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贰】(中)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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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饕餮大食——哈里发的东方攻略》(二)西域风云

饕餮大食——哈里发的东方攻略(二)西域风云

公元670年唐蕃第一次大决战即大非川之战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一举拿下大唐几乎全部西域领土,史载吐蕃“入残羁糜十八州,率于阗取龟兹拨换城,于是安西四镇并废。”在吐蕃军团的压迫下,唐军势力退缩到西州也就是新疆吐鲁番,以西的广大地区全部沦陷于吐蕃,唐朝不得不再次罢弃了安西四镇的建置,吐蕃由此称霸中亚。

到了咸亨四年(公元673年),不甘心失败的唐高宗派遣萧嗣业发动了一场相当成功的西征,“上遣鸿胪卿萧嗣业发兵讨之,嗣业兵未至,弓月俱,与疏勒俱来朝,上赦其罪,遣归国。”这里所说的弓月在今新疆伊犁,而疏勒则在现在的喀什,这场西征的胜利标志着唐朝势力重新回到了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由于安西都护府兵力有限,因此唐军主力由管辖漠南的单于大都护府下属的东突厥雇佣军组成,主将萧嗣业正是单于大都护府的长史也就是参谋长,他也是前面讲过的贞观名相萧瑀的侄子。

一直在各大强权中如墙头草般倒来倒去的西域各国一见唐朝重新得势,很快按惯例做出了顺从的姿态,一年后的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于阗王宣布倒向唐朝,并派兵加入了攻击吐蕃的唐军。又过了一年,龟兹王宣布叛蕃附唐,疏勒、焉耆等国也纷纷仿效,吐蕃在西域的统治岌岌可危。

严峻的形势迫使吐蕃做出了强烈反应,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吐蕃军团开始大规模进攻河西走廊,由此拉开了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唐蕃间第二次大决战即青海之战的序幕。吐蕃统帅噶尔钦陵又一次发挥了自己出神入化的军事才能,加之唐军前任主帅刘仁轨公报私仇,此战唐军损失惨重,副帅工部尚书刘审礼全军覆没,主帅宰相李敬玄狼狈逃窜,战争的具体经过前面已经讲过,这里不再赘述。

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趁着吐蕃军团忙于东线战事的机会,大唐名将裴行俭敏感地意识到机不再来,遂以送被阿拉伯帝国驱赶到唐朝的萨珊波斯皇子泥涅师回国复位为名,率兵直扑西域,“简其精骑,轻赍晓夜前进”,于调露元年(公元679年)突然袭击并摧毁了吐蕃在西域扶持的两个西突厥地方政权,向西一直打到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市),大唐从此重新夺回了在西域的主动权。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大唐的突厥族将军阿史那斛瑟罗又一次率军西征,终于收复了失陷吐蕃多年的安西四镇。

受重收四镇这个重大标志性胜利的鼓舞,当政的武则天信心爆棚,立即着手组织大规模远征,企图一举全面规复西域,大军主帅是武太后的亲信、当朝宰相(正式头衔为文昌右相)、扶阳郡公韦待价,熟悉西域情况的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帅,远征军的规模相当庞大,光总管级的高级军官就有三十六名之多。

经过三年周密准备,韦待价、阎温古统率的西征大军于永昌元年(公元689年)进抵西域,已被唐朝册封为西突厥继往绝可汗的阿史那斛瑟罗也率所部策应配合,而吐蕃军团的统帅则是一如继往——历代唐将的梦魇、一直战无不胜的噶尔.钦陵大相。

两军会战于寅识迦水(今新疆伊犁州伊宁西南),如同大非川和青海一样,唐朝大军在钦陵手下又一次遭遇惨败,而主帅韦待价则与李敬玄一样狼狈不堪,《资治通鉴》对此的记载相当简短:

“韦待价军至寅识迦河,与吐蕃战,大败。待价既无将领之才,狼狈失据,士卒冻馁,死亡甚众,乃引军还。”

尽管结局相似,但是如果仔细分析的话,与前两次大败相比,唐军此次似具情有可原之处——两军交战是在理应最炎热的夏季七月,但此时新疆却突然下起了大雪,造成唐军后勤补给跟不上,主要来自中原的士兵们又冻又饿,最终一溃千里,而同样面对这种恶劣环境,来自青藏高原的吐蕃军团的适应力则无疑要强得多,这种剧烈的天气变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另外,仅用“无将领之才”因而“狼狈失据”来评价唐军主帅韦待价,似乎也不太全面。此人出身名门望族,其父韦挺曾是太宗朝的宰相之一,担任过门下省副长官黄门侍郎,其岳父江夏王李道宗更是大唐一代名将——如果关于文成公主是李道宗之女的传闻属实的话,那么韦待价便是文成公主的姐夫,也就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连襟。

韦待价早年的名声相当不错,当初唐朝对高丽的战争中,担任卢龙府果毅的他身先士卒,以致左足被流失射中,但韦待价却隐而不言并未邀功请赏,甘作无名英雄。还有,即使到了后来为相时,韦待价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处理政务能力有限,因此多次上疏请求辞职但未被允许。

另外,现在立着那块著名无字碑的乾陵也是韦待价主持修建的,乾陵是武则天为亡夫高宗选择的墓地,而她本人后来也安葬于此,将这样一个重要工程交给韦待价办,足见太后对他的欣赏。

尽管太后相当信任自己,但酷吏把持的朝堂却实在恐怖得令人心寒,也许是实在不想再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继续熬下去,韦待价才主动请命“自效军旅”,相比当年拼命推脱上前线的李敬玄,其勇气无疑可嘉,只可惜两人的结局都一样,他们遇到的都是那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噶尔.钦陵。

无论有什么理由,败了就是败了,尤其是与以往相比,对唐军主要将领而言,此次战败的后果尤其严重——精心准备了三年却迎来这么个结局,扫兴的武则天太后大怒,她一改由自己已故老公高宗创下的不杀败将的惯例,下令立斩在战争中“迟留不进”、对败局负有重要责任的唐军副帅阎温古,主帅韦待价也被除名流放,不久便抑郁而终。

在寅识迦水取胜后,噶尔.钦陵麾下的吐蕃军团随即如疾风落叶般横扫西域,焉耆、龟兹等墙头草般的西域诸国自然按惯例纷纷倒向强者,曾率兵收复四镇的大唐右卫大将军兼西突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无力回天,其所部已成孤军,处境也一天比一天窘迫,最终被迫弃守碎叶。阿史那斛瑟罗“收其余众六七万人入居内地”,安西四镇再次落入吐蕃之手,安西大都护府也不得不又一次向东迁徙到西州也就是吐鲁番。

凡事有失必有得,如同青海之战后黑齿常之脱颖而出一样,这次惨败中同样有一位老将成为唐军中流砥柱,他就是后来在洪源谷一战中对吐蕃取得辉煌胜利的唐休璟——西征大军战败后,时任安西副都护的唐休璟迅速收拾各路溃兵,并将他们整肃后撤到西州坚守,死死把守住了西域通往河西走廊的咽喉,此举很快稳定了军心和民心,避免了战败的不利影响进一步扩大,老唐也因功被朝廷提升为安西大都护并兼任西州都督。

在唐蕃在中亚血战的初期,身为吐蕃盟友的大食却表现得异常沉寂,并没有趁火打劫,并非这些狂热的阿拉伯武士有多么高尚不想乘人之危,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正打得死去活来,实在抽不出身来料理中亚。

公元661年,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阿里.伊本.艾比.塔里卜被反对者刺杀,阿里的死标志着由信徒公选产生穆斯林最高领袖的“四大哈里发”时期的结束,阿里的敌人、被后人目为阴险狡诈的一代枭雄穆阿维叶以武力攫取了帝国政权,由此诞生了阿拉伯帝国的第一个王朝即倭马亚王朝,哈里发从此成为世袭的帝国君主。这个王朝以现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为首都,因其崇尚白色,中国史书中通常称它为“白衣大食”。

倭马亚王朝建立初期,首任哈里发穆阿维叶一直忙于巩固政权,尤其是与阿里的支持者也就是所谓什叶派的战争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在整个倭马亚王朝时期,帝国政府与什叶派一直处在战争中,但什叶派势力却从未被彻底剪除。阿拉伯史料显示,直到公元673年,倭马亚王朝从未组织过对乌浒水也就是阿姆河以东的大规模远征,其对外扩张主要集中在西线,也就是针对东罗马帝国属下的小亚细亚等地,当时阿拉伯军队甚至两次围攻过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从四大哈里发时期开始,阿拉伯帝国对中亚攻击的主要目的除了驱逐萨珊波斯残余势力外,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掠夺财富与虏获战利品,而并非是为了长期占领。现代学者们经过研究认为,出身于游牧部落的阿拉伯人之对外进行征服,最初并非出于宗教的热情。他们的出征不一定是要传播伊斯兰教,而是为了掠夺财富,在其他地方如此,在中亚也是这样。

正如美国著名东方学家希提(Philip K.Hitti)在其名著《阿拉伯通史》中所说的:“使得许许多多贝杜因部族离开荒凉的故乡,到北方肥沃的地方去征战的,不是宗教狂热,而是经济的需要。他们参加各种侵略的目的,是为了夺取战利品,而不是为了取得永久的立足地。”

于是,管辖着现在伊朗、阿富汗、土库曼斯坦交界广大地区的阿拉伯帝国呼罗珊总督经常派遣军队渡过阿姆河去劫掠,但他们掠夺到大量的财富以后,每年都要返回呼罗珊过冬,并不在那里停驻。

这种情况在公元673年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年,阿拉伯帝国呼罗珊总督乌拜都拉奉哈里发穆阿维叶之命率远征军渡过乌浒水,进攻位于现在乌兹别克斯坦拉夫尚河三角洲的丝绸之路重镇布哈拉,当地人被迫屈服纳贡。三年后的公元676年,继任总督塞德又一次进攻布哈拉,布哈拉女王再次投降,并送了80名贵族做人质,但这个塞德总督实在不是东西,他秉持着人质在手财宝我有的理念,不断要这要那勒索钱物,不仅拒绝按原先约定释放人质,甚至还把这些贵族通通变为了奴隶。

要说这些布哈拉的汉子们还真是好样的,宁死也不愿忍受做奴隶的耻辱,公元680年,他们终于找到机会,一起拥入塞德的内室,宰了这个贪得无厌的总督,随后这些绝望的汉子们全部自杀,颇有些田横五百士的风骨。塞德的背信弃义也彻底激怒了当地人,他们从此再也不相信阿拉伯帝国,纷纷起义反对这些入侵者。

布哈拉至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是中亚最古老城市之一,与古代中国也有着密切联系,新唐书中的戊地国、唐代招武九姓中的毕国、安国,都是指的这里。当地居民主要是索格底亚那人,也就是中国史书中所说的粟特人,这是一个擅长商业的民族,隋唐时期几乎垄断了丝绸之路的主要贸易,但是做为战士,他们却并不足够强悍,尤其是面对那些刀头舔血的阿拉伯游牧骑士时更是显得束手无策。

公元684年,阿拉伯军团卷土重来,粟特人被迫向东方的突厥人求援,布哈拉女王甚至承诺如果击退敌人,自己情愿对突厥达干(柔然、突厥、回纥等民族军事首领的头衔)以身相许。据说精虫上脑的达干马上率总数高达十二万人的突厥大军赶来援助,他们先取小胜,击溃了敌人的先锋侦察部队,但很快被随后赶来的阿拉伯主力军团击败。女王不得不再次向阿拉伯人投降,这些来自阿姆河对岸的游牧骑士们再次满意地饱掠而归。

长寿元年(公元692年),唐军在名将王孝杰率领下,在西域战场对吐蕃发动了大规模反攻,大破西突厥与吐蕃联军,当年十月,唐军“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再次光复安西四镇。两年后的延载元年(公元694年),吐蕃与西突厥再次联兵进犯西域,却又再次大败于王孝杰之手,吐蕃主帅、钦陵的弟弟噶尔.悉多于“为粟特人所擒”,从此生死未卜杳无音信。

这里所谓的“粟特人”很可能是指王孝杰麾下的西域各粟特裔附庸国部队,甚至有可能来自粟特本土也就是邻近阿拉伯帝国边界的索格底亚那地区——自从布哈拉战败后,索格底亚那人迫切需要寻找新的靠山来对抗这个正在迅速崛起的强大邻居,而东方的大唐无疑正是最合适的对象。

就在这同一年,倭马亚王朝第五任哈里发阿卜杜勒.麦立克任命自己的宠臣哈查只.伊本.尤素福为伊拉克总督,全面负责处理东方事务。这位新总督野心勃勃,其目光不仅看到了眼前富庶的中亚,积极准备旨在对阿姆河以东长期彻底占领的大规模远征,甚至还瞄准了更为遥远的东亚,据说他曾对部将们宣布:谁先踏上中国的土地,谁就是中国的总督!

但对东方的远征却并不能立刻进行,因为伊拉克境内反对派的活动仍十分猖獗,为了镇压什叶派和哈列哲派等反抗势力,新总督在古城库法等地打开杀戒,据说先后有十二万人被杀,哈查只也留下了那句让人心惊胆战的名言:“库法的人民啊!我确信我看见许多头颅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我就是收割的人,我仿佛看到头巾和下颔之间热血在流!”

因此后世的阿拉伯史学家,无论属于什叶派还是逊尼派,都把哈查只描述为一个集嗜血、残暴、贪婪等各种邪恶于一体的魔鬼。到公元8世纪初,在其包括伊拉克和波斯在内的广大辖区内,哈查只总督终于以血腥手段镇压了几乎所有的反抗,不仅穆斯林反对派如什叶派和哈列哲派都遭受重创,就连归服阿拉伯帝国不算太久一向桀骜不逊的萨珊波斯旧地也彻底服服帖帖了。

在此期间,东方也发生了重大变故,吐蕃统帅噶尔.钦陵于公元696年再一次取得辉煌胜利,王孝杰、娄师德两名宰相率领的唐军在洮州大败,吐蕃军团乘胜进入河西走廊,如果不是藏王赤都松赞忌惮噶尔家族威望太盛因而下令停战的话,唐朝的安西四镇很可能再次不保。

此后,赤都松赞突然发动政变,噶尔.钦陵被迫自杀,执掌吐蕃国政将近半个世纪的噶尔家族灭亡。打得疲惫不堪的大唐和吐蕃开始在青海与河西走廊处于胶着状态,双方都屯重兵互相戒备,谁也无心顾及遥远的西域,局势对阿拉伯帝国的东进战略越来越有利。

正是在这种厉兵秣马的情势下,一名阿拉伯将军于公元704年被哈查只任命为呼罗珊军政长官也就是中国史书所称的“大食东道使”,对于这个人,不同的汉文史料中有不同的称谓,按照发音的话:

他的名字Qutaybah ibn Musli可译为库泰拔.伊本.穆斯林,《册府元龟》则将其称为“屈底波”,但人们似乎更愿意用那个最富有诗意的译名来叫他——古太白。

他,就是传闻中那个征服了新疆喀什的阿拉伯传奇。

(受人所托,免费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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