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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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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其民其土(3)

那么这位上帝究竟是谁呢?五经当中对于族长们与摩西的宗教的描写之所以令人着迷正是因为它们看上去不全是后期的虚构:这些繁复而不成规矩的描写之所以得到出于尊敬的保存是因为其出身古老,尽管这样做会造成诸多不便。比方说有一处沉默就很有趣:尽管以色列日后发展了一套十分精细完备的祭司体系,但是在创世记中关于祭司的描写仅有一处(第14章,看上去似乎是迦南地大祭司的麦基洗德),而就是这段描写也十分不合常规并令人摸不着头脑。尽管日后的以色列民族对于圣殿与献祭的规定十分小心,但是此时祭坛的修建似乎还与献祭没有多少关系(例如创世记12章7-9节,13章18节以及26章25节)。关于圣树与圣石的描述十分频繁且毫无禁忌,这一做法在日后犹太人的崇拜活动中也是见不到的。还有最有趣的一点,各位族长对神的称呼也是多种多样:亚伯拉罕之子以撒“所敬畏的神”(创世记31章53节),雅各的“大能者”(创世记49章24节),还有亚伯拉罕的“盾牌”(创世记15章第1节)。在创世记31章53节中,雅各卷入了一场纠纷,而纠纷解决的方式则是祈求纠纷双方各自的神进行裁决,一边是亚伯拉罕的神,另一边则是拿鹤的神,而雅各本人则指着他父亲他以撒所敬畏的神起誓。

把希腊人的宗教与犹太人的宗教对比一下,我们会注意到一蓬燃烧的沙漠灌木首次向摩西揭示所有这些个人神灵的时刻。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以及雅各的神通过灌木以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来称呼自己:“我是自有永有的。”这句话为那个在希伯来经文中成百上千次得到使用的名字——耶和华——做出了解释。就其自身而言,这个故事让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假设所有这些个人神灵之前曾以同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这个故事讲得是人们认识一位新神灵的经过,在接下来的场景中这一点进一步得到了强调,上帝对摩西谈到亚伯拉罕、以撒以及雅各时称:“至于我名耶和华,他们未曾知道。”*15*。如此重大的转变,除了是摩西或其他人受到个人天启(如果你更喜欢“开悟”这个词也行)的结果之外还能有更可能的解释吗?这是一位不局限于特定圣地的上帝,与士师记时代以色列人在迦南试图征服的旧有土地崇拜全然不同。这位上帝通过个人生活的经历、个人本性的多变与他们对神意的反抗来体现自己——他的受众则是一群流浪者,例如亚伯拉罕、以撒、雅各与摩西。*16* 围绕在这样一位宣布新身份的个人神灵周围,身无长物之人与移民——也就是希伯来人——找到了慰藉与新的自我认同。

对以色列与耶和华的第一次历史性亮相进行较为详细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灵活性、适应性以及发展能力是犹太教在进入基督教时代初期时的主要特征,并且得到了日后基督徒与穆斯林的继承。而这些特征很可能就源自这初次亮相。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以色列人生存的周边环境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因此在公元前十一世纪末期,一位名叫扫罗的士师兼军事领袖登基称王,建立了与同时期其他王国十分相似的国度。称王的做法在以色列族群当中并未获得普遍的欢迎,只要看看撒母耳记中对于这一改变的记录当中那些含混不一致之处就可以了。这些关于君主制的记述笔调苦涩,使得许多世纪后的一部分基督徒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共和派。*17* 不管怎么说,最后一位年轻且富有魅力的廷臣大卫推翻了扫罗的统治,他极大地扩展了王国的势力并首次为以色列夺取了战略要地耶路撒冷,这座城市就此踏上了担任世界历史上最知名地点的职业生涯。

对于一位篡位者来说选择这座城市作为新首都借以平抑国内竞争派系的嫉妒在政治上是十分精明的一招。接下来顺势而为的政治后手则是将一件耶和华崇拜的信物转移至耶路撒冷安置,为自己的冒险行动来了个锦上添花。这件信物是一个名为约柜的木头箱子。约柜在日后引发了犹太教徒与基督教徒的无尽猜测与遐想,部分原因在于我们没有任何可靠的信息来源来确定箱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个箱子最后神秘地消失了,消失时间则无可考证。*18* 日后埃塞尔比亚基督教会曾经以大无畏的努力试图解决这一问题,尽管结果有些不靠谱。大卫王成为了以色列历史中最伟大的英雄,以诗篇之名编纂而成的礼拜赞美诗合集中全部150首诗歌据称都出自他的手笔,尽管其中相当一部分明显创作于更晚的时期。对于公元一世纪的基督徒们来说,在受膏者耶稣与这位古代英雄之间建立确实的血缘联系是极为重要的,这样才能使得人们可以将耶稣称作“大卫的子孙”。*19* 不过当初是大卫的亲生儿子所罗门称王之后在新近征服的耶路撒冷修建了供奉约柜的圣殿。任何耶和华宗教所创造或继承的其他崇拜圣地都无法与这座圣殿相提并论,而且大量日后被归于所罗门父亲名下的赞美诗也是在这里创作出来的。精美的音乐是这套新创建于耶路撒冷的崇拜规程的显著特征之一。

在所罗门的漫长统治期间(公元前970-930年),以色列国土面积扩展到了极致,甚至还有可能被人视作一个地区强权。在日后更为惨淡的岁月,圣经作者们从未有意淡化过这一地位。在众多随之而来的糟糕时代,人们对于这个短暂而绚烂的以色列强权都抱有着浓厚的怀念,并且期盼着它的回归。因此在公元前一千年即将过去时,以色列已经有了日后犹太教的雏形。从大卫到“大卫的子孙”耶稣之间这一千年的历史也是基督教的历史,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得到确立的理念——例如神选者大卫的王国与耶路撒冷圣殿的重要性——决定了日后的基督教思想与意象的形成。对于犹太人来说,这段历史展现了神意注定的救赎,尽管日后犹太人因为屡屡违反与误解神意而一次又一次惨遭上帝的报复。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段历史则讲述了确立耶和华唯一神地位的斗争,这位唯一神没有任何竞争对手或者能与其相提并论的伴侣(例如女性配偶)。*20* 希伯来经文的创作者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不过经文的编辑们往往对于自己继承的古代文本过于尊敬以至于没有完全清除竞争对手的声音。这种出于尊敬的保存行为在创世记里就有很多例子。

所罗门去世之后,他的帝国很快分裂成了两部分,南部的犹大与北部的以色列。即便在大卫在世时这两部分之间的联盟关系也很脆弱。分裂的苦果导致了两国之间激烈程度不一的反复交战。对于那些将大卫王朝视为耶和华意旨极致实现的人们来说,眼前情景一定极其令人失望。犹大控制了所罗门创建的首都耶路撒冷以及圣殿,而以色列国王则不得不撤退至北部城市撒马利亚。他们控制住了战略要地米吉多,因此与其他地区强权的南北向通商以及其他活动有了更多接触,也因此更倾向于对其他文化与宗教产生兴趣,相比之下犹大统治者则更为闭关自守,满腹怨气地守卫着耶路撒冷的耶和华圣殿。不过不管怎么说两个王国都出现了愿意尝试接受更强大民族神灵的国王,因为这些民族可能成为他们的同盟或统治者。

在士师、大卫以及所罗门的时代,恰逢埃及衰弱,亚述王朝的战略方向也指向另一边;这一大环境可能为以色列统一王国的成功创造了条件。从公元前八世纪中期开始,美索不达米亚的亚述帝国就开始越发积极地干涉巴勒斯坦/以色列的事务。这是亚述帝国漫长军事成功历史的第三阶段,现在帝国的势力已经从波斯湾伸展到了埃及边境。通过亚述战胜记功碑上的铭文我们可以得知亚述人十分热衷于借助恐怖与惩罚性施虐来巩固自己的军事胜利。这支可怕的北部新势力自然对以色列王国的威胁要比对犹大王国更严重。圣经叙述与亚述史料都表明,公元前722年左右以色列遭遇了亚述的正面攻击并惨遭毁灭,千万人流离失所,王国的政治组织就此不复存在。*21* 这一来就只剩下了茕茕孑立的犹大王国。之所以犹大能够逃过这次的亡国之灾是因为亚述后方发生了叛乱,圣经自然将这一历史事件视为神意干预。犹大王国又苟延残喘了一个半世纪,但是除了自公元前167年开始大约一个世纪的哈斯摩年政权期间,巴勒斯坦/以色列地区一直都是外部势力的瓜分目标,直到现代依旧如此。这一新形势对犹太教造成了重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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