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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谁的心不曾柔软(2)--兄弟情深 -- 济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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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谁的心不曾柔软(2)--兄弟情深

“雅居园茶社”的包间都是青砖砌的四面墙,隔音、隔热。从窗口远眺看得见山航大厦和二环高架桥,隔着百花公园伸出围墙的杨柳、国槐,可以瞅见园子里的仿古建筑。这小院虽近邻着山大南路但却十分的幽静,一条小小的巷子常有些贩浆卖枣的小贩,冬天是卖糖炒栗子的地排车或烤地瓜的三轮,夏天则会有卖荷叶、莲蓬的地摊。

王浩推开“兰竹厅”的门,满眼的“乌烟瘴气”,孤瘦的赵卫东此刻正站在窗口出神,连他进门都没搭理。从烟灰缸残留的烟蒂判断,他该是到了好一会了。

王浩不想打扰赵卫东的沉思,只好陪他站在窗边,眺望院子里高墙上四角的天空。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赵卫东言语:“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是吧?”王浩扭头看着他,赵卫东一脸的憔悴,一脸的木然,也扭头看着他。王浩没说什么,从包里取出来几张文稿:“签了这份股权转让协议,你和李援越就再也没有关系!”,语气不软不硬,说完直勾勾地盯着赵卫东,似在等他的回复,又似在为他打气。

赵卫东没接,两眼盯着王浩拿着那几张纸的手,看了看王浩一脸“决绝”的神情,没说什么,转身又看着窗外。只剩下王浩颓然的拿着那几张纸,手僵在半空里----

话说起来,王浩在赵卫东和李援越面前只是小字辈。两人在老山前线挖“猫耳洞”的时候,王浩还在穿开裆裤呢。初见面时,李援越甚至开玩笑:“老子早娶几年婆姨,儿子都比你大啰!哈哈”满嘴湘西土蛮味道放肆的大笑,而赵卫东听完王浩的自我介绍只是简单的笑笑。06年底,他们决定收购一家汽车配件厂,王浩被老板指派去给融海实业公司提供法律服务。王浩参加了融海实业公司和被并购方四海车厂的全部谈判过程,赵卫东和李援越在谈判中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赵卫东像是中军帐里的大将,沉稳持重,运筹帷幄。而李援越则更像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先锋,看似轻佻、随意实则心思缜密、八面玲珑。面对这样的“老板”,王浩除了老老实实做参谋,一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这次并购,王浩没帮上什么大忙,却也收获不少。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这两位忘年老友。重组四海车厂完成后,三人一起喝茶闲聊,李援越挤眉弄眼的倾了身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四海车厂的人有没有想过贿赂贿赂你?哈哈。如果不是你发现他们在外地的诉讼,我们说不定要多掏几千万!”,看似玩笑,看似无心,一双丹凤眼却虎视眈眈的盯着王浩的反应。本在随京剧《强项令》里的西皮快板摇头晃脑的赵卫东也停了脑袋,半咪了眼瞅他。

王浩笑笑,拿起大理石桌台上的紫砂壶给李援越斟了杯茶,茶满了,溢了出来,手却没有停,一盏西湖龙井顺着茶船,流进了茶漏,李援越忙不迭栏起:“满了,满了!”赵卫东见此却仰头大笑,他先李援越一步了然了期间的典故。“人-要-知-足!”王浩故意一字一顿的说话。三人互视,会然的一笑。

自此,三人才算成了朋友。此刻回首时,已历数年亦。

赵卫东和李援越是“过命”的交情,虽然一个是鲁中汉字,一个是湘西蛮夷,但“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两人都耿直豪爽。自参军始,两人就是一个班的战友。新兵营里的南瓜蛋子,连排长眼里的刺头疤瘌,“打架生事”、“煽风点火”、“胡作非为”。凡事李源潮冲锋,赵卫东必然善后。关禁闭李援越高呼:“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赵卫东则面壁打坐养神。一张一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同一年转的志愿兵,同一年上的老山前线,“531战斗”里受的伤,同一个战地医院里“调戏”女护士被关的禁闭,不过那会子一个拐子【李援越】拉着半个瞎子【赵卫东】在野战医院里四处晃悠也算一道风景。85年同时提的干,在沈阳军区步校横行一时,那时候“战斗英雄”是个值得绝对敬畏的称呼。

就在所有人都看好两人前途的时候,89年两人退役,至于原因赵卫东、李援越至今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军史上少了两位战将,宦场里少了两个酒囊饭袋,但是商海里多了两条蛟龙。

两条军裤、两件没了军衔的65常服,两张到深圳的火车票,身无长物的两人如果不是在广州的战友接济,怕有露宿街头的可能。

那时候的深圳,是全国为数不多不需要粮票就能混着吃喝的地界。在车站扛过麻袋,在街上发过传单,印刷厂里的小工,饭馆里的“打和”,饿了一碗米粉分成两份吃,发烧了两分钱的阿司匹林片掰开和着凉水吞。那段日子里,李援越有时会凝视着漫天璀璨的星空默默流泪,而赵卫东则会叼着两毛钱一包的“红山茶”算计明天是该去火车站扛行李还是该去服装厂剪线头?

那段日子的悲惨已然成了两人酒后的笑料,李援越从不承认自己哭过,而赵卫东也不会告诉他,李援越父亲住院,赵卫东卖过血。

有什么可以阻拦两个在最恶劣的战场上生存下来的年轻人走向成功?在感叹两人创业经历的时候,王浩总是恶俗的想起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饿其体肤-----”

在渡过最初的困顿后,从车站旁的一家苍蝇小店开始,两人倒腾过服装、运动鞋、电子表、BB机,海南的香蕉、泰国的火龙果、香港的录影带,就这样忙忙碌碌的10多年,渐渐地两人开创了一份共同的事业,“坤远集团”。当两个人站在深圳“世贸中心”23层的坤远集团总部俯视脚下的这座城市,才暮然的发现这些年有些事真的变了,两个人也已经老了,李援越有了秃顶,赵卫东已经两鬓斑白,但有些事却一直没有变,比如两人之间的“兄弟情深”。

虽然赵卫东一直主张扎扎实实的做实业,李援越一直主张做资金流动速度更快的贸易和投资,坤远集团的下属事业部也随之分成了两大块,赵卫东主管的电子装配厂、服装加工厂、物流公司和机械加工厂;李援越主管的进出口公司、财务投资公司和坤远酒店。但两人对集团重大决策始终有商有量,相互尊重彼此的意见。赵卫东负责的实业是坤元集团的“现金奶牛”,而赵卫东则有让一块钱生出十块钱的本事。是两人的相互扶持让坤远集团欣欣向荣,也是两个人的相互信任让坤元集团跨过了一道又一道坎,迈过了一道又一道关。

但98年金融危机让一切都变了,那时候坤远集团的日子很难过,据李援越讲最困难的时候,发完的当月工资整个集团账面上只剩下10万块!恰在此时,赵母病重,赵卫东不得不丢下工作回乡探母,赵母病重一个多月,赵卫东不问世事一个多月。等他回到深圳时,坤远集团却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坤远”。

为了周转资金,李援越低价出手了坤远集团的部分实业,以换取宝贵的现金。某种程度上讲,这个决策挽救了“坤远”,也挽救了两个人十余年辛辛苦苦的打拼。

对这个决策,理智上赵卫东是接受的,毕竟那年电子装配厂、服装加工厂和机械加工厂一直在赔钱,不开工肯定赔,开了工市场不好还是赔。实业不仅不能再为坤远集团输血,还在消耗坤远集团的流动资金。但感情上,赵卫东不能接受。不仅仅因为那是他的心血,更因为李援越的“擅权”。

01年初,融海物流公司成立。03年底,融海实业公司成立。赵卫东在山东开创了新的事业,不过赵卫东还是坤远集团的股东之一,融海实业公司和坤远集团也保持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前听人说,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事业,王浩曾经不信,但是赵卫东让他信服。赵卫东的融海公司这些年一步一个脚印,从最初的几十台车的名不见经传的物流企业,逐渐发展成为运输网络横跨东西、纵贯南北的大型物流企业集团,不仅有了自己的运输车队,还有了自己的“物流园”。在济北经济开发区,融海公司的物流园占地将近500亩。有了稳固的基础产业,赵卫东开始攻城略地,雄心勃勃的打造物流产业王国,05年他收购了汽车修理厂、汽车配件厂,07年又收购了几家民营加油站、加气站。虽然也有资金不凑手的时候,但是李援越的坤远集团作为赵卫东的“资金池”,从来没让他真为“钱”犯过愁。这些年,李援越也混迹的风生水起,名片上头衔一大堆,坤远集团董事长、坤远酒店执行总裁、深圳市政协委员、深圳市担保协会理事、深圳市创业投资引导基金管理委员会特邀顾问,自称手底下产业基金4、5支,IPO项目十几个,一时间光环无数、风光无限。

99年的那场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俩人的关系,虽然赵卫东选择了“出走”,但某种意义上讲,没有李援越的那次自作主张也不会有坤远集团此后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融海实业公司今日的辉煌。

每年年底,赵家人还是会和李家人一起到海南的坤远酒店过年。在机场,李援越总在旅客出口隔着老远用不纯正的山东话喊赵卫东的母亲“俺娘”,而赵卫东的母亲也会很自然的招手会回应一声:“贰儿哎!”

这声“俺娘”不含血缘,却比血还浓,比亲还亲。

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该多好?!“从此两兄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商海里从来都没有童话。

几个月前,王浩正和助手杨一洋在会议室里面对满桌子的签证、结算单发愁,赵卫东来电话:“在哪?到集团来一趟,出事了!”语气急切,王浩放下电话就下了楼,扔下杨一洋一个人准备下午的开庭。以他对赵卫东的了解,他说“出事了”那才真是出大事了,不像某些个女人所谓“出事了”不过是车刮了而已。

在融海实业公司会议室,王浩见到了脸色铁青、眉头紧蹙的赵卫东,以及正襟危坐的深圳海事法院【准确称谓应为:“广州海事法院深圳法庭”】的两名执行法官。表明了身份,递过了名片,看着法院执行通知书、一二审判决书,王浩有点发懵。融海实业公司是案件的被执行人之一,涉案金额将近3000万,而他作为融海公司的法律顾问对此竟然毫不知情,看赵卫东一副茫然的样子,怕他也是不知情的。更蹊跷的是,融海实业公司竟然参加了该案的一二审诉讼,领取了开庭传票、委托了代理律师,不服一审判决还提起了上诉!!!真是咄咄怪事!

平静下心绪,王浩再看这两份判决书,半天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长沙的一家服装纺织公司好容易申请到进口配额,委托坤远集团进口2万吨美棉,货款先付了大半,等了半年连根棉毛都没看见,寻思过劲来的这家长沙企业马上就对坤远集团采取了诉讼措施,并且查封了坤远集团的财产。但本与涉案《委托进口合同》没有半毛关系的融海实业公司却也被列为了案件被告,只因为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份融海公司的担保函,该保函载明:“融海实业公司自愿为坤远集团在本合同项下违约责任提供连带责任保证,担保期限为自本合同履行期满之日起两年”,而这份保函赵卫东让人查了,融海公司的相关人员从来见过,更没有关于这份保函的公章使用记录!

很显然,有人私刻融海公司公章,冒用融海公司的名义对外担保,还大胆到以融海公司的名义参加诉讼!这不是虚假诉讼那么简单,而是合同诈骗!

王浩看了看赵卫东,赵卫东此时正抱着那个和水缸差不许多的水杯一脸焦急的看着他,人家执行法院已经追到了家门口,怎么也得先把人“送走”再说。

王浩马上起草了一份执行异议,也顾不得理由能不能成立,“该案涉嫌虚假诉讼,异议人【融海公司】从未出具过涉案保函,更未参加过涉案诉讼,异议人保留就该案申请再审或寻求其他救济途径的权利”,这时候理由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争取时间,民事诉讼法规定对执行异议执行法院应当给予答复。打印出文稿,加盖了集团公章,王浩转身就递给了深圳海事法院的执行法官。

“好吧,对你们的执行异议我们会在回到深圳研究后答复,但是《协助执行通知书》我们还是要送达的。”一位年长些的执行法官如是说,也算是对王皓递过来的《执行异议书》给了个暂时的答复。

王浩看了看赵卫东,眼瞅着一帮人忙活了半天,赵卫东心里似乎有了底,冲王浩点点头,王浩也只好签收了执行文书。

“这事,李援越怕是难脱干系!”送走了执行法官,王浩对赵卫东说。对王浩的“论断”,赵卫东没说什么,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千佛山,“明天你去趟深圳,去把事情弄清楚。”赵卫东又恢复了镇静的神色。

事情很清楚,到深圳海事法院【准确称谓应为:“广州海事法院深圳法庭”】调阅案卷就明白了。李援越“智者千虑还有一失”,留下个尾巴,虽然一审中更换过代理人,但原来代理人的委托代理手续还有留档,坤远集团和融海实业公司最初的代理人竟然是同一个,说直白点就是李援越找律师为融海公司出庭参加的诉讼,而且授权委托书上盖得也是融海公司的那枚“公章”。

根据赵卫东的指示,王浩找到了坤元集团的财务副总,这个跟着赵卫东、李援越打拼了多年的中年男人向王浩道出了李援越这次胆大妄为的真正原委:08年金融危机开始后,坤远集团的经营受外贸环境变化的影响很大,欧美市场的出口严重萎缩。国内市场的企业担保业务也江河日下,风险越来越大,年初有几家被担保公司倒闭,坤远集团的被迫承担担保责任,加剧了资金紧张。为了堵“窟窿”,李援越挪用了客户资金,可是拆了东墙却漏了西墙,长沙方面威胁不赔款就起诉。为了拖延长沙方面的索赔,李援越想到用融海实业公司的名义做担保,只为能够争取几个月的周转时间,但不曾想长沙方面会这么快就起诉,还把融海实业公司起诉做了被告。

“我对不起赵总啊!”王浩最见不得老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孬种样子,几句话把他大发走了。

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王浩复印了案卷,给赵卫东发了传真。

融海实业公司马上对案子申请再审,并且到深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就涉案合同诈骗报了案。

李援越到济南,要见赵卫东,赵卫东没理他。找王浩,王浩推脱今天开庭明天出差的,李援越碰了软钉子,“知趣”了也就不再找他了。

一个月后,赵卫东让王浩撤回了再审申请,也撤回了经侦支队的报案材料。融海实业公司和长沙的服装纺织公司达成了和解,2910万的经济损失由融海公司赔偿,长沙方面不再追究坤远集团及融海实业公司的法律责任。王浩曾对赵卫东解释过:赔偿不了长沙公司的损失,李援越就是合同诈骗,而合同诈骗罪最高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

了结了和长沙公司的麻烦,赵卫东让王浩起草了一份股权转让协议,他要把在坤元集团的股权转让给别人。

上个月,李援越把赵卫东的母亲接到海南“避暑”,老太太给赵卫东打电话:“老二想见你,你来吧!兄弟俩把事说清楚,不要伤了和气。”

赵卫东攥着电话,没答复,找人把老太太接回了济南。

此刻,王浩在等赵卫东的答复,这份股权转让协议只要赵卫东签了字就生效,因为这部分股权的买受人是李援越。

为了筹措赔偿款,赵卫东出手了两处物业还以月息4%的代价高息拆解了部分资金。在最初的愤怒后,在兄弟情义和经济利益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但这并不意味,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了李援越。

今天这份股权转让协议,赵卫东会不会签?王浩心里没有底,只好陪他干坐在雅居园茶社的藤椅上。而赵卫东,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形如泥塑木刻一般,似在沉思又似在回忆往昔。

剥着南瓜子,王浩百无聊赖,回想这些年与赵卫东、李援越的交往,仔细咂摸赵卫东、李援越的为人处世风格,事事种种、回回目目---“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浩忽然很唐突的念叨了这么一句,但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自己的失态,懊丧的抬头去看赵卫东,却见他眼眶了忽然一闪---

关键词(Tags): #兄弟 战友 商海通宝推:一条溺水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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