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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谁的心不曾柔软(6)----力不从心 -- 济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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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谁的心不曾柔软(6)----力不从心

当刘庆福年近8旬的祖母“噗通”一声跪倒在王浩脚下的时候,王浩一下子傻在那里,手足无措的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老人家一边叩头一边嘶哑的喊着:“律师啊救救俺孙子啊!救救俺孙子啊”。

王浩慌忙搀扶起老人家,一边手臂上用力一边忙不迭的说:“大娘啊,大娘,使不得、使不得啊-----”

没记错的话,那是某个周四的上午,王浩难得的没有工作安排。这行当就是这幅德行,要么忙的要死,要么闲的发霉长毛。周一到周三,他马不停蹄的应付了几场庭审,原打算今天上午和助理杨一洋商议下周的一次法庭调查,不想上午杨一洋到晨达公司收顾问费去了。王浩翻出周二收到的《21世纪财经》刚看了一篇光伏产业危局的文章,市中级法院刑一庭张世川打来电话,扯着嗓子喊:“小王啊!”

“你好!你好!张庭长!”张世川那副“云遮月”的嗓音王浩一听就听出来了,中院刑一庭好几个人共用一部办公电话,每次都得猜电话那头到底是谁。“您有什么指示啊?上回那条苏烟不是假的吧?!嘿嘿”

“你小子!说正事。那个刘庆福贩毒的案子下周二上午开庭,没问题吧?”张世川这种老江湖是不会搭王浩岔的。

“啊!检察院补充侦查完了?这么快?”王浩有点意外,对于这样一个严重刑事案子,他还是低估了检察院的工作进度。

“没补充什么材料。你不是对“下家”夏里亚的身份有异议吗?检察院找禁毒支队办案人写了个材料,证明不存在特情引诱的因素,呵呵”张世川对检察院和禁毒支队这点事明镜似得。

“草【动词】”王浩骂了句粗口:“丫的耍我啊!”王浩要愤怒了---

刘庆福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祖籍南部山区石灰沟,按理说这个自小在山区长大的农村孩子是不太可能和“贩毒”这档子事扯在一起的,但现实却是他因涉嫌贩卖甲基苯丙胺3300克,麻姑470余粒被关押在市看守所。起诉书指控罪名有两条,第一条:贩卖运输毒品数额巨大,情节极为严重。第二条:非法持有枪支,同案查获仿64式手枪一支,子弹7发。禁毒支队办案人蒋发全恶狠狠的告诉去办会见手续的王浩:“枪是上了膛的!”,语气比平常加重了7、8分,甚至有点声嘶气竭,让王浩听出莫名其妙的满腔悲愤。

当王浩第一次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有些犹豫,这些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这个案子绝不是一个毒贩偶然失手被擒那么简单。刘庆福从四川运毒抵达济南还没走出机场就被“摁下”,当场启获毒品一宗、仿制手枪一把,是禁毒支队人品爆发还是刘庆福上飞机前没烧香?王浩总觉得这案子有什么不对劲,可总归是一种直觉,到底哪里不对劲他不清楚,案卷材料也没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案子王浩是不愿意接的。这几年刑事案子越来越没人愿意做了,风险大还收益低。一个刑事案子顶了天能收个7、8万的律师费,通常3、5万的居多,劳神费力的不说还有个刑法306条“律师伪证罪”高悬在头顶,检察院几次想找王浩的“麻烦”,要不是他平时行为检点,怕是早就“进去”接受人民民主专政的改造了。

几个月前,王浩跟朋友“混吃混合”,偶然的结识了同一酒桌上的张良。五短身材的“张老板”一身豪气,喝酒从来不用杯,用碗,当然是3寸小碗。虽然这3寸的“小碗”不能与武松过景阳冈的18碗相比,但在王浩这种“鼠辈”面前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人家张老板要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霸气,用东北人的话讲:“真虎逼啊!”

酒足饭饱的功夫,张良掏出一支比王浩手指头细不了多少的雪茄,扔给王浩一支,用银质的剪刀斜斜在雪茄尾部剪开,微微湿润一下点着,说:“我吧,有个小兄弟”斜着眼瞄了王浩一眼,深吸一口,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才接着悠悠道:“最近出了点事,贩毒,3000来克吧”。

王浩暗暗一惊,但表面上还作镇定,抬头看着张良,粗壮的雪茄夹在食指中指之间,既不剪,也不点,翘起二郎腿,另一只手臂搭载真皮沙发上,看似很无心的小声闲搭了一句“是吗?”

“人在市看守所,昨天刚下的拘留”张良挪了挪了屁股,稍微直了直身子,盯了王浩的脸:“小卢【卢海鹏】说你挺有经验。王律师,你说这事咱该怎么办?”

卢海鹏这孙子又在给王浩“没事找事”!他明晓得王浩不愿接刑事案子,更不愿接贩毒类的案子,诚心找茬吗这不是?这种时候最忌讳大包大揽,张良这种大哥级的人物行走江湖这些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八成早就知道了这事的结局,现在替“小弟”出面请律师不过是为了彰显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而已,他们对能把人捞出来怕也是不抱希望了,贩毒3000克“吃花生米”几乎是必然的,纵有天大的能耐也白搭。某种意义上讲,这位大哥现在所做的不是给里面的刘庆福看的,而是要给还在外面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好似在告诉他们:“大哥我多仁义,出了事还会捞你!”。

王浩看了看一脸严肃的张良,笑笑,拿起他放在茶几上的雪茄剪,半玩笑半打趣的说:“这苦命的孩儿,八成是要没了啊!”,手里却干净利索的“咔嚓”把雪茄尾部剪了个缺口,然后抬头“很认真”的看着张良:“张老板!您想怎么办?”

这种江湖大哥身边必然有常用的律师,“捞人”、“洗白”、“检举揭发打闷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外人的。张良这次找到王浩不过是因为涉案毒品数量巨大,他的人出面必然引起“条子”怀疑,所以找王浩走个过场而已。也正因为如此,王浩也没打算大动干戈的“捞命”,走过场的心思要远大于对这3万块律师费的“情分”。

表面上看,案情并不复杂。刘庆福从四川凉州彝族上家手里购得毒品,通过机场“串串”【帮助他人私自夹带违禁品上飞机的机场工作人员】逃避了安检,在抵达济南后,被接到“群众举报”的市局禁毒支队民警一举擒获。同案犯6人,主犯刘庆福、从犯机场“串串”叶麻海、下家夏亚利、李爽、赵菊、马军,相继落网。除“上家”逃脱外,“整个贩毒网络被一举打掉,人民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但事物总是两面性的,所谓“真相”不过是他人想让你看到的一面而已。

约好禁毒支队的办案人蒋发全,王浩拿着手续和杨一洋到看守所见了刘庆福一次。蒋发全一路上不断叨叨刘庆福“罪大恶极”、“罪不容诛”之类的言辞,甚至连他十岁偷鸡,十五岁摸寡妇门之类的破事都扯出来了。对他的义愤填膺王浩是理解的,要知道刘庆福负隅顽抗的时候掏出手枪正对着的就是这位“蒋警官”,蒋也算是生死场上走过一回的人了,如果不是蒋发全运气好,今天随同王浩来会见的将是另一个人。

手铐脚镣哗啦哗啦的走进的声音,在王浩听来是那么的刺耳。这付刑具几乎是在无声的预言这青年的悲凉结局,只有重刑犯、死刑犯才会有这种镣铐加身的待遇。一件橘黄色的囚服里面是破烂的秋衣,虽然还是夏末刚刚立秋,但号子里想必是凉意逼人了。

除了抱着头哭,刘庆福一句连贯的话都没有。蒋发全陪站了20多分钟,端的没趣,他听够了刘庆福的“我冤枉啊我冤枉啊”的呜咽,板起脸训斥起栅栏里面的“囚徒”:“货是你买的,串串是你找的,下家是和你联系的!你冤枉,你冤枉个屁啊!”拍拍屁股走人。

第一次会见就这样无果而终,草草结束。侦查阶段会见犯罪嫌疑人办案机关必须在场,什么也没法谈,会见犯罪嫌疑人的安慰作用远大于案件操作的实际需要。但刘庆福的绝望眼神还是给王浩留下了深刻印象。

案子移送检察院后,王浩安排杨一洋复印了全部案卷,用一个下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核实、比照,从“发破案经过”到“毒品纯度鉴定报告”、到“现场辨认笔录”。合上案卷,看着窗外似血的残阳,王浩的早先的疑虑一点都没有被打消,反而生出好些个疑问。

第一,毒资的来源没有查清。刘庆福不过是个无业游民,案卷里没有显示他以往的工作经历,对他的身份只是单纯的依照户籍定性为“农民”,一个农民又哪来的数十万毒资?

第二,到底是谁安排叶麻海给刘庆福“串货”?第一次到四川的刘庆福不可能认识叶麻海,叶麻海也不可能只为了500块好处费就替刘庆福冒杀头的风险。

第三、夏亚利不过是济南、青岛两地跑的一个小毒贩,怎么会有能力一次性进货3000多克?她怎么敢冒进了货卖不出去或被查获的风险?

第四、仿制64手枪的来源?刘庆福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没开保险,说明这把枪他根本就不会用,这把枪又怎么可能是他的?

另外,在夏亚利的案卷里王浩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办案机关是这样交代她的“既往犯罪记录”的:“2011年11月犯罪嫌疑人夏亚利因涉嫌非法持有海洛因1.5克被批捕,同年12月被取保候审”,这就有问题了。一个被取保候审的吸毒、贩毒分子,在时隔几个月后重操旧业,而且一玩就是把大的,毒品3000克,麻姑400多粒,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和实力?要知道毒品市场是被高度垄断的,虽然市场进货渠道是“开放”的,进货多少怎么进货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是毒品销售市场是相对封闭的,酒吧、ktv,酒店,那个场子是那位大哥的地盘都是有数的。夏亚利一个30露头的小娘们不可能有自己的地盘,更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和那位大哥搭上关系。她有胆量一次这么大量进货,要么是脑子进水,要么是被那位大哥“收了房”做小,要么就是禁毒支队借她设局“钓鱼”。

看完卷,王浩又去见了刘庆福一次,这一次刘庆福似乎镇定了许多,又似乎麻木了许多。

“刘庆福,我是你的律师,现在没有禁毒支队的民警在场,有什么情况你可以直接给我说,知道了吗?”王浩很想听刘庆福自己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没用了,律师。啥都没用了,人家都说我死定了!”刘庆福巴巴的看着栅栏外的王浩,神色黯然,语气绝望。

“死不死的了不是别人说了算的,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是法律说了算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可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说清楚,我们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帮你,你明白了嘛?”

刘庆福挺起头,强打起一点精神:“去年我在幸福阳光ktv打工,平时就是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的,有一天-----”

那天张良和几个“姑娘”在幸福阳光喝“花酒”,正在“你侬我侬”、“宽衣解带”的功夫,包间的门突然被几个手持砍刀、镐把的大汉撞开,紧接着就是女人惊恐的尖叫,再接着就是张良穿着短裤一脸是血的从包间里跑出来。那血不是他的,仇家进门的时候一个小姐正在张良身上“辛勤劳作”,张良一起身就把这个小姐推到人家刀口上,“开山刀”劈在小姐身上,划破了雪嫩的肌肤还溅了张良一脸血。借着包间里的昏暗灯光和事发突然的混乱,张良突出重围,在走廊里撞上托着果盘的刘庆福,张良绝望的大喝一声“救我!”,话音没落就踩着刘庆福的身上爬了起来,朝走廊的另一头跑去,紧接着又是几个大汉踩着刘庆福追了过去。

爬起身的刘庆福还没反省过来就听着走廊拐口处糊里哗啦的乱响,一会功夫就见一团人举着刀棍背对着他涌来,仔细看是张良不晓得从那摸了把椅子正在和这群人对打,张良的身后还有一拨人正朝他掩杀过来,眼见着张良就要两面受敌。“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拿起灭火器就冲了上去,冲着那群人就喷”,刘庆福说。

刘庆福打倒了几个,这群人被从后面突然蹿出来的刘庆福完全没有防备,对灭火器的干粉更不适应,一晃神的功夫刘庆福拉上张良就消失在消防通道里。

“灭了”仇家的庆功宴上,刘庆福正是成了张良拜把子的小兄弟,当然这位大哥对小弟的照顾也真不错,一辆旧的“雅阁”八代,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洗浴中心也都交给了这小老弟打理。

对于农村苦孩子出身的刘庆福来说,原本这一切都应该足够了。可是人的欲望总是无限的,就像作了“小三”的姑娘谁不梦想有一天作“正房”呢?

刘庆福通过自己的“马子”认识了夏亚利,夏亚利“无意之间”提到她有渠道能够“走货”,而且在青岛“走”的量还比较大,每个月能“走”近一条【一公斤】,进货出货轻轻松松转手就是几十万的利润,可惜最近手头紧,没有本钱。“福哥,有兴趣吗?”夏亚利的眼神很挑逗。

刘庆福寻思了三天,没敢自己做主,找到了张良。张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兄弟,你不是条子的卧底想拉大哥下水吧?”张良明显是《无间道》看多了,可是他恶狠狠地神情还是把刘庆福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跪在了张良脚底下:“大哥!我不敢啊,我不敢啊!”

“哈哈哈哈”张良笑得很张狂:“起来起来,成什么样子!大哥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哈哈哈”。

第二天,有人给了刘庆福一张银行卡,一部手机。卡里是30万,手机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从机场走,找他”。“他”就是叶麻海。这个人,刘庆福没见过,不知道姓谁名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了哪里去。

周四下午,王浩开着车去了趟刘庆福的家,那个位于南部山区石灰沟的小村子,青山绿水,碧草如茵,可是交通闭塞,路行艰难。好几个山坡王浩都怀疑自己的驾车水平能不不能上的去?开到村口实在进不去了,王浩下车打听刘庆福的家是哪个?有个老头手指着半山腰的几间土坯房,说“那就是”。刘庆福的父亲腰椎间盘突出不能下床,母亲有精神分裂症被拴在门框上,破败的小院里里外操持的是刘庆福的奶奶,老人家满头的印发,瘦小的身子,疑惑的打量着进门的王浩。“大娘,你好啊!”王浩打着招呼:“我是刘庆福的律师啊!”这才有了本篇开头那一幕。

开庭前,张良请王浩吃了顿饭,关于案情什么也没问,酒宴间扯得都是钓鱼岛、小日本之类的闲篇,对于这些江湖大哥来说,永远都是爱国的,而且“如果不是咱现在有头有脸的,爷们早光着膀子上街游行去了”张良原话。王浩笑笑,明显对开着雷克萨斯LX570“抗日”的“黑涩会”“爱国分子”不太感冒。

昨天,王浩领了刘庆福案判决书,“被告人刘庆福犯运输、贩卖毒品罪,数额巨大,情节特别严重,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被告人刘庆福犯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上述两罪合并执行死刑立即执行。”

拿着判决书,王浩半响无言。判决错了吗?没有;检察院错了吗?没有;禁毒支队错了吗?没有;法律规定错了吗?没有。

王浩问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或许我们都没有错,或许刘庆福并不该死,只是我们再无颜面 面对刘庆福年近8旬的祖母,瘫痪在床的父亲以及被拴在门框上的精神分裂的母亲。

从没有这样一个时刻,让王浩感觉力不从心;也从没有这么一个时刻,让王浩怀疑这个行当的价值。

关键词(Tags): #死刑 辩护 贩毒 大哥通宝推:punishment,一条溺水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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