

一口气追了半个多小时,才听到山路上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我长出了一口气,知道总算追上他们了。今天要走的路是翻越一座海拔近四千米的山口。我们出发的西当村海拔只有两千三四百米,也就是说,今天要徒步向上走过相对高度一公里半的山口,才能到达转山的下一站——雨崩。其难度可想而知。

追上转山队之后,我发现年轻力壮的人都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落在后面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这样也好,和他们一起走,走的会舒缓一些。说到底,我对自己能否翻过这个山口还是有点嘀咕。

这座山在经书上被称为“那宗拉”,意为“长着茂密森林的山峰”。《卡瓦格博内圣地广志》上说,这里的树林茂密无比,留着胡须的大树手捧哈达,迎送着来往的朝圣人。

传说非常美好,但路走起来就痛苦得很。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基本上就喘不过气了,开始了走十步就停下休息的过程。幸亏一位叫尼玛的藏族老大爷一直在我身边陪着,给我讲些故事,并指点我一些上山的窍门。他在路边拣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枯枝,用随身带的藏刀三劈两砍就给我做了一根拐杖。不知道是高山反应还是体力严重不足,我的头开始发晕,身上的旅行包象压在齐天大圣身上的五指山一样沉重。阴郁的天上开始飘起雨丝来。尼玛大叔对我说,那是因为前面走过的人在大喊大叫的缘故。在山上一旦大声喊叫,山里就会下雨。

山上是茂密的林子,不时有怒放的木芙蓉从浓密的松枝中露出一抹粉红。山路也只是被人踩出的依稀的土路,被雨水一冲,更是混沌不堪。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不得不歇下来,感觉已经有了虚脱的迹象。还好,我早上出来时随手抓了些干粮看来是个明智的选择。吃了小半个锅盖大小的粑粑、把牦牛肉全部倒进肚子之后,我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休息的时候,尼玛大叔跟我讲了他的经历。他曾多次转过神山。最艰苦的一次是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儿子刚刚出生,他就带着铺盖、锅碗飘盆,背着出世不久的儿子朝拜卡瓦格博。那一次他是磕着等身头转山的,每次都是先往前走一段,把儿子和行李放在路边,再退回来,一步一叩地上去。这样走了近一个月才完成了一次内转山。

他的话让我实在汗颜,他那一趟实际是相当于走了两遍的转山路,而且一次是背着全部行李,一次是磕头。他今年60岁,走起山路来虽然说不上健步如飞,但也是如履平地。虚荣心使我一阵惭愧。也许是受了他的刺激,也许是因为补充了粮食,接下来的路我咬着牙走得倒是轻松了些。走了整整4个多小时,在把剩下的粑粑全部解决了之后,尼玛大叔告诉我,垭口已经到了。

雨越下越大,山路滑得不行。我已经摔得浑身泥浆。尼玛大叔说最好在这里多休息一阵。我犹豫了一下,感觉头部的晕眩稍微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眼冒金星。我还是决定直接下山,快一点到海拔低一些的雨崩,赶快休整一下。

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一些,一路下坡,除了不停地打滑摔跤之外,还算轻松。走了不到半个多小时,山脚下的蒙蒙水气中就隐约露出了房屋的一角——雨崩快到了。

下午两点钟,经过6个多小时的跋涉,我总算翻过了相对高度超过1500米的那宗拉山口,到达了雨崩村口。

雨崩是我这一路上见到的最漂亮的村庄。整个村子位于正对着卡瓦格博的妻子缅茨姆雪山的一块坝子上,一条清澈得令人目眩的溪水穿村而过,溪水的上游就是著名的雨崩神瀑。我们住的地方就在一块平整的草甸旁边,零星的羊群正在草地上踱来踱去。虽然就在缅茨姆脚下,但浓重的水气使对面的雪山一派迷茫。

雨崩不通公路,只有我们走过的那一条山路与外界联系。条件好的人可以骑马翻山,而村里的日常必须品也是通过现代的马帮从山那边驮回来的。按照流行的顺口溜说,这里是典型的“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这个偏僻安静的山村因为是朝圣卡瓦格博的必经之处而在藏民中赫赫有名。另外一件让它出名的事,就是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企图攀登卡瓦格博时,把大本营建在这里。

那一次的登山以世界登山史上的第2大灾难而告终。17名登山队员全部遇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埋得无影无踪。事隔多年,伤痛和芥蒂仍在相关人员和本地的藏民心中挥之不去。

下午四点多钟,骑马过来的记者队伍陆续到达了。安排住下之后,大家就开始在草地上露天晚餐。这顿饭是我这几个月吃得最痛快、吃得最多的一次。经过一整天的步行,肚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心情也跟胃一样无比轻快。

晚上,转山人照例和雨崩的村民们一起联欢歌舞。而疲惫不堪的我早早就躺到了床上。

4.

喏,四洲赡洲最殊胜,有景二十四胜地,

南部门地擦瓦绒,位于滇藏交界处,

圣地卡瓦格博山,本地厄旺法源宫。

——噶玛.让穷多吉《圣地卡瓦格博焚烟祭文》

注:

厄旺:藏语“空性真如”音译

噶玛.让穷多吉(1284——1339年):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三世噶玛巴活佛

2003年4月30号,阴转雨。

早上七点十分的时候,有人来叫我们起床了。也许是前一天太累了,虽然睡了整整十个小时,我还是觉得困乏得难以睁开眼睛。

匆匆洗漱,吃了早饭,人们就聚集在溪水旁的草地上。连夜赶来的扎巴活佛要在这里主持一个放生仪式。事先准备好的六十只纯白的羊脖子上挂着红色的丝线,被人们牵过来。活佛手握经卷在被放生的羊头上一一加持。

简短的放生仪式之后,人们就簇拥着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去朝拜山上的神瀑。走了没一会儿,绵绵的细雨又飘了起来。开头的路并不难走,山路还算平整和宽阔,路边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人们也照例拣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放上去,许下一个心愿。

走了差不多六七公里,路边一座小木屋旁,信徒们纷纷停住脚步,开始口诵经文——转山路上最重要的圣迹之一,莲花生大师的修行地“白玛竹坡”到了。关于白玛竹坡的传说非常多,这里还保留着据说是莲花生大师的明妃当年生火时的灶灰。在这里修行的人,可以得到平常十倍以上的功力加持。往前走十米不到的岩石上,有一条曲折向上的蜿蜒山洞,便是著名的“中阴之道”了。

中阴之道在转山之前我就听说了。每个朝圣的人都要钻一下这个洞,只有有福的人能从岩石上的洞口钻出去。钻过这条中阴之道,就意味着人已经死过一次,经历了中阴的煎熬,已经再世为人。

(注:中阴,藏传佛教中指人死后到转世之前灵魂四处游荡的过程)

我本想也去试一试自己的福分,看看能否换骨脱胎。但钻洞的人实在太多,而且每个人都钻得极为缓慢、艰难。我看不清洞中的情形,但看到几位未能钻过去的藏民满身泥泞的退回来,一脸失落和沮丧的神情,还是让我犹豫起来。最后我决定先继续上山去朝拜神瀑,在回来的路上再来钻一下中阴之道。

过了白玛竹坡再向上的山路开始陡峭、狭窄起来,不久就到了雪线。山路两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积雪,冷风夹着雪丝让人周身寒彻。

瀑布是从一片笔直的山崖上落下来的。也许是枯水期,瀑布的水流很小,不仔细看,在崖壁上根本看不到水流。石崖的周围都是积雪和小型的冰川,只有瀑布这一段石崖光溜溜的。这条瀑布据说是当年与莲花生双修的一位明妃益西措杰的沐浴之地,而且经过了千佛加持。瀑布的圣水不但能去百病,而且能知祸福。朝圣的人在瀑布下面走过,有福的人会被水浇得湿透,而且会有彩虹绕身的景象。无福的人走过,水流就会贴着崖壁而下,难以沾身。不过,看现在的情形,怕是没人能被浇得湿透,更不要提彩虹绕身了。

正犹豫着是否到瀑布下面去走一遭的时候,扎巴活佛带着十几名喇嘛上来了,我赶紧让到了一边。活佛带着喇嘛在瀑布前十米左右的地方开始诵念经文,朝圣的人们也站在一旁双手合十,满脸肃穆。经文念了差不多十分钟,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阵沉闷但清晰的声音从瀑布方向传了过来,仿佛是一块巨石落地。一片水雾突然从地上泛了起来,瀑布的水流在一瞬间开始膨胀,带着雷鸣泻了下来。还没等我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活佛已经带着喇嘛在瀑布下转了三圈,缓缓下山去了。我回顾左右,身边一位满脸皱纹的老阿妈手握转经桶,一边流着干涩的眼泪,一边念着六字真言,对着神瀑祈祷。陆陆续续的信徒们不断向瀑布下走去,接受神瀑的洗礼,冲去身上的罪孽和污秽。

我最终还是在神瀑下转了三圈,被流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个精透。浑身水淋淋地从瀑布下走出来时,我身上突然觉得无比轻松,感觉身上的污秽和病灶真的随水而去了。但“高原上一定要小心感冒”的教训还是很快回到我的脑海。我决定快步下山,让身上散发的热量赶快把里里外外的衣服烘干。否则,在这里感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下到中阴之道的时候,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毫不犹豫地把包扔在一边,把口袋里的大件东西掏出来,五体投地地向黑暗、狭窄而神秘的洞里钻去。幽黑的洞里十分潮湿,而且很矮,整个人只能贴着潮湿的地面向里一点点匍匐前进。还好,爬了七八米的距离,就出现了一个相对宽敞些的空间,在这里,就要直起腰向上爬了。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竖了一截木桩,以使钻洞的人方便向上爬出洞口。踩上木桩,洞口近在咫尺。但斜斜的通道却让人难以前行。在这个狭小、犬错的洞口上,我被卡住了超过十分钟而进退不得。

那十分钟可能是我在转山路上最难忘的十分钟。想放弃,却又不知如何后退;想坚持,却无力前行。大脑在一片错综纷杂的空白里茫茫然,身子却下意识地一点点地向上蹭着。最后,我总算从岩石顶上的洞口中把身体拔了出去。回到地面上,我第一次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在这块岩石顶上我一个人坐了很久,体会着刚才的艰辛,回味着冲出中阴之道的轻松与解脱。我想象着当年莲花生大师从遥远的天竺来到雪域宏扬佛法,在这里闭关苦修时的风采;也想象着和他双修的明妃益西措杰的绝世风华。

回来的路上,转山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我一个人顶着雨慢慢走着。雨丝打在身上,并没有预想中的寒意,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抚慰般的温柔。回到住处,人们已经在院子里生了火,围坐四周了。这又是一个奇景:天上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草甸的上方,雨却仍然不停地下;人们打着雨伞在烤火。这是我今生第一次碰到这么奇怪而矛盾的场面,说出去,怕是会被人当成笑话。

晚上饱餐了之后,大家都到本地的村长家里去联欢,围着火塘跳弦子舞。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幸福的人,不停地喝着青稞酒。最后,喝得迷迷糊糊的我也被拉了上去,跟着乱跳,当了一次南郭先生。

(待续)

通宝推:同文,玉垒关2,老醋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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