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新月与残月 -- 晨枫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副主席詹姆士温菲尔德海军上将日前在美军战略司令部的网络与空间会议上声称，美军的下一场战争不会再是反恐，而是亚太的常规战争。以保守思维著称的美国传统基金会伙同澳大利亚的罗伊国际政策研究所和印度的观察研究基金会合作，鼓噪建立美澳印政治、军事、经济同盟，形成美日澳印的反华半月形军事联盟。

美日安保条约在1951年就签订了，这既是美国作为占领军“权力”的重申，也是美国在东北亚军事力量的布点，至今是美国在亚太军事存在的基石之一。美澳新条约也是1951年签订的，这是战时美澳新在南太平洋军事同盟的延续，如今则是美国在亚太军事布局的另一个基石。在反恐战争之后，美国和印度迅速接近，不仅解除了印度核爆之后实施的禁运，还大举提供先进军事装备，其中包括12架C-130J、10架C-17运输机和8架P-8I海上巡逻机。美印还频频举行联合军事演习，试图在作战层面上也建立联系。在美国的鼓励和策划下，美日澳、美日印已经建立三边军事合作关系，美日澳印的四边军事联盟将把缺口补上。

印度和中国隔喜玛拉山相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印度是美国空中补给中国抗战的驼峰航线的起点。在未来的冲突中，印度也可以成为美国空中攻击中国的基地。另一方面，印度洋是波斯湾原油的海上通道，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都是海上生命线。印度的地理位置有利地坐落在从波斯湾和苏伊士运河到马六甲海峡的海上要道上，印度洋名不虚传。印度对美国的对华军事态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印度的印度洋”一直是印度的雄心所在，印度大力打造航母舰队和核潜艇力量，意图在于确立在印度洋的海上主导地位。这对印度是一个合理的决策。印度受英国影响很深，历来重视海军建设。另外，印度次大陆是一个巨大的半岛，面向印度洋，两侧为孟加拉湾和阿拉伯还所环绕，陆上两翼和缅甸、巴基斯坦接壤，但漫长的北方边界被喜马拉雅山所隔，实际上接近只有有限陆疆的海岛国家。海上安全自然在印度安全决策中占重要地位。但印度的海上雄心不局限在印度洋，也要涉足太平洋。印度和越南的军事合作在很大程度上围绕着印度海军进入太平洋，但美日澳印军事合作有助于把印度海军进入太平洋整合进更大的围堵中国的海上军事同盟，完成从印度洋到太平洋的完整海上包围。

在反恐方面，美国即将完成从伊拉克的撤军，从阿富汗的撤军也在进行中。伊拉克美军因为无法达成司法豁免协议，已经决定在12月31日前全部撤出，仅留下约5000人的“民职武装保安人员”，尽管这些“武装城管”还将配备装备机枪和火箭的直升机。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也发表强硬讲话，在美军停止夜间袭击袭击之前，不会签订美军驻军协议。他的强势态度当然有拉拢国内民心的成分，但也为未来美军地位暗示了基调。阿富汗国内对美军长期驻军普遍反对，美国国内的反对呼声也同样强烈。温菲尔德的讲话或许暗示了美军的态度，美军可能也向伊拉克一样，一走了之。但西亚和中东的反恐任务依然存在，美国极端不愿意看到塔利班卷土重来，有意“邀请”印度填补空缺。印度毕竟是本地区国家，卷入阿富汗事务不像美国那样额头上贴着外来人的标签而容易遭到排斥。印度和俄罗斯乃至中亚国家的关系良好，甚至有可能借道伊朗打通连接阿富汗的通路。扶植亲印度的阿富汗对制约巴基斯坦也有好处，借反恐打击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穆斯林极端武装还有助于控制克什米尔的冲突，不过这些都要求印度下决心卷入一场长期和昂贵的冲突。

更重要的是，巴基斯坦是核国家，巴基斯坦的核技术和核武器有可能流入伊斯兰世界，对西方的全球利益不堪设想。巴基斯坦的核武装对印度也是巨大的安全威胁。事实上，印度军事力量在传统上一直强于巴基斯坦，但印巴核武装化后，核武器巨大的杀伤力使常规军力的差别不再有意义，实际上抹杀了印巴的军事实力差别。拔掉巴基斯坦的核牙齿是绝对符合印度利益的。在美军还在阿富汗继续作战的时候，美国还难以和巴基斯坦翻脸。一旦美军撤出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用处就到头了，美印在解除巴基斯坦核武装上的利益和行动上就容易取得一致，这是美印军事合作的另一个层面。

美印军事合作还有一个层面是导弹防御。面对可能来自巴基斯坦甚至中国的弹道导弹攻击，印度对于导弹防御的需求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是从战术弹道导弹到中程弹道导弹的多层防御要求。印度的导弹防御刚刚起步，美国的先进导弹防御技术是印度急需的。对美国来说，如果美印在导弹防御上达成合作，对中国西北弹道导弹基地的探测和拦截就前进了一大步。弹道导弹在助推级熄火后的前100秒内还难以实行变轨机动，或者施放诱饵和干扰，相对容易拦截。在这100秒内，导弹的弹道也还没有因为目标散布而开始发散，相对容易拦截。在印度建立反导弹基地对中国导弹的作用不及在罗马尼亚的反导弹基地对俄罗斯导弹的作用，但比在阿拉斯加还是强多了。

不过印度毕竟是印度，不像日本或者澳大利亚。战后日本实际上已经没有了独立的安全政策，在军事上高度依赖美国。澳大利亚在传统上就自诩为盎格鲁-萨克森文明在亚太的立脚点，对于强化的美国军事存在没有心理障碍。但印度的自我期望很高，有不结盟传统，在尼赫鲁时代就自诩为不结盟国家的领袖，自我定位于美苏之间的世界第三极，对于甘当美国跟班有抵触。

在美国对美印军事合作具有很高期望的当口，在印度的MMRCA竞标中让F-18E和F-16I出人意料地出局。MMRCA全称为中型多用途战斗机，这是印度当前军购大跃进中最大的项目，计划用120亿美元采购126架先进中型战斗机，补充苏-30MKI重型战斗机和“光辉”轻型战斗机（也称LCA），构成三级搭配体系。印度对MMRCA寄予重望，这将不仅仅是三级体系中的“钢铁中卫”，也是印度通过引进西方先进航空技术建立先进自主航空科技的桥头堡。尽管还没有确定最后选择，印度已经迫不及待地把MMRCA从最初的126架增加到186架，投资也从120亿美元增加到200亿。尽管F-18E和F-16在报价上都优于法国“阵风”和欧洲“阵风”，在技术成熟性和武器系统配套性方面也是欧洲两风所望尘莫及，印度依然不顾美国的失望，而将欧洲两风列入最后考虑名单，美国的“双保险”F-18E和F-16I则双双落选。印度甚至婉拒美国愿意提供F-35的意向。这里面当然有武器系统配套和技术转让方面的考虑，但印度在军事上保持独立的意向是最重要的因素。美国在和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委内瑞拉等国反目后禁运F-16部件和有关武器、器材，导致有关国家空中大门的铰链锈蚀。印度自己对核爆之后遭到美国禁运导致LCA计划受阻也是记忆犹新，不愿意在将来任何时候把国家安全的钥匙留给任何别的国家，尤其是动辄喜欢舞动禁运大棒的美国。

在美国期望很高的海上安全合作领域里，印度也心存戒心，拒绝参加美国主导的实质性海上联合军事行动。即使在美印合作鼓噪得最热乎的近几年，印度依然拒绝参加美国第5舰队主持的第151特混舰队。早在2002-2004年，美国第5舰队就组建了专事海上反恐的第151特混舰队。随着亚丁湾和印度洋上索马里海盗活动日益猖獗，2009年1月8日，第5舰队司令威廉戈特尼海军中将在巴林宣布组建地151联合特混舰队，专事在亚丁湾和印度洋打击索马里海盗活动。韩国、新加坡、土耳其、新西兰海军也加入，指挥权在成员国中轮换，现在是新西兰的吉姆吉尔默海军上校担任指挥官。印度实际上受索马里海盗之害超过大多数参加亚丁湾和印度洋护航的国家，索马里海盗的活动一直延伸到印度西海岸的外海，印度的航运、渔业和国威都受到流窜于整个印度洋上的索马里海盗的威胁。但印度依然拒绝了参加美国主导的反海盗作战，而是独立行动。

印度欢迎美国的先进军事装备，但不愿在军事上受制于美国。如果采购美国先进军事装备的代价是被整合进美国的军事政治架构，印度宁愿舍近求远。导弹防御的问题更是美国的一厢情愿。导弹预警、指挥、发射控制是高度整合的，美国和印度之间谁将主导联合导弹防御体系是显然的，印度加入美国导弹防御的结果是在国家安全的最高层次彻底放弃印度的军事独立，这是印度不可能接受的。

最为纠结的是印度的核武装问题。印度公然突破美国主导的防止核扩散机制，成为核武装国家。美国由于政策需要已经事实承认了印度的核国家地位，但在国际条约层面上，印度地位依然尴尬。一方面，接受印度核国家地位，有助于把印度纳入防止核扩散的“好国家”一边；另一方面，开了这个先例，在法理上就难有理由不为下一个国家破例。这样，现有的防止核扩散机制就形同虚设。印度重回无核国家是不可能了，堂而皇之接受印度作为有核国家也不合适，现在这是一个西方宁愿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但在需要敲打印度的时候，就可能成为一个实质性的把柄。印度对此心知肚明，这也是印度对全力整合进入美国主导的安全体制的一个心理障碍。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11月17日在康涅狄格州通用电气公司电船部讲话时，把中国和印度共同列为未来威胁。尽管美国国防部发言人马上做出更正，难保印度不在心里打上一个心结。

除了印度，美国在南海也是动作多多，声称要在南海担当领导责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的上窜下跳尤其令人瞩目。但美国在把南海问题的火力集中导向中国的时候，难以漠视地区内的其他动态。11月16日，奥巴马在澳大利亚宣布，美国将从2012年开始在澳大利亚北部的达尔文部署250人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在5年内增加到2500人。美国宣布海军陆战队部署达尔文后，首先公开反对是印度尼西亚。尽管处在世界其他地区人们的视线之外，印尼和澳大利亚存在地缘政治上的摩擦。澳大利亚自诩为南太平洋的当然“领导国家”，视印尼、新西兰甚至南海为澳大利亚的势力范围。但澳大利亚和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微妙。有一段话是这样描述澳大利亚的：

“在描绘亚太中的澳大利亚的时候，人们可以将之比作在亚洲这瓶纯正的果酱里滴下的一滴奶油。两样东西分别抹在蛋糕上，味道都很好。但在瓶里，这两样东西无法搅合。果酱里有太多的不均匀，奶油又太过暧昧，没法完全混合起来。”

澳大利亚有长期和强烈的白澳传统，白澳政策到1978年才在法律上被正式废除。有白澳传统的澳大利亚面对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印度尼西亚时，两者之间的敌对就不难理解了。澳大利亚对东帝汶独立是异乎寻常地乐见其成，对东帝汶维和异乎寻常地热心。印度尼西亚对澳大利亚自然难以友好起来。印度尼西亚的F-16、苏-27/30不是针对中国的，而是针对澳大利亚的。印度尼西亚对美军加强存在也并不欢迎，外长马蒂称美国驻军会引起“紧张和不信任的不利氛围”。美军肯定不是为了在印度尼西亚下一次发生海啸的时候好方便人道救援而部署达尔文的，印度尼西亚不愿意美国驻军引发地区紧张局势和军备竞赛，更不愿意卷入美国和中国一旦在南海发生的冲突。在受到威胁时，弱国希望得到强国的保护；在没有受到威胁时，弱国不希望引火烧身。同样的想法在澳大利亚国内也存在，澳大利亚舆论并不是对美国加强军事存在一致欢迎的，对于引火烧身并不热衷。

美国也鼓噪和越南加强包括军事关系在内的双边关系，但中越在10月11日在北京签订《关于指导解决中国和越南海上问题基本原则协议》中重申谈判解决南海争端的立场，谋求互利双赢。更重要的是，中国、越南又于15日发表联合声明，强调“不让任何敌对势力破坏两党两国关系”。这敌对势力是谁呢？在南海，其他南海国家都比中越小，对南海纠纷的涉足程度也小，谈不上敌对势力。韩国、台湾更加谈不上，日本、印度对南海居心叵测，但也份量太轻，俄罗斯、 澳大利亚对南海也没有发言权，不值得中越声明特别提一句。这敌对势力只能是美国了。越南有和中国利益冲突的一面，在南海，在国际贸易（越南的轻工出口和中国直接竞争），中越都有冲突，但越南不笨，知道厉害：

1、美国再怎么支持，不可能改变中国就在越南大门口的现实，和中国作对不能闹大了，闹大了没有越南的好处。

2、中国崛起不可阻挡，美国都挡不住，越南就别指望了，和中国冲突双重地没有好处。

3、反过来，和中国关系搞好了，可以搭中国发展的顺风车。如何在保护越南南海利益和搭中国经济顺风车上达成平衡，而不是向美国一边倒，这是越南最大的政治挑战。

4、越南毕竟依然是共产党国家，美国的支持和颠覆只是翻手之间的事情，颜色革命的先例看多了。越南的社会、经济发展也在走中国走过的路，中国有的问题越南一个不少，甚至更大。旅美越侨的数量和影响很大，越共稍不小心，就有被颜色革命的危险，过度渲染南海问题，很容易使民族主义和颜色派走到一起。

5、在南海降温有助于巩固既成事实。越南明白，南海最后是一个讨价还价的问题，不可能独吞（越南声称的南海主权范围从海南岛到菲律宾到印尼）。巩固既成事实，才能实质性地确保南海利益。

在军事联盟问题上，也有吃大户的问题，强国不成比例地承担更大负担。美国长期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除了90年代到911之前短暂的十年，美国军事开支常年在GDP的4%以上，80年代甚至高达6%，现在也达4.7%。然而北约盟国中只有英国、法国、阿尔巴尼亚、希腊达到军费开支不低于GDP的2% 的要求。如果美国在亚太成功打造军事联盟的话，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印度倒是达到2.7%，韩国更是达到2.9%，但日本只有1%，都离美国的4%以上差距很远。在美国经济困难和军费裁减的情况下，美国对“过度承担”防务责任越来越难以忍受，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正是小国加入军事联盟的初衷。

战后美国安全战略从借重盟国开始，到踢开盟国搞单边主义，到重返借重盟国，这是一个螺旋形下降的过程，因为在美国并不需要借重盟国的时候，美国借重了；在美国自以为可以踢开盟国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需要盟国了；重返借重盟国战略的时候，美国已经无力踢开盟国了，但盟国对于靠不上的靠山也兴趣缺缺了。在近十几年的美国国务卿中，希拉里克林顿是最充满冷战思维的一个。为了挑动南海国家和中国作对，迎合菲律宾把南海称作“西菲律宾海”，这种猥琐言论根本不是美国自称的“领导大国”之所为。希拉里的貌似强势实际上损害了美国的信誉，强势外交要有强势军力的支撑，或者说允诺要有兑现的资本和决心，而在美国为天文数字的赤字和债务所困的今天，美国没有能力兑现希拉里的豪言壮语。在美国海军舰队规模紧缩的今天，支持达尔文的海军陆战队的海军舰队在哪里？空军中队又在哪里？美国在日本驻军4万，常驻航母一艘，作战飞机几百架，另有驻韩美军2.5万，美国尚不敢称东北亚的“领导大国”，在澳大利亚驻军2500就能充当南海的“领导大国”？美国倒是打算在新加坡驻扎一艘滨海战斗舰，但除了57毫米舰炮火力外，这艘军舰在未来10年里恐怕只有“格里芬”导弹作为主要火力。这是特意为无人机反恐作战研制的轻小型对地攻击导弹，权重只有15.6公斤，专门为降低附带伤害而采用了只有5.9公斤的小型战斗部，射程只有4000米。这军舰当小兵张嘎放个消息树什么的还可以，追个只有冲锋枪、火箭筒的海盗也成，实在打不过了还可以用40节以上的高速开溜，但没有任何自尊自爱的海军会把这样军舰作为高威胁高战略价值海区前沿威慑的主力。

新月是弯弯的，残月也是弯弯的。美国着力打造的半月形军事联盟是新月，还是残月？时间自会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