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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水利专制之源----《河渠书》的阴谋式解构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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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12.人生大業

这方面,司马迁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每次就是那两个字“发卒”。于是这两个字,怎么翻译非常关键了。“发”,应当是发动,动员。“卒”是什么东东?

我们都下过中国相棋,里边有两种最小的武力单位,一种叫兵,一种叫卒。可见卒是一种行政级别最低的人士。但这里的关键是,他们是“兵”吗?

笔者认为不是,因为他们如果是“兵”,那就没有必要动员了,直接派过去就行了。因此,他们至少不会是常备军的成员,他们平时的身份是“民”。当然,这些民们之前可能打过仗,之后也可能随时会去打仗,但这不能改变他们在绝大多数时期是“民”的事实。

于是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种场景,那边郑当时的水渠项目一申请下来,这边郑当时的关系人和手下就闻风而动,带着凭证,带着钱财,来到了一片他们熟悉的城乡,贴出告示,称天子眷顾万民,准备挖渠,特征募民夫两千名(这里有个技巧,你一下子说征两万名,反而没人来了)。

问题来了:这些“民”们,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愿意去跟着郑大人挖渠呢?有三种可能性。

1. 钱多

2. 当官

3. 扬名

先看第一个。所谓“钱”,当然是在商品经济社会才有意义的东西,中原和我们前边讨论的四川不同,战国时期就有了比较像模像样的商品经济,经过汉初的恢复,到了汉武帝时代,钱能够管用这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但是钱管用还是不管用,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每一个人,都会去考量,究竟你郑大人给的钱多呢,还是我自己种田或做买卖挣得的钱多。

从“发卒”工作的顺利情形来判断,郑大人给的钱,是很有诱惑力的。这是为什么?难道当时中原有那样大规模的人群,处于失业状态吗?

“失业”是一个恐怖的词汇,相当恐怖,这一点,如今30岁以上的人士,恐怕没有多少体会,因为他们往往从一生下来,自己一生的“业”,差不多都确定了,反正都是为国家、政府做贡献,区别只在怎么做而已。

但是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情况完全不同。他(她)的业,很大的程度上还处于未知的状态。而未知的领域,永远能够激发出人类最强大的创造力,当然,也可能是最强大的破坏力。

那么,汉武帝那个时代的人,那些“民”们,他们的业,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呢?

这个问题相当复杂,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但是,越是复杂,笔者越要尝试去了解。

我们知道,司马迁的《史记》,或者说中国目前为止所有的“史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弱点,即对“民”关注极少,尤其是对于那些loser,那些无甚惊人之举的庶民,都不会予以关注。这就给笔者的研究造成了巨大的困难,即虽然我们这里提出的只是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一个关于这些“民”有没有确定的人生事业的问题,答案只需要“是”或者“否”就可以搞定的,但是要想确切地证明或阐释这个“是”或“否”,其难度却是令人恐惧的。(如果有人进一步追问,他们当时究竟有哪些“业”呢?笔者将唯有跳河以谢天下。)

怎么办呢?由于我们的司马迁同学,愣是硬着心肠,在他的长篇巨著中对庶民不着一字,笔者只能另想办法。还有什么证据,可以传达出当时民间的人生追求呢?这些证据有什么办法能够保存下来呢?有一个----坟墓。

人会说谎,但是东西不容易说谎,所以出土的西汉物品,应当是比较可靠的。但是考古又是一门大学问,笔者无奈之下,决定在此请出一位历史大家,借助他的知识权威,帮助我们解答这个要命的问题。

这个大家,叫做葛兆光。他写了一本书,叫《中国思想史》。这本书的第三编第一节,是旷古烁今唯一一段系统阐释西汉民间思想特征的文字,其间涉及了宗教、哲学、天文、地理、政治、伦理、艺术、巫术、材料技术等等领域的知识,十分强大。因此,当笔者从这段文字中搜索上述问题的答案时,心下是十分的安稳和愉悦的。

那么,考察的结果是什么呢?汉武帝那个时代的“民”,他们的人生事业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

答曰:基本是确定的。

我们来看看,葛兆光给西汉人民归纳出了哪几种“人生追求”:

1. 顺天

2. 长生

3. 幸福

一说到“天”,我们的某些大学者,就喜欢滔滔不绝,扯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但是葛老师不是这样的风格,葛老师很实在,他对“顺天”的描述是:

1)对日月星辰的运行方式的模拟

2)通过祭祀神灵不断地感受一种“神秘的支配力量”

3)在生活环境(如建筑)中体现宇宙的结构

4)在生活知识(如医药健身中的“五行”)中体现秩序感

归纳一下,原来那个年代的普通人的一大追求,或者说最主要的人生追求,就是体现出自己生命的神圣感。怎么体现呢?通过以各种方式模拟和祭拜“天”来体现。这里要注意“顺天”和“通天”的区别,在葛兆光的分析中,“通天”是属于知识分子(即我们文中的先生)的特殊追求,而绝大多数的人民百姓,是把“顺天”作为一件极其快乐,极其充实的事业来做的。

但是,不是还有“长生”和“幸福”这两种追求么?它们和顺天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长生”的问题,葛兆光用几个汉代墓室的内容来回答了我们。原来,在这些墓室里边,往往刻有天地人三界的景象,那意思是说,墓主人在人间的生命结束之后,不是在天界继续存在,就是在“地界”继续存在。所以,长生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不但灵魂是永在的,肉体都有可能一直发挥作用。

那么,“幸福”追求的表现又是什么呢?葛老师给我们找了一面铜镜(铜镜这个东西,看来也是“天”的象征),上边有70字的铭文,几乎把所有古墓中能够找到的关于“幸福”的表达都概括了进去:

“李氏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殓灭天下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自有纪,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饮食枣,夫妻相爱如威田鸟,长宜子。”

貌似说了很多,很乱,其实归纳一下,有这样几个方面:

1. 国家有面子,人民得休息

2. 风调雨顺,粮食熟透

3. 父母身体健康,且能够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后世

4. 神仙世界的存在

5. 爱情,爱情对子女的良好影响

笔者发现,当时人的幸福追求,似乎和今天的一般追求,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仔细一看,每一样却都有所不同。比如爱国,那个时代所主张的爱国,是其他各国人民都对“大汉朝”服气,口服心服。换言之,不是自己说自己热爱国家,或心里爱着就够了,还必须是做出事情来,让别的国家仰慕,才算完成“爱国”的任务。再比如,粮食也是今天的大问题,但是那个年代的人,好像在乎的不是粮食的产量和GDP,而是“熟”,也就是说,粮食既然被种在了地上,就要努力让它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长好了,熟透了,再被人吃掉,这才算尽了“天道”。

还有祝父母身体健康,这个大概不希奇,但是那时的所谓“健康”,却是源于一种“天力”,也就是“天”的保佑,这种被保佑的感觉,似乎比身体结实、不得疾病本身还要重要,以至于一旦做到了,便非常急于让后代的子孙和其他人都知道,这才是天下最有“面子”的事情。

可见,那个时代的幸福观,和现代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在每一种现代的幸福之上,都增加了一点关于“天”,关于“神圣”的东西。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你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得到了什么,如果这些结果或成果是“违天”的,那一点都不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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