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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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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替代性认同:诺斯替派与马西翁主义

今天想要了解诺斯替教派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上个世纪人们取得了一系列重大考古成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1945年埃及沙漠中出土的拿哈玛地经卷。当时一名农夫发现了一个陶罐,里面有五十二份公元四世纪的科普特语文本。*35* 这批文本很可能是对其他语言中,尤其是希腊语中更古老文本的翻译,因为其中包括了一段对《理想国》的摘录。此前我们一直通过例如爱任纽主教这样充满偏见的评论家们所提供的有色眼镜来观察诺斯替教派,现在我们可以听听他们自己的说法了。诺斯替教派实际上包含着一系列彼此勾连的运动与思想,因此对于诺斯替教派起源的探寻未必会有单一答案。诺斯替教派的主要内容是与犹太教的对话——拿哈玛地经卷的内容尤其如此——但是对话双方却未必是希腊人。诺斯替教派经常显露出来的特点之一就是二元主义,他们设想了一场在势均力敌的善与恶、光与暗之间展开的宇宙级冲突,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很熟悉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人们还有理由认为,源自遥远的印度、今天以印度教之名为人所知的复杂教派集合可能也对他们产生过影响;毕竟早在亚历山大大帝时期希腊人就与印度有了接触,直到当时罗马商人与远东的贸易还十分活跃。诺斯替文学谱系中的全部内容并非都与基督教有关,但是尽管有人坚决持相反意见,目前几乎没有证据表明诺斯替教派出现于基督教之前。*36* 诺斯替教派内部有着许多不同的体系,分别源自行邪术的西门、塞林多、萨图尼努斯,迦坡加得等人,因此有必要总结一下所有这些体系的共同倾向。

诺斯替教派十分不信任犹太教中的创世说。这意味着诺斯替教派的发源地有犹太人存在,而诺斯替教派的教徒则是一群难以接受犹太教信息的人,甚至可能是背弃犹太教的犹太人。诺斯替教派是文化前沿地区的教派,例如像希腊文化与犹太文化互相接触的亚历山德拉。但是任何一位浸淫于希腊探究式思考方式的人都难免对犹太人坚称上帝造物为善的说法表示质疑:那样的话世间的苦难从何而来?人身为何如此易朽,为何在青春全盛之际依旧难逃疾病与肉欲的侵袭?柏拉图对于人生非现实性的假设以及斯多葛派认为应当超越日常苦难的流行言论很可能与来自东方的二元主义协力提供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我们通过感官所感知的世界仅仅是幻像而已,是对精神真实的苍白反射。假如感官的世界如此低下,那就不可能出自一位至高神的创造。然而这正是希伯来圣经的观点。

这些问题与答案产生了一系列以各种形式存在于诺斯替文献中的思想。首先,假如犹太人的上帝、物质世界的创造者声称自己是唯一的真神,那他不是骗子就是傻子,至多只能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将其称之为“造物者”,而在他之上一定还有一个第一因,这才是真正的上帝。基督耶稣向世人展现了这位真正上帝的存在,因此他与犹太人的造物上帝绝对没有瓜葛。了解真正的上帝是思索宇宙原始和谐状态的一种在方式,这种状态就存在于以物质世界创生为代表的大灾难发生之前。这种和谐状态与物质造物相距如此遥远,分界如此鲜明,以至于其自身包含着一套复杂的存在与现实等级体系(不同的诺斯替系统对此都有着十分详细多样以致令人头大的论述)。据称那些有能力觉察到这一真实的人们是由于外在于他们的命运眷顾才获得了这一特权,这就是他们的宿命。耶稣降世所要拯救的也正是这些人——诺斯替教派。那么耶稣是谁呢?假如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不可能真正结合,那么身负大道的诺斯替教派耶稣就绝不可能通过一名人类女性获取肉身,他也绝不可能拥有肉身凡人的感受——尤其是痛苦。因此他的受难与复活绝不是发生在肉身之上的事件,哪怕看起来的确如此,而是一场上帝安排的演剧(这一信条被人称为幻影说(Docetism),源自希腊语动词dokein,意为“看上去”)。

同样,诺斯替的本质与人类的肉体也毫无瓜葛。正如多马福音所说,我们“都要逝去”*38*。必死的肉体必须遭到克制,因为肉体是可鄙的——相反,灵魂则被视为完全独立于肉体的存在,最为不堪的尘世污秽也无法危及灵魂的救赎。与诺斯替教徒所认可的作法相比,敌视他们的 “主流”基督教评论家们在思考时很可能会远远更加珍视这些污秽的价值。这些评论家对于诺斯替教派信徒如何淫荡下流的记述必须要打个不小的折扣。四世纪有一位精力充沛且不好相与的塞浦路斯主教兼异端猎人伊皮凡尼乌斯就曾声称诺斯替教派在仪式当中使用精液与经血来嘲仿圣餐礼。*39* 实际上,与任何关于放荡行径的指控相比,诺斯替教派当中简朴苦修的特质都得到了远远更为可靠的证明。因此今天将诺斯替教派重新包装成比最终成为主流的基督教更加开明自由的替代选项是很无谓的。认为诺斯替教派是女权主义的原型就更说不过去了。*40* 诺斯替教派对于人体的憎恨与当代一部分人对于性行为解放力量的强调或者女权主义对于女性身体特征的赞颂恐怕很难融洽相处。

但是诺斯替教派的确反对当时正在一部分教会当中发展起立的权威架构,尤其是与之相关的一个重要题目:殉教。正如我们即将见到的那样,这个问题对于基督教会来说至关重要,自创始人受难以来,基督教会就承受这来自罗马帝国与萨珊帝国两方面的反复迫害。人们可能会以为诺斯替教派对于肉体的蔑视会令诺斯替教派教徒像其他基督徒那样乐于殉教,但是很显然他们不认为肉体有值得牺牲的价值。当时不但没有任何关于诺斯替教派殉教者的故事,而且有直接证据表明诺斯替教派认为殉教是不可取的自我放纵,而且对一部分基督教领袖鼓励殉教的言论十分愤慨。拿哈玛地经卷中有一篇名为《真理证言》的文本,对基督徒殉教的做法嗤之以鼻:“这些蠢人打心底里以为只要他们口头承认‘我们是基督徒’……并且将自己的性命豁出去”,就能得到救赎。拿哈玛地经卷中还有一篇《彼得启示录》,声称让儿童送死的主教与执事必遭报应。最近发现的犹大福音——很可能只是假托犹大之名来震动一下主教的追随者——谴责使徒们将基督教徒领入歧途,沦为了祭坛上的牺牲。此时教会领导层都以使徒继承人自居,而且教会对基督教殉教者的宣扬力度也在增强,这样来看基督教会如此厌恶诺斯替教派也就不足为奇了。

犹太宗教一贯强调造物的尘世属性并坚持上帝与选民之间的私人关系,而诺斯替教派对肉体的蔑视与犹太民族宗教传统完全背道而驰。正是因为这种与犹太教的疏离使得诺斯替教派对于哪些犹太遗产应当从新信仰中摒弃出去这个令保罗头疼不已的问题所提出了很容易得到基督徒理解的解决方案。诺斯替教派当中包括许多饱学之士——教派文献中复杂而隐晦的行文风格很能说明这一点——而且可以说他们就邪恶如何能在世间存在这个问题提供了足以服人的解答,主流基督教会永远也没能做到这一点。邪恶就是存在于世间,生命就是善恶之战,这场战争发生在物质世界,而真正的上帝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关心。

当时在基督徒身份问题上还存在着另一路与诺斯替教派的关注点迥然相异的思想,其创始人是公元二世纪初期一位名叫马西翁的基督教思想家。他是黑海锡诺普主教的儿子,经营船运业务并颇为成功,赚来的钱则用来支持神学探索。他在公元140年左右来到罗马,并最终因为自己的极端思想完全暴露而被教会驱逐了出去。他经常被误以为是诺斯替教派的成员,不过就和诺斯替教派一样,他也决心引领基督教远离其犹太根源。他将保罗的作品当做自己的主要武器,但是却没有陷入保罗与犹太教的纠葛。最后他得出了与诺斯替教派一样的结论:造物的世界只是毫无价值的假货,耶稣的肉体不过是个幻像,他的受难与死亡完全应当归咎于那个所谓的造物者。马西翁很有典型希腊作风地认为希腊语版本的希伯来圣经十分粗陋无礼——套用保罗在提多书里的话就是“犹太人荒渺的言语”*42*。他认为犹太教的造物上帝是裁决的上帝而不是基督耶稣所揭示的仁爱的上帝,耶稣的死亡只是为了满足造物上帝。

马西翁的文章绝大多数都被他的敌人销毁了,因此今天很难重现他的圣经写作与评注。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是个直译主义者,唾弃一切对经文的比喻或寓言式解读,只接受最直白的字面意思。假如字面意思与他对宗教真意的理解不符,他就抛弃这段经文。结果就是全套希伯来圣经都不能保留,尽管他还是会从中截取一部分先知预言来补完自己对于基督救世业绩的描绘。他所保留在新约当中的内容是一部分保罗书信(可能是他继承而来的那部分)与另一个版本的路加福音。他选择路加福音的理由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学习的就是路加福音;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路加福音在谈到基督生平与教会生活时频繁提及灵的概念,很对他的胃口;又或者是因为路加执笔撰写使徒行传的情况明显表明他与保罗关系密切。*43* 为了向读者灌输自己反犹太与极端保罗化的信息,他还在新约中加入了一本反论书(book of Antitheses),专门指出了他所选经文与希伯来语圣典之间的区别。马西翁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因为远至法国与叙利亚等地都有基督徒反对马西翁的记录,很明显他的讲道流传很广,而马西翁教派的会众则一直到公元十世纪依然存在于今天伊朗与阿富汗的交界地区。*44* 十九二十世纪德国路德教会的历史学家阿道夫.冯.哈纳克十分着迷于马西翁,而且也必须承认必须承认马西翁的思想与马丁.路德的信仰演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双方都对裁决者上帝的概念深恶痛绝,都将律法与福音书切割开来,都痴迷于保罗,也都一门心思地在圣典遗产当中寻找着核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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