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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水利专制之源----《河渠书》的阴谋式解构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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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七)惊天阴谋

如今,秦国要惹事,韩国要尽忠,事关各自根本,似乎是无法调和了。秦韩两国的战事,司马迁简略记下了几次,几乎每次都是秦“入侵”韩,不知这里边,有没有太史公的意识形态偏好。但是,别忘了,我们研究的这句话是“韩闻秦之好事,欲罢之,勿令东伐”,也就是说,在郑国渠项目即将启动的时候,双方还没有真正打起来,还处于斗心眼、斗内力的阶段,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处于相互合作,共建东周和谐社会的阶段。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词,叫做“伐”,也就是说,居然在一般人看来,如果秦国去打忠心耿耿的韩国,也可以用上正义的“伐”的名义。有什么名义可以用呢?我们只要回忆一下韩家是怎么搞垮晋家(系)的,也就不难猜到几种了。

这个时候,心里有点发虚的韩国人,派出了一个号称“懂水”的人,叫郑国。姓郑,那么一望而知是郑国人。郑国正好在黄河下游,即今天的郑州一带,恰好是黄河流出高原,一马平川的位置上。按说这一带,想必水患会是相当严重了吧,怎么那个时代的人,会傻到在这里定居甚至建国呢?颇不可解。另外,我们知道春秋第一霸就是郑庄公,他和弟弟共叔段、母亲姜氏演出了一场血与爱交织的大戏,令人难以忘怀。只是郑伯的称霸,难道也和“水患”、“水利”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难道历史上的所有“霸权”,都和“水利”有关?这个问题,不是笔者能够回答的。无论如何,来自黄河下游的这位叫做郑国的人,说自己了解水文,应该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至少会有一份从事水利工程的工作简历、人事推荐和实物凭证,以使韩国人相信自己。韩国人相信了,然后顺水推舟,让郑国去找秦国的国君。

看起来,“懂水”的技术人员,与有野心的政治家,是一对天然的组合。据说郑国同学来到咸阳的时候,正值赢政继位,“百废待兴”。郑国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这位未来的中国皇帝,去做一件超越李氏家族的大功业----挖渠。

挖渠的关键,一是为什么挖,二是从哪里挖到哪里。关于第二点,历史上说法过多,笔者的态度是四个字:死守原典。司马迁是第一个记载此事的人,那么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其他的说法,仅供参考,或者干脆不参考。

司马迁说:“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馀里,欲以溉田。”

好了,两个关键问题,太史公都有回答。为什么挖?“溉田”。从哪里到哪里?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中山西到瓠口。第二阶段,是接着继续挖到洛水。

可见,当年郑国同学向赢政同学展示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张草图,上边画着几条弯弯曲曲的河流。赢政有点晕,说:这是哪里?郑国说:这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啊,甚至能看到两条江水的交界线。我就在这个泾水的上游,整出一条渠来,将使关中贫瘠之地,一变而为沃野。

现在我们打开陕西地图(一定要是“地形图”),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发现,原来这个黄河上游的泾水和渭水,是不太一样的。渭水从西边流过来,一路的地势变化,比较平坦,而泾水从西北边的高地流出来,郑国同学打算开始挖渠的位置,正好是从高原转入平原的交界点。

又是交界点!郑国这个诸侯国,就处在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交界点,而都江堰,则正好位于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的交界点!

这说明什么?笔者认为,这说明,郑国渠根本就是一个惊天大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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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个理由:

1.郑国渠的灌溉价值,趋近于零。

2.郑国渠的军事价值巨大。

3.郑国渠的政治价值无限大。

先说灌溉。司马迁的记载中,没提到“水患”的问题,说明泾河跟成都的泯江不同,不会动不动冲上岸去,吓唬老幼病残。但是在郑国同学看来,没有“水患”,我也能搞“水利”,清清的河水这么白白流走,不用来浇灌我大秦的土地,就是不对的。

这一理论,有什么依据吗?

毫无依据。

我们知道,古往今来,一切伟大文明的发源地,都是大河。换言之,光有“河”是不行的,还必须“大”。

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在大河的泥沙冲积而成的平原上,最原始的农业才能发展起来。因为从高山上冲刷下来的泥沙,其养分是如此之丰富,你把一片树叶插上去,都能长出一棵大树来(稍嫌夸张)。那么为什么山上的养分如此丰富呢?那是因为,山上的土壤,原本就与各种动植物之间,进行了无数次的物理、生物、化学作用。

山大、河大、养分多,就能轻松地供养很多的人。一个“人类社会”,而不是“野人村”,才能形成。

好了,现在郑国同学指出,我要把河水控制一下,浇灌更多的土地。这是可能的吗?根本不可能。因为谁都可以看出,河水、泥沙和养分的总量是一个基本恒定的值,你把水往西边引了,那么东边和南边的水量,就会减少。不光黄河下游的其他地方、其他国家会减少,就是你秦国本土,也会减少!水和泥沙少了,那么下游的土地面积和养分,也会减少。

这和挖东墙补西墙,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是少数人挖,是“游戏”,后者是大规模的挖,是“政治”。

而郑国要的,赢政要的,以及李冰要的,就是这个“政治”。而且,李冰的名声在前,那么在后的郑国,当然要有更为壮阔的蓝图,于是一个打通泾河与洛河的宏伟计划,也就诞生了。这个所谓计划,我们只要在地图上瞄一眼,就能隐隐约约地联想到后来的两个更加伟大的计划,一个与隋炀帝有关,一个与XXX有关。

因此,郑国的设想,在理论上是完全错误的。但是,一个错误的理论,为什么能够得到执行?

因为它在实践上,却可能是正确的。

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受益人。也就是如今常说的“利益相关方”。

如果从全中国,甚至全地球着眼,那么无论你挖出多少水渠,农业总产量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如果仅从秦国,尤其是泾河两岸农业发展的情况看,则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知道,秦国的国都咸阳,是在渭河上的,而前边提到的宝鸡,也是在渭河的上游。相比之下,泾河的开发,就要晚得多。很有可能,和我们前边提到的成都东边的高地一样,那时仍处于森林密布的“蛮荒”状态。否则郑国渠的建设,就毫无意义了。

如果郑国也效仿李冰的成功经验,动员起秦国的农民或当地的“蛮族”,许诺他们新开发的土地,那么这件工程,当然就有成功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农民和蛮族,在郑国的领导下建立起新的家园,那么郑国或赢政,当然就成为他们心目当中的“救世主”。

这件事,郑国在自己的文明程度较高的祖国很难完成,他远途上溯到秦国,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郑国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经验,低估了事情的难度。道理还是那么简单:你在高地上挖渠,想让低处的水往里流,一来工作量极大,二来,只有涨水的季节才有可能。但是洪水却永远是伴随着泥沙而来,那么你辛辛苦苦挖出的一点沟渠,造成的一点落差,在面对自然之水的巨大力量时,转瞬间就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郑国还不具有李冰父子那样的领导力、意志力和好运。相比已经成为一大诸侯国的秦,四川的居民和财主,还是要好忽悠一些的。

所以,没过多久,赢政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伟大的渠道工程,实际上刚一开始就举步维艰。今天有学者进行实地考察,据说发现了一处大坝的遗迹,只剩下两端,中间没有。学者论证说:中段必已被大水侵蚀,无影无踪。就算真是这样,郑国的实际成果,与他的计划相比较,也是相当的有限。而且大坝这个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上文已经讨论过,平时显得无比温顺的水流,一遇拦河之虎(无论是人工坝还是天然坝----堰塞湖),就有可能变成一头怒狮。

赢政有没有亲眼见到这个大坝呢?无论答案肯定或否定,他的愤怒都是可以理解的。马上要被砍头的郑国,说出了一句沉淀已久的话:渠成亦秦之利也。

赢政何等人物,不用半个小时就完全理解了郑国的意思。这个时候,杀掉郑国有什么用?反不如大加颂扬,“变坏事为好事”,让郑国渠的美名,永远留在秦国的历史书和他本人的功劳薄上。反正那个时代,有几人能够亲历现场,看个究竟?就算看过,又有几人能够回国撰文,发表在《邯郸日报》或《北齐都市报》的头版报眼位置呢?就算这些条件都具备吧,那么这个知道真相的人,是愿意照实揭露他走马观花获得的一点“罪证”,还是愿意向秦君要个好价钱,抑或反其道行之,干脆传播一些“郑国渠即将峻工”“灌溉千里”“秦国治水能力强大”“下游水源岌岌可危”等多层面的、高点击率的信息呢?这些可能性,是我们熟悉传播规律的人们需要考虑的。

郑国渠究竟完成了多少,司马迁的“渠就”究竟是指一条小渠,还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大长渠,我们今天已经难以了解了。但没有改变的真相是,无论对于郑国还是赢政而言,郑国渠首先是一个政治阴谋。但同时,它又是一个天赐的机会(“缘分啊!”赢政看着一脸书生气的郑国,心想),使少主赢政不但得到了一直渴求的合法性,得到了震慑内部政敌和东方诸强(?)的某种软实力,而且还是一次排除异己,检验队伍忠诚度的良机。说郑国渠造就了强秦,导致了东方文明的覆灭,无疑有些夸张,但是李冰、江神、韩国、郑国、赢政、水患、水利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东西和人物,的确是在这一离奇的项目中,汇合成了一股力量,最终铸就了秦国的强大和威慑力。在遥远的上游控制着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一个野蛮民族,一旦形成东方酸腐文人和妇儒的噩梦,也就离变成现实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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