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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战略动态系列(一)朝鲜二题 -- 南渝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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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俄罗斯文化

在这一领域,俄罗斯的软实力是以苏联和俄罗斯文化为基础,也离不开其自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对对外文化促进投入的大量金融和组织支持。俄罗斯软实力既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教育体系和大众传媒中均有体现。俄罗斯文化出口的主要媒介和接受者是共同的语言、俄罗斯少数民族、苏联时期的遗产和商业关系网络。

总体来讲,俄罗斯高雅文化在波罗的海民众中广受欣赏和欢迎。俄罗斯文化活动通常都与政治无关,尽管其资金和支持通常由俄罗斯政府和当地商业利益集团联合提供。在三个波罗的海国家中,拉脱维亚可能是俄罗斯文化最大的接受者和消费者。拉脱维亚有个莫斯科之家(House of Moscow),是一家由莫斯科市政府资助的文化中心,自其2004年开业以来就在促进俄罗斯文化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拉脱维亚俄罗斯文化日”和“俄罗斯拉脱维亚文化日”也是俄罗斯文化传播的重要机制,这些两国政府联合支持的文化节是在2007年拉脱维亚-俄罗斯关系缓和后启动的。2007年和2008年的文化节大获成功,俄罗斯继而举办了更多高雅文化活动,加强在拉脱维亚的文化传播。这些活动通常是由当地商业集团组织和赞助的,这些商业集团要么是属于俄罗斯族人的,要么是其他在俄罗斯市场中占有一定份额的商家所有。例如,俄罗斯裔商人Vladimir Romanov所有的立陶宛Ukio银行组织了一项与俄罗斯艺术相关的年度慈善活动。俄罗斯和苏联的电影、音乐、电视节目等通俗文化对波罗的海国家各个年龄段的民众都仍颇具吸引力,不过更受那些俄罗斯少数民族人口欢迎。

体育运动是通俗文化加强俄罗斯软实力的另一种形式。2008年俄罗斯大陆冰球联盟(Continental Hockey League)将前苏联的诸多冰球队重新组织到一起,就是很好的例子。由俄罗斯天然气配给商Itera赞助的拉脱维亚Dinamo Riga冰球队是其中的活跃成员之一。此外,一些来自波罗的海国家的运动员选择为俄罗斯队伍效力或者在俄罗斯训练,因为这样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

俄语仍是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国家扩大影响力的重要工具,因为苏联解体之前接受教育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以俄语为第一外语。在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俄罗斯少数民族占全国人口的约三分之一,所以俄语的使用更加普遍。然而,尽管近几年有所反弹,俄语在非俄罗斯族人口中的受欢迎程度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一直呈下降趋势,这在爱沙尼亚和立陶宛尤其明显。

根据立陶宛科学教育部统计,截至2006年俄语已无缘高中外语学习的前三名,选择英语、德语或法语为第一外语的学生占到96%。不过,俄语是78%的高中生的第二外语选择。针对波罗的海国家俄语式微的趋势,俄罗斯政府赞助的“俄罗斯世界(Russkiy Mir)”基金会2008年在爱沙尼亚开设了一家俄语中心,在拉脱维亚开设了两家,2009年又在立陶宛开设了一家。而且俄罗斯政府从2006年起就积极提供奖学金和会议邀请,促进教育交流,增加在俄接受教育的机会。不过俄罗斯的教育体系没什么吸引力,所以波罗的海国家的青少年大多选择在国内上学或者去欧盟国家留学。

根据约瑟夫奈的理论,信息革命创建了真正的共同体,因为传统国界已经失去其重要性。借助媒体的影响力,俄罗斯极其成功地建构了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不仅包括俄罗斯族裔,还包括那些文化上、语言上、意识形态上依然与俄罗斯相联系的波罗的海国家民众。众所周知,俄罗斯的印刷和广播媒体大多由政府控制,所以俄罗斯将其用作海外实施软实力的工具也无甚稀奇,而俄语的普及和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的众多俄罗斯人口则为此提供了便利。First Baltic、RTR Planeta和NTV Mir等电视频道,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国家当地的俄语报纸,新闻门户网站以及广播电台都是带有俄罗斯政府倾向的信息传播的重要工具。

媒体还为一些波罗的海国家的组织和政治团体设定议程,加强忠于俄罗斯的那一派政治力量,并为特定的政策寻求支持。比如,在2010年拉脱维亚的议会选举中,First Baltic就含蓄地为俄罗斯少数民族政党和谐中心联盟拉票。2007年,俄语媒体试图塑造爱沙尼亚俄罗斯少数民族群众对塔林苏联纪念碑迁址事件的认知,并很大程度上通过对事件的不实报道引发了随后的暴乱。比如说,俄语媒体曾经报道爱沙尼亚当局毁坏了纪念碑。2007年的事件显示,俄罗斯影响力之广甚至触及俄裔的爱沙尼亚青少年,他们从没在苏联时期生活过,却在示威中举着“苏联永存”的标语牌。

甚至在立陶宛这个很少有人使用俄语的国家,俄罗斯资本也设法主导了媒体。2009年,属于俄罗斯的立陶宛Snoras银行对立陶宛晨报(LietuvosRytas)集团的持股加大到34%。该集团是立陶宛最大的传媒集团,旗下有主要的全国性日报、一家电视台、一个新闻门户网站和几种刊物。俄罗斯权力在媒体的强化,还有新启动的文化节和语言中心,都证实了俄罗斯政府对维持俄罗斯传统文化影响力的重视。

最后,俄罗斯对居住在邻国的“同胞”或俄罗斯族裔的移民政策也是其施加影响力的有力工具。这是俄罗斯用于维系同胞忠诚度的文化政策最有效、最有渗透力的一面。无论住处和其他国籍情况,俄罗斯族裔都可以自动获得俄罗斯国籍。俄罗斯为俄罗斯族裔提供保护,这一点很关键。2010年发布的《俄罗斯2020年前国家安全战略(Russia’s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to 2020)》与2000年公布的原则相一致,声称俄罗斯会通过政治、经济和其他手段保护俄罗斯公民和海外“同胞”的权利和利益。这一战略也强调,同胞团结是达成俄罗斯外交政策目标的工具之一。例如,2008年俄罗斯为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而与格鲁吉亚开战,“保护俄罗斯公民”就是主要动机之一。俄罗斯的国籍政策自然引发了波罗的海国家的忧虑,因为俄罗斯政府动不动就抗议俄罗斯少数民族得到的待遇不佳。同胞政策的初衷和实际作用就是充当外交谈判的杠杆,这样一来,俄罗斯族少数人口不需要牵涉到具体的争端中俄罗斯也一样能打“俄罗斯族裔牌”。

拉拢商业和政治精英

俄罗斯软实力的另一种形式是将商业和政治精英拉拢到为俄罗斯服务的关系网络中来。拉拢的手法包括贿赂、金融激励、诉诸俄罗斯关系网络导向型而非市场导向型的商业文化,主要特点就是暗箱操作、腐败和试图影响政治体制和政治过程的运作。在波罗的海的商业领域,大多数精英都是前苏联的“干部(nomenklatura)”,为了经济利益一直为俄罗斯政府效力。俄罗斯族裔占一部分,其余的就属于当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种族。如前所述,他们在能源领域影响力很强,他们的成功营利是依靠与俄罗斯国家天然气公司和卢克公司等俄罗斯能源巨头的紧密联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Itera、Dujotekana、Vikonda和Stella Vitae等天然气供给商,他们的股权结构都不透明,但都与俄罗斯国家天然气公司有关联。

因为被俄罗斯拉拢的商业经营往往直接、间接地与政治活动有关,所以俄罗斯的商业文化也影响到波罗的海国家的政治文化。比如,立陶宛经济大臣、现任欧洲议会成员兼Vikonda公司的前所有者维克多乌斯帕斯基赫(Viktor Uspaskich)就生于俄国(据称他目前仍持有俄国国籍)。Dujotekana公司的大股东Rimantas Stonys是2006至2008年间立陶宛政治的关键性幕后人物。在2010年的拉脱维亚议会选举中,相传为前克格勃官员、现任天然气供给商Itera总裁的JurisSavickis是“为了美好的拉脱维亚” (For a Good Latvia)联盟的重要成员并为其出资,而该党由拉脱维亚政治的两个重要人物Andris Skele和Ainars Slesers领导。

但也不能就此下结论说波罗的海能源和运输相关的所有精英都为俄罗斯服务。波罗的海国家也有一些利益集团反对与俄罗斯的紧密联系,要求与西方靠拢。还有些人物和集团很难明确归类。比如,备受争议的拉脱维亚文茨皮尔斯市市长Aivars Lembergs曾经接受滥用职权的调查,他与俄罗斯政府关系十分复杂,但又在前些年坚决抵制俄罗斯收购文茨皮尔斯港口公司(VN)。

政党资金来源不透明、腐败、政治游说,以及政治领域对商业集团的依赖都是波罗的海国家政治的显著特点,不过在爱沙尼亚程度可能相对较轻。虽说政治游说和政党融资都是普通的政治活动,也不一定不合法,但在波罗的海国家这些活动经常采用腐败和暗箱操作的方式进行,与当地政府对欧盟标准的承诺相悖,也不符合国家利益,相反却符合俄罗斯国家天然气公司等与俄罗斯政府密切联系的俄罗斯公司的利益。

俄罗斯政府也通过拉拢某些政治集团向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的政治体系直接施加影响力。因为波罗的海国家亲俄政治关系网络的成员和活动情况并非完全透明,所以此处也无法详细记录他们的活动。不过相关活动的方方面面都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同样也引起三国安全部门的注意。

几个例子可以很好地证明俄罗斯拉拢政治势力的做法及其效率。爱沙尼亚秘密警察从2011年起至今都在调查塔林市市长、中间党领导人Edgar Savisaar接受俄罗斯铁路公司赞助一事,这只是最近的一个例子。Savisaar被控充当“莫斯科影响力的代理人”,接受俄罗斯铁路公司总裁Vladimir Yakunin 50万欧元的赞助,用于中间党在2011年3月议会选举中的竞选活动。2004年,立陶宛时任总统罗兰达斯帕克萨斯(RolandasPaksas)因为其与俄罗斯商业利益集团的密切联系而被弹劾。立陶宛前总理、组织近乎瘫痪的立陶宛农民党(Lithuanian Peasants Party)的现任领袖卡济梅拉普伦斯克涅(KazimieraPrunskiene)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与俄罗斯有紧密的个人和政治联系,这来源于她的前立陶宛共产党党员身份、相传的前克格勃关系,以及俄罗斯当局于2005年授予她及她的后裔的“俄罗斯女公爵”头衔。作为苏联时期的遗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拉脱维亚的商业领域被俄罗斯族裔把持,他们当中许多是工业经理、“干部”或者克格勃官员。不过后来拉脱维亚族裔主导了政治领域,他们在商业领域的影响力也相应提高,甚至与俄罗斯建立了合作关系。现在Andris Skele、Ainars Slesers和Aivars Lembergs等拉脱维亚政客都与俄罗斯政府和能源公司关系复杂,不过通常都是实用主义的合作关系。

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国家施加影响力的另一维度就是俄罗斯有能力为其设定政治议程,并缩小其统治精英的政策选择范围。约瑟夫奈强调了软实力的一个重要方面——“令其他人自觉不现实而无法表达其政策偏好从而操纵政治选择议程的能力”。俄罗斯政府将“不合作的政策”与提高能源价格挂钩,这让很多人觉得,执行某些符合波罗的海国家利益的政策是危险的。结果就形成了一种政治自我审查。波罗的海国家的一些左翼政党、商业利益集团和媒体对这一观点深信不疑,所以支持与俄罗斯保持紧密联系,理由是这可以带来经济利益和能源安全。同样,恐惧情绪在中间—左派政党中蔓延,担心所有权分离政策以及将资产出售给俄罗斯公司以外的投资者等对俄不合作政策会带来的后果。

结论:俄罗斯影响力的意义

波罗的海国家加入欧盟和北约之前的那段时期,瑞典外交大臣卡尔比尔特(Carl Bildt)曾将波罗的海国家与俄罗斯的关系称为试验俄罗斯放弃对其“近邻”的帝国主义野心的“试金石”。考虑到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地区的软实力和硬实力,这一试金石至今仍有效。俄罗斯仍然坚持宣称有权在其认为与俄罗斯利益相关的波罗的海国家政策领域维持主导性影响。一国运用软实力、政治游说、经济政策和文化联系来促进其外交政策目标,这本来没什么不正常,但问题就是,俄罗斯达成这些目标的方式往往有损目标国家的主权和核心利益。

不过,如果考虑一下历史背景,那么对俄罗斯的评判可能会略有调整。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地区的影响力可以说是固有的,是沙皇及苏联时期的历史遗留和俄罗斯现行政策的共同结果。在其中两个波罗的海国家,俄罗斯族裔和俄罗斯文化本来就是其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种跨国境的民族归属感并不需要特别去维系。同样,波罗的海地区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也来源于苏联时期双方紧密的相互依赖。1991年以后前苏联成员国成为俄罗斯能源出口欧洲的走廊,所以俄罗斯想在这些国家的能源政策中保留一定的利益也不奇怪。俄罗斯从苏联的遗产中获取影响力,这本身不算什么可耻行径。在邻国的政策领域中维护自身利益,这本身也无可非议。

限制波罗的海国家政策选择的那些缺陷很多都是其自身造成的,这也是塑造该地区政策背景的重要方面。本文着重分析了政党的脆弱性、个人的腐败行为、政府服务专业性缺失以及政治精英相对不成熟。俄罗斯族裔对俄罗斯政府的忠诚一方面揭示出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民族融合的失败,另一方则显示出俄罗斯同胞政策的成功。波罗的海国家无法摆脱能源依赖,也反映出其精英没能有效解决固有的问题。

本文的主旨并非指责俄罗斯造成了这些缺陷,而是要指出,俄罗斯试图保留这些缺陷并阻碍那些试图克服缺点的行为。这一点正是俄罗斯影响力与欧盟、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美国的影响力的不同之处。俄罗斯政府采用的方式也与西方社会对软实力的普遍理解大相径庭。俄罗斯软实力是用来分化而非团结,引发担忧而非排忧解难。前文举出的种种例子说明,俄罗斯的软实力通常含有一些硬实力的因素。在这种情况下,波罗的海国家认为俄罗斯的主要利益就是破坏其独立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此一来,这一地区的政府和民众就很难在俄罗斯的合法利益和非法利益之间划清界限,更别说在两者间取得平衡并将“睦邻友好”从口号变为现实了。

本文还指出,俄罗斯的行为引发了广泛的忧虑,并不代表俄罗斯施加影响力总是成功。俄罗斯施加影响力取得成功,往往是软硬手段兼施的时候,尤其是软实力和硬实力一明一暗的情况。正如前文所述,这一做法在经济投资和天然气基础设施收购等方面屡试不爽。但也有极少数情况(最明显的就是2007年俄罗斯对塔林苏联纪念碑迁址事件的反应),俄罗斯软实力和硬实力搭配不佳,结果适得其反。

本项研究也提出了两个更宽泛的问题。从地理上说波罗的海国家现在是西方的一部分,但这是否意味着它们已经融入西方?在军事和安全领域,这没什么好怀疑的。从经济领域的许多方面和世界银行的“经商便利度(ease of doing business)指数”来看,答案应该也是肯定的。但在其他领域(尤其是能源领域,但不限于能源领域),政治和商业文化还是受到俄罗斯这个前帝国的强烈影响,并且反映出俄罗斯的帝国式价值观。波罗的海国家的案例说明,一体化既非铁板一块,也非不可逆转。西方国家的认知该调整了。

第二个问题更加棘手: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国家的政策说明,关于冷战后的欧洲秩序,俄罗斯还有更大的野心。如果对俄罗斯创建“完整和自由的欧洲”的决心曾有过什么怀疑的话,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关于俄罗斯在“特权利益”地区的权利的言论估计也已经打消了这些怀疑。本文的任务是指出,尽管波罗的海国家已经加入北约和欧盟,俄罗斯仍不愿放弃从前的“特权”。但这一“历史上的”特权关系,其外延究竟在何处?如果加入北约和欧盟都不能为其划界的话,难道说界限永远都是前苏联和前华约成员国的边界?涉及前苏联和前华约成员国时,不单是俄罗斯的政策,有时甚至连西方的政策都以此为默认的前提。有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本文未能深入探讨:特权范围的界限是固定的、由俄罗斯政府承认的,还是暂时的、由多种力量相互作用造成的?照理说,欧元区危机会引发对这一问题的重新审视。

展望未来,俄罗斯影响力的强弱必然会有起伏。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是动态的,俄罗斯文化和价值在波罗的海地区的吸引力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些都随着全球发展态势、俄罗斯的经济状况和波罗的海国家的国内条件而波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五六年,对经济发展和加入欧盟、北约的乐观态度使波罗的海国家经济一度繁荣,相比之下,经历了最近的全球金融危机,波罗的海国家大部分民众对俄罗斯及其政府的态度都有所好转。如果欧盟和美国希望保持其对波罗的海国家的影响力并继续推广它们所代表的民主和市场经济等价值观,布鲁塞尔和华盛顿的决策者都不应当忽视这种波动性及其在波罗的海国家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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