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漫话打通国际 -- 灵武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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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之二

二 黄河北来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过过黄河吗?从桥上还是桥下过的?脚下河水向哪儿流?

俺向往黄河,念小学就开始了。贺敬之一首画面十足的诗,发酵了农家少年想象力: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九曲黄河,九个弯吗?乡村女教师瓦尔瓦拉说,黄河像条蜿蜒的龙,大小拐弯跟卢沟桥的狮子一样数不过来,故以九曲概之。那,是谁最早开叫的呢?老师说是唐朝刘禹锡: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刘爷不是安居陋室宅在家里,调素琴阅金经修身养性吗,跑人独守空房的织女家干嘛去了?孤男寡女的,闹出绯闻岂不坏了名节?

看地图,黄河像个汉字“几”。老眼昏花看成“九”,也不出格。甭管几还是九,从黄河源头到内蒙巴彦淖(音闹)尔那一撇,水向东北流。

85年第一次到兰州,偷闲去了趟刘家峡。当时被吓一跳,这是黄河吗?水清得一点都不真实。拍了照片回来,单位里没人信是黄河水。不过在分享了俺带回的兰州大瓜子后,无人不信那是童年黄河水。

刘家峡在兰州西南永靖县,黄河穿峡而过。解放后堵河修坝,高峡出平湖。湖的西南角有个莲花村,村里有个莲花台。岸边还有个莲花渡,原址被水库淹了。当年红四方面军曾打算从这里过河:

据二十三年度甘肃建设月刊载,永靖之莲花渡有浮桥和渡船…建议我军出青马敌后…抢莲花渡,便尔后行动。(《徐向前致朱德张国焘陈昌浩电》1936年9月15日)

永靖往西溯流而上百十里是青海循化。循化也有一个古渡口,当年也有桥。1936年9月22日20时,朱张徐陈给毛周彭贺任发电报,通报红四要过河,“依据四方面军造船技术,即永靖、循化两桥被敌破坏时,亦能达到迅速渡河之目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个季节黄河北岸已然大雪封山气候寒冷道路难行。徐帅回忆:“根据这样的地形、气候条件,我觉得渡河的计划难以实现”。无奈,只好到下游寻渡。

再次亲近黄河水,是20年后的宁夏,青铜峡。

宁夏让俺神往多年,是因为被蒙古铁骑踏没了的神秘西夏国。这西夏屡屡把大宋军队打得找不着北不说,还大胜过耶律宗真亲率的10万大辽精锐,生生从宋、辽嘴里抢下一片大好河山。东接黄河一捺,西到玉门关,比现在宁夏可大多了。后来成吉思汗看着眼红,四次发兵来抢地盘均无功而返。第五次终于灭了西夏国,可也搭上了一代天骄的九尊之魂。

有道是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西夏独霸一方截断了西去东来的丝绸路,倒把大宋的造船术逼上顶峰,改道海路通商运货。现在海底那么多沉船宝物累累,要不是当年陆路断行无奈下海,何能囫囵至今?

最让人叫绝的,是这个大夏立国之初居然颁行了自创文字!西夏文脱胎汉字,却一个现成的汉字都不留,民族豪气冲天。这字,远看都熟悉,近看全不识。

说来孤陋寡闻。到宁夏前光听说此地枸杞天下无双,不知别的。从银川下飞机打的前往青铜峡,路两旁满眼都是透着亲切的水稻,不禁大惊失声。的哥兄弟同情地看了俺一眼,然后款款道来:没听说天下黄河富宁夏吗?这里的黄河河床高,随便挖条沟渠,就能引水浇灌。我们世世代代都吃大米,你以为只你江南才有啊?

青铜峡在黄河西岸,是1960年才设立的年轻市,比李小龙的《青蜂侠》只大6岁。古时候黄河水从青铜峡出来兵分两路,环绕的沙洲叫灵洲。西汉时在此设立了灵洲县。北边不远还设了个灵武县,因临近贺兰山灵武谷(口)而得名。当时灵洲灵武都归北地郡管辖,到了隋朝这里叫了灵武郡。唐朝用州县制替代郡县制,灵武郡改叫了灵州,原来的灵武县不见了踪迹。民国来了,灵州叫回了灵武县。

灵州城池守着黄河,一路走来数次被淹几经迁徙,直到600年前的明朝宣德年间才踏实下来,留存至今就是现在的灵武。有一弊必有一利,翻来覆去的黄河水把两岸冲积出成膏腴沃土,富甲一方。唐代有位名气不大的诗人写过一句名气很大的话,“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这诗的题目是《送卢潘尚书之灵武》,作者叫韦蟾。只这两句,便知此地富裕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好地方未必都有好心情。明朝朱元璋的儿子朱旃(音沾)在此写过一首《灵武秋风》,就是另一番心境:翠辇曾经此地过,时移世变奈愁何。秋风古道闻笳鼓,落日荒郊牧马驼。远近军屯连戍垒,模糊碑刻绕烟萝。兴亡千古只如此,何必登临感慨多。

唐太宗李世民也到过灵武。贞观20年他到此接受北方游牧诸部落归降,曾留下“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的诗文,何等趾高气扬风光无限。没想到百年之后安史之乱,他的曾孙唐玄宗一路西逃追祭贵妃亡魂,玄孙李亨临危受命在灵武继位。李老三以此为基地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在强力外援回纥兵助战下,重新收复了东京洛阳西京长安,力挽大唐于既倒。清末陕甘回民暴乱,回军首领马化漋坐阵灵武金积堡抗击清军。前来清剿的左宗棠一打眼,发现“西事关纽全在金积,此关一开,全局在握”(《左文襄公全集书牍》),于是便有了昏天黑地打了差不多两年的金积堡之战。回人再骁勇,也抗不过朝廷,再说湘军也不是善茬,还有克虏伯大炮助阵。最终回人粮尽,左爷大胜。

金积和灵武都在黄河东岸。当年红一方面军觊觎宁夏,第一目标就是灵武和金积。这片土地可有一肚子的故事。可惜出差公干身不由己,没能跨过黄河前去寻幽探秘,留下小小遗憾。

灵武西北百十里路开外,便是大名鼎鼎的贺兰山。俺打小就知道精忠报国的岳飞岳鹏举,从他的满江红又知道了贺兰山,每次怒发冲冠眼前都是一片山。后来读了点书,便生了困惑。靖康耻是1127年的事,那年金军攻破东京汴梁灭了北宋,抓走了徽钦二宗。是为靖康之难。

冤有头债有主。抓走皇上的是金军,女真族的队伍,跟党项族的西夏似乎没一毛钱关系。贺兰山在西夏境,岳爷要报臣子恨,该去东北长白山呀,跟西北贺兰山较哪门子劲嘛!

再后来,又读了点书,就只困不惑了。原来这西夏,根上倒饬还是从大宋身上掉下的肉。党项人在1002年攻占了宋朝重镇灵州,大宋力所不及,只好放任自流。姑息意味着鼓励,36年后人家干脆建了大夏国,与大宋分庭抗礼。这有点像小鬼子先占东三省,后建满洲国。

忍耐总有极限。1048年宋神宗派五路大军收复灵武,到头来偷鸡不成蚀了米损将折兵未如愿。又过了50多年,岳爷横空出了世,这大宋屈辱史,让老母给刺在了背上。从此,贺兰山成了背上永远的痛。

贺兰山800里,是座南北走向的条形山脉。此山西北,有一处红军朝思暮想的风水宝地,定远营,现如今阿拉善左旗的巴彦浩特。这地方离灵武金积不算远,200华里上下。

据大清岳钟琪的《定远营记》记载:贺兰山北,乃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也。…形势扼瀚海往来之捷路,控北塞七十二处隘口,奉旨特设一营,名曰定远。爰相地形高下,因山而筑,气势轩昂。设武弁,置屯兵,西接平羌,遥通哈密,巴里坤等处,东接威镇,远连三受降城,两狼山之要地,内外联络,边疆安谧,良由圣漠广远,神威远施。

建定远营为了啥?神威远施。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神威远施了,近处可遭殃了。雍正八年此营开建,当年北京城发生大地震,死了两万多,太和殿塌了一个角。据说西北方向震感强烈,不知和定远营有啥关联。

定远营是个交通要道。1936年9月主席给国焘等打电报说:“外蒙、宁夏间是草地,有许多汽车通行路,过去即从这些道路接济冯玉祥。邓小平同志亦亲从定远营汽车路走过。他们从外蒙接济,我们先占领定远营”。(《毛周彭致朱张任贺电》1936年9月19日15时)

总设计师到定远营是1926年的事。那会定远营有没有汽车路不好说,可《邓小平年谱》说,1926年10月底,“从库伦乘苏联为冯玉祥部运送子弹的卡车回国。到沙漠地带改骑骆驼,行进八天八夜到银川。”关联到“邓小平同志亦亲从定远营汽车路走过”,莫非骑着骆驼走了八天八夜汽车路?

老邓为啥不直接汽车坐到家?因为那是顺风车不是出租车。苏联人给冯玉祥运军火,目的地是绥远五原,不是定远营。从五原过来,少说800里。

总设计师记性很好。据说1964年4月,老邓和彭真到巴彦淖尔视察。这地方在黄河那撇的顶端,56年归了内蒙之前本是五原地界。故地重游老邓想起了当年,说“20年代,我从苏联回国,经过蒙古国,到过定远营,那可是个好地方,一座了不起的城市”。

1937年初,大公报特派记者范长江也到了定远营。回来写了篇《西北近影》,介绍道:

许多人对于定远营有不正确的了解:第一,认此为通外蒙古大道,为对外交通上的重要道路。第二,认定定远营为贺兰山外重镇,可以屯驻大军。而按之实际,前者因北界蒙荒与戈壁,非经大规模之建设,汽车不能畅利通行,骑兵与步兵之运动,尤非易事。其次,定远营本是不产粮食,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来自外间,故欲屯驻一营以上之兵力,已相当费事。因此定远营的重要,乃在对蒙古的政治问题上,与乎某种程度的对外蒙古交通上,有其价值。此外的打算,实在太奢。(《范长江新闻文集》)

(图片:范长江贺兰山图)

2011年,俺再次来到九曲黄河上游,兰州以下青铜峡以上的靖远县东湾镇。一个秋日午后,俺饕餮完最正宗的东湾驴肉,到几里外的河边消食赏景抚今追昔。对岸叫三角城。由此往南逆河而上数十里,便是著名古渡虎豹口。

俺第一次知道虎豹口是在1994年。那年三峡大坝开工,国内引进第一部美国大片《亡命天涯》,主演哈里森福特。一次出差,俺随手买了本《飞天》,上面有篇小说名叫《虎豹口》。

之所以留下了印象,一是这名字看上去阴森森的透着恐怖,二是小说内容大都在裤腰带以下展开。有点黄,让人想起薄伽丘。

民国九年,老历十月十四日,我蹲在尚未封冰的黄河边想心事。这是我在用羊皮筏摆渡的间歇常做的功课。

我的面前是一堆舞蹈着的篝火,篝火的前面便是平静的黄河。我的身后不远处,一只羊皮筏用划板子(浆)斜撑着立在那里,幸福地浴在阳光里。它那神态使想象丰富的人会觉得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者正想着和黄河拥吻的某些难忘的细节。

黄河从我的眼皮下缓缓流过。面对黄河我该说些什么呢?虎豹口人对黄河之熟悉,犹如熟悉自己身上的一切一样。虎豹口人生于斯、亡于斯、取于斯、驾驭于斯……虎豹口人早就与黄河溶于一体了。

在我的眼里,黄河其实就是一具阳物,春汛之日,是它热情高涨生动勃起之时,它用赤裸而夸张的动作,将不可遏制的爱加之于黄河两岸的土地上。盛夏之时,正是它播洒爱欲的最高潮,那情那景使阳刚气不足的人看了三生难忘并为之神经衰弱和惭愧。此刻,冬日的黄河,犹如作爱之后迅速疲软的阳物,无力地横在我的眼前,感染得光棍汉的我,浑身竟也透出几许暮气来。(武永宝《虎豹口》)

当时那感觉,很佩服作者干柴般的旺盛想象力:盛夏之时,正是它播洒爱欲的最高潮。其实,盛夏之时,黄河水正如半夜尿炕,汹涌波涛四下泛滥祸害了多少良田农家。这叫爱?

这小说把虎豹口写进了记忆。

多年后无意中看了一篇网文:白银历史――关于“虎豹口”地名的来历。说是虎豹口原来叫河包口和虎帮割,红军搞不清是哪几个字,就叫了虎豹口。其实,当年红军往来电文,除了虎豹口还叫过和堡口。国军电文叫和堡口,还有和保口。这几个名发音是差不多,真是红军搞错了?

顺手再一查,这文章的内容在《中国地名》上也有。至于谁抄的谁,那得去问方舟子。

那文章说,虎帮割是民间传说,河包口是官方称谓。传说嘛,空穴来风的多了去。官说嘛,总该有记载吧?

在历朝历代的官方文本中都把这里写成了“河包口”…《中国西部历史文化名城——靖远》记载:“清代光绪年间知县储英翰勒石立碑,亲撰《河包口官渡记》,记述渡口历史渊源,以及过渡车辆、人畜价目等。”并配有石碑的图片。由此可以看出,当时官方是使用“河包口”这个地名的”。(《关于“虎豹口”地名的来历》)

哦,原来这官说在碑上。

说到碑,想起了古代禁碑令。魏武帝曹孟德痛斥树碑是“妄媚死者,增长虚伪,而浪费资财,为害其烈”,晋武帝司马炎也曾下诏曰“碑表私美,兴长虚伪,莫大于此,一禁断之”。圣神皇帝武媚娘留了块无字碑玩擦边,不知洒点药水会不会显现点啥?

幸亏春夏秋冬来复去一朝天子一朝纲。要不,那苍浑绝美的魏碑如何流传至今,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岂不断了香火?

靖远知县立的碑还在吗?要在,八成待在博物馆。见多才能识广,与其在家纠结不如临渊张网。趁着黄金周闲着无聊,咱跑一趟探个究竟,也不算白来。

(照片:靖远博物馆)

有道是流水无情恋落花。大老远兴冲冲来了,却赶上铁将军把门,喝了一碗闭门羹。黄金周博物馆休息,人家不开门。

馆前有个鹿鸣苑广场,是老百姓享受生活的好去处。不得其门而入,在此散散心也不错。忽见一长者,旁若无人手不释卷,雕像般气定神闲。旁边的年轻人,眼神飘忽浮躁不安充满生活恐惧。再细瞧老者手中书,竟然是港版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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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让俺肃然起敬。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人呐,睁眼闭眼之间,能明白的事儿不整个明明白白,谢了幕还不让路人指着地下三尺对孩子说,再不好好念书将来就这下场――死得不明不白!

榜样的力量无穷。博物馆歇了图书馆不能也歇了吧,不就大清吗?离着不远。

要说这大清地理书真不少,名气最大的首屈魏源魏爷的《海国图志》,一句“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成了醒世恒言。不过魏爷放眼世界远水不解近渴,眼皮底下的东西还得问顾祖禹顾爷。他的《读史方舆纪要》130卷280万字,要啥有啥。

找来《读史方舆纪要》直奔靖远。咦――

靖远卫…卫西四十里曰虎豹口,卫境要口也,向设官军戍守(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二陕西十一)

关隘…虎豹口,卫西四十里,有戍兵(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舆图要览)

“卫”是明朝军事编制,跟现在军分区差不多(下级“所”相当人武部,上级“都司”相当省军区)。如此说来天津卫就是天津警备区喽?差不多。不过天津有三卫:天津卫和天津左、右卫。锦衣卫是北京卫戍区吗?这不对。京城的卫多了去,锦衣卫嘛八三四一是也。

顾爷的文字拿时下语言表达就是:

靖远军分区…分区驻地西边四十里叫虎豹口,是防区内重要关卡,老有部队驻守。

顾爷这书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出的。差不多百年之后,朝廷出了高清图,标上了虎豹口。

(图片:大清广舆图局部)

这是乾隆50年(1785年)的大清广舆图。此图幅员辽阔,从蒙古到海南从台湾到新疆,够全乎的。数万地名中,虎豹口立有一席之地,够牛。

细瞧下去出来个问号:靖远咋成了靖虏?

靖虏可是明朝的地名。1644年清兵入关,当年(顺治元年)就把靖虏卫改成了靖远卫。大清的图蹦出了大明的名儿,难不成反清复明义士之后所为?

查。这图并非原创,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增订广舆记》增订而来。再查。这《增订广舆记》也不是原创,是明嘉靖年间(1522~1566年)《广舆记》“增订”而来。哈哈,累计增订三次方。

这就对了。《广舆记》正是明朝物件儿,当时没有靖远只有靖虏。剩下的是,明朝那会儿有虎豹口吗?

那得去问大明。再再查,水落顽石出。明代官修《大明一统志》是天顺五年(1461年)印的,上面写得明白:

(大明一统志)

呦,敢情,虎豹口这地名,五百年前就有!

够了。500年前就有的地名,如今成红军叫出来的了。

“河包口”为什么会成为“虎豹口”呢?笔者推测为:“虎豹口”这个地名是当年的红军将士叫出来的。当年来到这里的红军将士大都是南方人,他们在听了当地人讲的“虎帮割”或者“河包口”以后,由于战争年代的特殊性,不可能详详细细地了解这个地名究竟应该怎样书写才准确,就凭着基本发音大概记下了这个地名。这样的事例在战争年代十分普遍。比如:红军长征途中于1935年9月12日在甘肃境内的迭部县达拉乡高吉村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党史学界一直称为“俄界会议”,这个“俄界”就是根据当时藏族翻译的发音记录的。(《关于“虎豹口”地名的来历》)

嗨,个人推测。案例法。英美范儿。

看来,人生在世要想活个明白不被忽悠,可不能人云亦云见风就雨。糊涂虫跟明白人离得不远,勤走几步就是柳暗花明满眼春。何乐不为?

虎豹口有座红军渡河纪念碑。那上边,红军战士脚下不是船,是筏子。

(照片:虎豹口红军渡河)

《虎豹口》的作者武永宝是靖远人,对这一带的历史民情烂熟于胸。他在《礼赞民国年间靖远筏子客》里说红军是用羊皮筏子过的河: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十月二十四日夜,红四方面军三十军政委李先念,在靖远虎豹口古渡口巧施“假筏诱敌”之计,吸引北岸马家军离巢顺河追打,致使敌对岸河防阵地空虚,遂指挥红军战士用羊皮筏子一举抢渡黄河天险成功,为整个西路红军数万人北渡黄河进入河西地区打开了通道。

10年前解放军报也登过一篇文章,《兰州军区某舟桥团——架桥铺路开辟新途径》,写道:

本报讯 焦元平报道:当年红军靠羊皮筏子强渡黄河天险的虎豹口渡口,如今瞬间可使天堑变通途。日前,笔者在兰州军区某舟桥团演练现场看到…(《解放军报》2002年11月28日)

西北农民似乎世世代代都用皮筏子漂流黄河。俺在兰州见过一种羊皮筏子,装不了多少人,属于小客。听说当年的大货是牛皮筏子,能载不少货:

记者以(1936年)四月二十四日离兰州,搭牛皮筏,遵黄河以赴宁夏。西北水上交通,皮筏较木船为普遍。皮筏有牛羊皮两种,其组成方法,系将牛羊皮袋经过相当油浸工作之后,紧束头尾四肢,内胀以空气,然后以数个、十数个或多至数十百个,编成平面长方形,上再施以木架,架上可以载货搭客。又如运载羊毛水烟等数量较多之货物,则大体皆用牛皮筏,因其载量较大,一筏可以载重数万斤。更有将羊毛装入皮袋中者,如此可以省却筏上堆毛的高度。筏上如张设帐幕,则立即可以布置成功宽敞的水上行宫,空气与光线皆十足的美好,而且随河水的流动,终日有千变万化的风景,可以供旅行者的观赏…(《大公报》1936年)

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不知现如今还有没有随波逐流的水上行宫?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西北人渡河多用筏子,南方人渡河可大都用船。红军大多是南方人,南方人到了西北要过河,用啥子?

船。

我们有支百十来人的船工队,是造船的基干力量。先念当过木匠,指导造船有办法。他们在距离靖远约四十里地的大芦子附近,找了片柳树林,隐蔽赶造船只。为支援四方面军造船,中央特令一方面军火速搜集木板、石灰、桐油、铁钉、棉花等材料,送往三十军。先念他们计划,至十一月十号前,力争造船四、五十只。(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当时的往来电报里,造船信息络绎不绝:

我们造船力量,每日能造容五十人船二只。现有船钉约二万个,每支船需三千余个,请兄方赶造船钉,如能多集铁木工,造船速度尚可增加。(《朱张徐陈致毛周彭并贺任关刘电》1936年10月3日17时)

准备派铁匠至同心城造铁钉,正令同心城部队准备二千五百个钉子。白铁料与煤够用否?你们究竟有多少造船工人?每星期能造几只船…(《毛周彭致朱张徐陈电》1936年10月4日)

同意迅速从靖远、中卫渡河之意见…(《毛周彭致朱张徐陈电》1936年10月5日)

新战略计划开始执行时,依四方面军造船情况为断,大概至快也在十一月初…(《毛泽东致彭德怀电》1936年10月5日15时)

四方面军来电,要一方面军多搜集木匠、铁匠,多备造船材料棉花、石灰、桐油,请令同心城线及其以西部队积极搜集,但须隐蔽造船目标。(《毛泽东致彭德怀电》1936年10月8日2时)

造船要准备棉花、桐油、石灰、木料,并多找木匠、铁匠,前方能找到木匠和买到桐油、石灰否,请告。(《周恩来致彭德怀电》1936年10月8日13时)

10月10日13时,主席给彭老总发了封“万急”电报,要求为红四搜集造船材料。

10月11日,中共中央及军委发布了《十月份作战纲领》,对造船提出时间要求:四方面军以一个军率造船技术部迅速进至靖远、中卫地段,选择利于攻击中卫与定远营之渡河点,以加速的努力造船,十一月十号前完成一切渡河准备。

10月14日午,毛周致电朱张,指出:造船以能达到五十只为最好…

10月18日,朱张致电毛周:三十军电谓二十日晚可开始偷渡…

10月19日13时,毛周回复朱张:三十军渡河以至少备足十个船开始渡河为宜,恐船少载兵不多,不能一举成功。二十日渡河问题是否推迟数日,请依具体情况斟酌。

多年后,徐帅回忆道:这时,三十军已造船十六只,还从就近搜集了部分船只,争取渡河,有了可能…二十四日夜半,我二六三团的勇士们,驶木船,战恶浪,一举突破黄河天险。

10月25日,国军第114师剿匪战斗详报记载:匪约六七千,窜抵靖远西南,正利用木船渡河中。同一天,国军西北剿总第一路总指挥朱绍良发电通告:据飞机今有申回报,靖远西南黄河边发现匪军甚多正在利用大小木船十余只渡河。

……

但凡能见到的历史文档和回忆录,无论国军共军,都没发现筏子的痕迹。不知武永宝和解放军报的说法,源自何处?

但愿不是传说。

甭管有没有筏子,反正红四方面军两万来人是从虎豹口渡过了黄河。1936年11月8日,中央提出作战新计划,为过河部队指明了前进方向:

徐陈所部组成西路军,以在河西创立根据地,直接打通远方为任务,准备以一年完成之。

打通远方,就是打通国际。

(02o:虎豹口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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