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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非常道(一)---“李修平,你到底爱不爱我?” -- 济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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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非常道(一)---“李修平,你到底爱不爱我?”

上午的两堂刑法课,李修平照本宣科的讲完《刑法修正案“八”》,本来有些内容已经在上半学期的刑法课里讲过了,可是这次刑法修正案对一些条文进行了修订,新设了一些内容,修改、删除了一些内容,李修平本可以让学生自修,也可以对修正案的内容一笔带过。但回想起自己大学时经济法导师无视《破产法》已修订的现实,在讲堂上大谈国外破产重整的立法例时宣称“我国尚未规定破产重整制度”的卑劣“嘴脸”,李修平似乎又重拾了“教书育人”的兴趣,用两三天的功夫认真备了课,上午忍着牙疼好容易讲完。

35岁的人竟然还会长智齿?!果然奇怪。

邹琴上午没有事情做,律师事务所里不甚忙,没有开庭、没有谈判,这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女律师很难得的老老实实坐在阶梯教室里,听李修平扯着嗓子吼完了上午两堂课。课间休息的时候,邹琴还很温驯的过来安慰一下李修平,“还疼啊?止疼药不是吃过了吗?”。

恍惚间,李修平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还扎着马尾辫的邹琴。

下课铃一响,大多数学生匆匆走出教室,这批大二的学生上午还有两堂《法理学》,剩下的学生围着李修平请教些“假释”或“限制减刑”的问题,邹琴很自觉地帮李修平收拾起教案和水杯,塞进她给他买的“食草堂”的皮包里。李修平被牙疼折磨的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草草的做了些指点,就准备离开。

“还有个问题,李老师麻烦您!”李修平抬头看见学生里有个女生举了手,定睛再看那女生一脸的八卦神情,就晓得她问的问题绝不会和课堂有关“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邹师姐吗?”,那女生朝邹琴指了指。

哄的一声,围着李修平的学生们都笑了。李修平看了看正在讲台上收起他外套的邹琴,邹琴也看了看被围在学生中间的李修平,两人不约而同的都红了脸。

邹琴今天很随意的穿了件米色的风衣,浅色休闲裤搭配白色高领毛衣,略施粉黛以遮掩眼角越发明显的鱼尾纹。李修平没记错的话,这件毛衣就是邹琴托朋友从米兰带回来的那件。仅凭这身打扮和职业女性的气质,也不会有人将她误认为是这群学生中的一员,虽然她的确曾是李修平众多女弟子中的一位。

摆脱了八卦的女学生,邹琴挽着李修平的手臂从四号教学楼穿过校园到主教学楼的法学院,埋头走路的李修平一脸淡漠而趾高气扬的邹琴却好似逮着“花犯”的女警官般的神采奕奕。十月末的济南柳树还是绿的,风吹过校园里的橡树不时会有金黄色的叶子落下。走在林荫道间,李修平似乎感念起当年与邹琴恋爱时的日子。那年的夏夜里,俩人牵个手都要偷偷摸摸的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恐怕被人瞧了去,用做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但现在想来,两人间最甜蜜的光景恰是偷偷摸摸恋爱的那段时光。

教研室里只有老高和老刘,老高最近正在评高级职称,正在为怎么在全国性学术刊物上再发表一篇论文而发愁;老刘则忙着给女儿调专业,她家闺女今年考上的本校,专业却不甚理想。李修平推门进了办公室,两人都还在埋着头。正对着门口的老高抬了抬头,招呼了一句“下课了啊?”又埋头在一堆文档里了。反倒是背对着门口的老刘,听见圪垯圪垯的高跟鞋的声音转了身,恰好看见跟在李修平身后的邹琴:“呦!邹琴来了!有日子没见又漂亮了啊!”。

邹琴当年是学生会的团支部书记,与老师们混的厮熟,本校法学院就那么八九个人七八条枪,再加上李修平和邹琴那场闹得尽人皆知的师生恋,在本校邹琴和李修平的知名度都快赶上“武大郎”和“潘金莲”了。

“刘老师好啊!好久不见了,您身体还好吧?!天气凉了关节炎没犯吧?”邹琴当年也算是老刘的学生,她们那届是老刘教授的民法学,“高老师也在啊?高老师好!”邹琴忙不迭的跟老高打了个招呼。“好,好,好”老高抬了抬头,迷瞪迷瞪那双高度近视眼,算是回应了邹琴,又埋头于电脑屏幕了。

李修平把教案放在办公桌上,打开抽屉取出了几个文件。

“难得你还记得!”老刘倒是和邹琴很熟络,“你别说,这天气一凉啊,我这肩膀又酸了,怕是关节炎的毛病又要烦-----”

“哎!小李,王主任上午找你”老刘在和邹琴热聊的百忙之中,扭头向李修平说了一句,话音未落就又扭头跟邹琴接着聊她身上那件源自米兰产自中国鄂尔多斯的白色毛衣了。女人之间的闲聊总是跑不出减肥、时尚、服饰之类的“恶俗”话题。

“刘老师,王主任找我什么事啊?”李修平语气平淡,却很好奇学院院长王炳会在院长换届的敏感时刻找他谈些什么?

“嗷!王主任没说,只是讲让你下课后去找他一趟”老刘也是个人精,她当副院长已经四五年了,不出意外王炳会到点退休,而以老刘的资历和为人处世的圆滑,不出意外的话几乎是下任院长的内定人选。

系主任办公室锁着门,教书秘书吕蒙告诉李修平,“老板”去校长办公室开会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好,麻烦转告王院长,我来过了!”李修平对吕蒙说:“不好意思这两天牙疼的厉害得去趟医院拔牙,明后天的课已经调整了,王院长找我可以打电话联系。”吕蒙答应他会转告王炳。

从学校出来,邹琴开车送李修平去医院,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车里的气氛微妙而细腻,两人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算起来,李修平认识邹琴已经超过8年了,两人间的恋爱拉锯战也已经打了6、7年了。他眼看着这个从临沭到济南“讨生活”的小丫头从丑小鸭出落到今天的白领丽人模样。虽曾为她的导师,但李修平还是感叹于邹琴的韧性和对人生孜孜以求的上进精神。

邹琴入学时,王浩刚刚从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应聘到本校法学院做刑法学讲师。本校的法学院是趁着本科教育改革的“春风”组建起来的,原本只是本校经济学院的经济法教研室,那时的老刘教授民法、老高教授经济法、学院院长王炳当时还只是经济法教研室副主任,教授商法。“鸟枪换炮”的经济法教研室能够顺利升格为法学系,后来又迅速扩充为法学院,只是因为作为一个一级学科法学虽然具有一级学科的“名分”却不需要太多的师资力量的投入,请几个讲师、教授即可,用不着大刀阔斧、真金白银的建研究所或实验室。这样一个不费气力即可获得大笔学费的专业就像一个不要“票子”只要“名分”的“小三”,被各高校的老大们觊觎已久。所以本科教育扩招伊始,各地高校的法学院如“雨后春笋”或者说如“黄鼠狼下耗子”的纷纷组建了。李修平师兄弟9个除了两个“沦入风尘”做律师的,一个进了最高检察院做“刀笔小吏”的,剩下的都进了各地的高校捏起了粉笔头。

李修平执教的第一学期课程波澜不惊,虽然学生们比他小不了几岁,却还保留着高中时期的良好学习习惯,认真预习、复习课程,也习惯于服从讲师的各种观点,这一点让习惯了质疑导师的李修平深感欣慰,因为在最初的教学中他最怕的就是遇上与自己质疑权威的秉性相似的学生,万一哪一天被突然起身表示“我反对”的学生问倒,他在法学院的名声也就“遗臭千里”了。

当时像丑小鸭般其貌不扬的邹琴,起初并没有引起李修平的注意,论勤奋,邹琴可能是出众的,但能拿到一等奖学金的女生并不止她一个。论天分,女生和男生还查的远,当李修平和男生们讨论贝卡利亚的《论犯罪与刑罚》对欧洲近现代刑罚体系的影响时,邹琴等一干女生只有瞪眼欣赏李修平滔滔辩才的份。

也许是因为家庭传承的关系,邹琴的父亲曾是某政法系统的小领导,邹琴受其父的影响在报考志愿时选择了清一色的法学专业,却被本校这所省内二流大学录取。邹琴大二时李修平为他们这届学生讲授《刑法分论》,有一天讲“侵害公民人身权利犯罪”中的强奸罪,邹琴却在课休的时候一本正经的问李修平:“精神强奸算不算强奸?!!!”。

为了避免这个傻大姐误入歧途,李修平推荐了几本学术专著给她,并指导她总结学术观点,辩伪存真。法学思维的养成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而且现在的法学通识教育只是教给学生“法律是什么?”绝不会告诉学生“法律是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填鸭式教育的传统,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法学教材的编撰者本就不晓得这问题的答案。失去了现实主义哲学指导的形而下的法学教育,又怎么能培养出具有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的法律从业者?李修平对刑法的研修相当程度上是建立在对现行刑法体系的批判上,用邹琴的话讲就是“反动学说加反动言论”。在发现她无意于在学术上的精进之后,李修平又指点她对司法实践中对各类学说、观点的掌握情况进行梳理,总结司法实践中刑法掌握的尺度,并从法官、检察官、律师等不同从业者的角度对法律体系进行解读和批判。等到邹琴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李修平说:“你的观点不对”的时候,李修平知道邹琴可以出师了,可是他也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倔强的女子。

传统上讲,本校法学院的风气尚属保守,所以当李修平和邹琴刚走的比较近的时候,学院里就已经有了风言风语。李修平是学院较有口碑的年轻教学骨干,邹琴则活跃的学生干部,无论是在食堂还是在图书馆,两人走在一起总会吸引众人的或艳羡或鄙夷的目光。直到当时的系主任王炳找李修平谈了话,声称:“这样不好”的时候,李修平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忌讳。

可是,爱情中的人总是没有理性的。虽然“生米还未煮成熟饭”,也远未到“珠胎暗结”的程度,可李修平已经毅然决然的决定把这段感情走下去。于是两人只能通过手机短信“眉目传情”,虽近在咫尺却连个手都牵不上。一起去学校礼堂看场电影都是一个前脚进探路看有没有熟人,然后再发短信或打电话告诉对方“未见敌情”!

好在邹琴的学业已过大半,将毕业了。转过年去,学生们的实习期开始,李修平也在校外与朋友合办起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规模不大,恰好缺一个内勤。于是邹琴成了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元老”,打扫卫生的“元老”。

那年夏天,邹琴领到了毕业证的那天,两人旁若无人的在学院门口拥吻,似是一种庆祝也似是一种宣泄。旁边围着一大群的本学院或外学院的女生大呼“过瘾”、“浪漫”。搞得好似两人结婚般的热闹,当然也搞得学院院长王炳脸上的表情相当的不自然。可又有谁还在乎这个老学究怎么看呢?

这种偷情似的情感经历在某些人看来是那么浪漫或罗曼蒂克,但很少有人能体会两人在当时所承受的压力和辛苦。

转眼7、8就过去了,李修平创建的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所早就黄了摊,几个朋友转投了省内比较有影响力的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李修平打着本校法学院教授的名号,利用课余时间四处招揽生意,然后交给邹琴去做,慢慢的竟也有了些名气。再后来邹琴另立门户,做起了金融投资类的法律事务,刚近30岁的年纪已经事业小成,开上了mini cooper。

但是两人的感情却并没有随着事业的发展有所精进,直到今天两人还只是“非法同居”的关系。

昨天晚上,李修平牙疼的厉害,没有胃口,勉强做了两个菜,清炒西兰花和肉丝炒芹菜,还做了一锅海鲜疙瘩汤。没曾想养了几天的花蛤竟然还有沙子,李修平责怪邹琴没有洗干净,邹琴则责怪李修平没在养花蛤的水里放盐。就为了这么点小事,李修平摔了筷子,邹琴砸了碗。

泪流满面的邹琴中气十足的朝李修平怒吼一声:“李修平,你到底爱不爱我?!”声振寰宇,震碎了吊灯,也吓破了李修平的“狗胆”。

李修平脑子进了水,只记得自己牙疼,明天要去看牙医,却忘了,昨天晚上是邹琴30岁生日!!!

对于一个已经30岁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更让人痛苦的事情吗?

“似水流年过,空负少年头”去医院的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修平凝视着窗外路旁的风景,忽地言语了一句。

“嗯?!”红灯,邹琴抓着方向盘,扭头问李修平,一脸的迷惑,“又牙疼?马上到医院了!”

“没什么”李修平转头望着一脸紧张的邹琴,很没来由的说了一句,“要不,我们结婚吧!?”

绿灯,邹琴一脚油门没差点把mini copper开到马路牙子上去---

本想写篇2000字左右的小文,不曾想10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的下午,文思泉涌,落笔时已近5000字。

总结以往写的那点东西,人物设计是单主线的,对“王浩”的身份很多能看到小说的朋友是想当然的对号入座的,把“王浩”看做是我的替身的。这本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彼此太熟悉了,虽然对“王浩”这个人物的设计早已超出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但是对观者的惯性是很难改变的。也正是因为这原因,《非常道》会开始尝试一种双主线的情节设计,一条主线是学院派的“李修平”;另一条主线是现实派的“邹琴”。

但愿有机会把这个故事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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