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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史海拾珠》-一再驳回诏命的赵充国 -- 车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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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史海拾珠》-一再驳回诏命的赵充国

赵充国(前137-前52) 字翁孙.陇西上邽人 (今甘肃天水南)

“始为骑士,以六郡良家子善骑射补羽林。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汉书赵充国传》)

武帝时。以假司马从贰师将军(李广利)击匈奴,被围,汉军乏食数日,死伤者多,充国乃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贰师引兵随之,遂得解。身被二十余创,贰师奏状,诏征充国诣行在所。武帝亲见视其创,嗟叹之,拜为中郎,迁车骑将军长史。”(同上)

后因击匈奴有功,迁中郎将,后又擢后将军。与大将军霍光定册尊立宣帝,封营平侯。本始中,为蒲类将军征匈奴,斩虏数百级,还为后将军、少府。

宜帝时,匈奴日见削弱,羌贵族“行畔犯塞”加剧,攻城邑.杀长吏。骑都尉安国出兵,“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安国引还,至令居(今甘肃永登附近),以闻。是岁,神爵元年春也。”这是神爵元年(前61年)春天的事。

这时,赵充国已经七十多了,宣帝因为他太老了,派御史大夫丙吉来问他,别人还有谁可以为将?充国对曰:“亡逾于老臣者矣。”宣帝又派人来问:“将军度羌虏何如?当用几人?”赵充国说:“百闻不如一见。兵难遥度,臣愿驰至金城,图上方略。然羌戎小夷,逆天背叛,灭亡不久,愿陛下以属老臣,勿以为忧。”上笑曰“诺。”(《汉书赵充国传》以下引文皆引自此书,不另注。)

需多少兵?用什么办法?他不先吹一套,说“百闻不如一见,”说去前线看看再说。

赵充国要去金城(在今甘肃永清西北),待兵满万骑,欲渡河,恐遭袭击,夜遣三校衔枚(以求没有声音)先渡。渡过一部分,便立即筑阵地。到天明,阵地筑好了,全军过河。“虏骑十百骑来,出入军傍。充国曰:‘吾士马新倦,不可驰逐。此皆晓骑,难制,又恐其为诱兵也。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令军勿击。”

他派侦察兵侦察四望峡,没发现敌情。夜间带部队登上落都山,召集诸校司马说:“吾知羌虏不能为兵矣。使虏发数干人守杜四望峡中,兵岂得入哉?”

史称赵充国带兵,“常以远斥候为务,止必坚营壁,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他到了西部都尉府,日飨军士,故士皆欲为用。虏数挑战,充国坚守。抓了几个俘虏,从俘虏口中获悉,羌豪已互相埋怨,“语汝亡反,今天子遣赵将军来,年八九十矣,善为兵。今请欲一斗而死,可得邪!”

赵充国到了驻地,发现在这之前,罕、开贵族靡当儿,曾派他弟弟雕库来报告,说先零贵族要反。之后不几天,果然反了。都尉要扣留雕库做人质。赵充国认为雕库没有罪,叫放他回去并告诉各贵族:“大兵诛有罪者,明白自别,毋取并灭。天子告诸羌人,犯法者能相捕斩,除罪。斩大豪有罪者一个,赐钱四十万,中豪十五万,下豪十万,大男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钱,又以其所捕妻子财物尽与之。”他计划用威信召降罕、开及劫掠者,予以分化瓦解,待其松懈疲惫时再击之。

这时,宣帝已从各地发兵,共六万人,准备出击。酒泉太守辛武贤报告皇帝说:“郡兵皆屯备南山,北边空虚,势不可久。或日至秋冬乃进兵,此虏在境外之策。今虏朝夕为寇,土地寒苦,汉马不能冬,屯兵在武威、张掖、酒泉万骑以上,皆多赢瘦。可益马食,以七月上旬贵三十日粮,分兵并出张掖、酒泉合击罕、开在鲜水上者。虏以畜产为命,今皆离散,兵即分出,虽不能尽诛,但也夺其畜产,虏其妻子,复引兵还,冬复击之,大兵仍出,虏必震坏。”

辛武贤的意思,看起来很有道理,七月出兵,带上三十天口粮,能打就打,打不上也可以抢他们的妻子牲畜。皇上把辛的意见转给赵充国,且看赵充国是怎么看的?赵以为:

“武贤欲轻引万骑,分为两道出张掖,回远千里,以一马自佗负三十日食,为米二斛四斗,麦八斗,又有衣装兵器,难以追逐。勤劳而至,虏必商军进退,稍引去,逐水草,入山林。随而深入,虏即据前险,守后厄,以绝粮道,必有伤危之忧,为夷狄笑,千载不可复。而武贤以为可夺其畜产,虏其妻子,此殆空言也,非至计也。”他以为匈奴可能与羌有约,待辛武贤出兵后,后方空虚,来袭武威、张掖,“以绝西域,”因此,“其郡兵尤不可发”。

对于先出兵打谁?赵也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先零是带头反的,罕、开是被胁迫参加反的。应当宽待罕、开,集中打击先零“以震动之”。对其余小种族,应选择良吏知其俗者”,做好种族和睦工作,“此全师保胜安边之策。”

宣帝收到赵充国的报告,让公卿讨论,公卿都以为先零兵强大,不好打,不先打掉罕、开对付不了先零。

宣帝听了公卿的意见,“乃拜侍中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即拜酒泉太守武贤为破羌将军,赐玺书嘉纳其册。”同时写信批评赵充国:

“皇帝问后将军,甚苦暴露。将军计欲至正月乃击罕羌,羌人当获麦,已远其妻子,精兵万人欲为酒泉、敦煌寇。边兵少,民守保不得田作。今张掖以东粟石百余,刍槁束数十。转输并起,百姓烦扰。将军将万余之众,不早及秋共水草之利争其畜食,欲至冬,虏皆当畜食,多藏匿山中依险阻,将军士寒,手足皲瘃,宁有利哉?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岁数而胜微,将军谁不乐此者!”

这个指责是严重的。说大军屯边,粮价、草价暴涨,将军拥兵万人,贪图安逸,坐失良机,给羌以集聚人力物力的机会。在批评指责之后,皇帝具体部署了破羌将军武贤、敦煌太守快、长水校尉富昌侯奉世,以及赵充国部,一律带上三十日粮,于七月二十二日出击的方案。

面对这样的批评与命令,赵充国的态度是:“既得让(批评),以为将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国家。乃上书谢罪”, 并继续说明利害关系:他说从放雕库回去后,“宣天子至德,罕、开之属皆闻知明诏。”现在,先零又出骑五千,“阻石山木,候便为寇”但罕、开“未有所犯,今置先零,先击罕,释有罪,诛无辜,起壹难,就两害,诚非陛下本计也。”

接下去他又说:“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夕,又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今罕羌欲为敦煌、酒泉寇,伤兵马,练战士,以须其至,坐得致敌之术,以逸待劳,取胜之道也。今恐二郡一兵少不足以守,而发之行攻,释致虏之术而为虏所致之道,臣愚以为不便。先零羌虏欲为背畔,故与罕、开解仇结约,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汉兵至而罕、开背之也。臣愚以万其计常欲先赴罕、开之急,以坚其约,先击罕羌,先零必助,今虏马肥,粮食方饶,击之恐不能伤害,,适使先零施德于罕羌,坚其约,合其党。虏交坚党合,精兵二万余人,迫胁诸小种,着者稍众,莫须(一小种族)之属不轻得离也。如是,虏兵寝多,诛之用力数倍,臣恐国家忧累繇十年数,不二三岁而已。’

他说他“蒙天子厚恩,父子俱为显列。”“位至上卿,犬马之齿一七十六,为明诏填沟壑,死骨不朽,爵为列侯,亡所顾念。”他考虑的只是怎么才有利于国家,“于臣之计,烦兵而服矣。”如击败先零,先诛先零已,则罕、开之属不烦兵而服矣”。如罕、开仍不服,正月出兵,有理有利。

六月戊申,赵充国写了以上报告,七月甲寅,也就是七天后,汉宣帝玺书“报从充国计”。

赵充国这封信,可以说有理有情。理由充分说的中肯,言简意赅,抓住了关键间题。对国家朝廷之感情,也表达得很动人。长安到永靖(兰州西不远),千多华里,一七天一个来回,连请示带批复,中间还少不了必要的会议研究,办事效率是很高的。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汉宣帝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

既经皇帝同意,充国便出兵先击先零。由于突然行动,“虏久屯聚、解驰,望见大军,弃车重,欲渡涅水,道厄狭,充国徐行驱之。”有人说,追击速度太慢了,应加快争取更大战果,充国说:“此穷寇不可迫也。缓之则走不顾,急之则还致死。”诸校都说“善。”“虏赴水溺死者数百,降及斩首五百余人,虏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辆。”部队到罕地,充国命令部队,不许烧民居,不许军马去其庄稼地和牧场吃庄稼吃草。罕羌听到这一消息,十分高兴,说:“汉果不击我矣!”罕羌贵族靡忘使人来说:“愿得还复故地。”充国把这一请求转报皇上,没有回答。靡忘亲自来见充国,充国“赐饮食,遣还谕种人。”护军以下都争着提意见说:“此反虏,不可擅遣。”赵充国认为大家只考虑自己,怕担罪名,“非为公家忠计也。”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的玺书到了,同意“令靡忘以赎论。”后来,罕羌“竟不烦兵而下。”赵充国的主意,经实践检验,是完全正确的。

汉宣帝和他周围的大臣,终于接受了赵充国争取罕、开,集中打击先零的战略方针,而且已初见成效。但在如何对付先零的问题上,又出现了急于求成的现象。神爵二年(前61年),宣帝命令“破羌将军(即辛武贤)诣屯所,为将军副,急因天时大利,吏士锐气,以十二月击先零。”还说,如你病情剧,可以留屯勿行,独派破羌、疆弩二将军前往。”

这时,羌降者已达一万多人了。赵充国估计其内部还会进一步分化瓦解。打算把骑兵改为屯田兵,以待其自己垮掉。他的报告还没送上去,上头的玺书先到了。中郎将卬(ang充国之子)惧,使客也对赵说:既然是上头的命令,照命令出兵就是了,即使破军杀将,倾害国家,将军是按命令行事的,管它什么利还是害,有什么好争的?争,一旦上头怪罪下来,派“绣衣”来责将军,将军连自己性命都不能保,还谈到什么保卫国家?

赵充国叹道:“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接下去他说:那一次让推荐先行羌者,我推荐辛武贤,御史却向皇上建议派义渠安国,结果失败了。金城、湟中谷一斛八钱时,我告诉耿中丞籴二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实际只有四十万斛。再派义渠出兵,就用掉了一半。这两次失策,羌人才敢与我为敌。这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现在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会互相影响起来为敌,再有本事,也不好处理了。这哪里只是羌人的问题呢!“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

赵充国立即又打了个报告,说明:“兵者,所以明德除害也,故举得于外,则福生于内,不可不慎。”

他算了笔帐,说他的部队:月用粮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军事行动拖延不解,徭役没完没了。又怕其他少数部族跟着闹起来,所以他考虑,“羌虏易以计破,难用兵碎也。”(英苏美帝出兵阿富汗前肯定没看过这段话)

他又算了笔帐:从临羌东至浩亹(wei ),有羌故田及公田,民所未垦地,二千顷以上。可以罢骑兵,“留弛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封私从者,合一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月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分屯要害处。冰解漕下,缮乡亭,浚沟渠,治湟狭以西道桥七十所,令可至鲜水左右。田事出,赋人二十亩。”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增加积蓄,省去国家巨大开支,“仅上田处及器用薄,唯陛下裁许。”

有战略设想,有具体措施,有踏踏实实的一丝不苟的计算,当然是有说服力的。

果然,皇帝没有责备他,没再强令他出兵,而是来信问:“言欲罢骑兵万人留田,即如将军之计,虏当何时伏诛?兵当何时得决?孰计其便,复奏。”

赵充国反对出兵的意见,皇上已能听进去了。来问敌人何时可灭,何时可以罢兵,这也是自然之事。

赵充国答复说:“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战而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故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先讲了根本指导思想,大原则,进一步则讲这一战略的要害:“虏亡其美地荐(稠)草,愁于寄托远遁,骨肉离心,人有畔志”我军则“万人留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然尚未最后决胜但已可“期月而望”,羌方已降者万七百余人,另外接受回去劝降任务的还有七百多,“此坐支解羌虏之具也。”

接着他具体列举了屯田可“威德并行”,使羌不得归肥饶之地,破其众,促其相畔;居民不失农时;节省国家开支等“十二便”。

皇帝看了这个报告,又提出些问题来问,如羌豪会不会借屯田之机,“丁壮相聚、攻扰田者及道上屯兵,复掠杀人民”等等。赵充国又报告了他如何在要害布防,“多高山远望之便,部曲相保,”“烽火相通,势及并力,以逸待劳”等等。至于“虏小寇盗,时杀人民,其原未可卒禁。”如果大兵一出,不可复留,东边还有匈奴、乌桓之优,问题就大了。如按上次诏书所示,奉诏出塞,“引军远击:穷天子之精兵,散车甲于山野,”虽然没有一点功劳,但可以避免拒不出战嫌疑,逃避个人的责任,“此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福也。”

史书说,赵充国每次报告送达朝廷,宣帝都要交给公卿议臣讨论。开始同意赵充国意见的只占什之三,中间一段,变成什五,最后,什之八都赞成赵充国了。对赵的意见表示“顿首服”。

丞相魏相对宣帝说:“臣愚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数画军策,其言常是,臣信其计必可月也。”宣帝于是写信给赵说:“上书言羌虏可胜之道,今听将军,将军一言十善。其上留屯田及当罢者人马数。将军强食,慎兵事,自爱。”

明年五月,果然大获胜,“充国振旅而还”。

《汉书》中,边将与朝廷书信往还争论探讨边事者,赵充国传可唯之最。书信虽多而且长,但读来却毫不乏味,因为可以从中看出赵充国一片爱国热忱,高度负责精神,以及其远见卓识与一丝不苟。了解实情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善于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工作方法。赵充国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中异采独放的名将之星!

当然,他的成功,也有汉宣帝的一半功劳。没有汉宣帝的勤于政事、虚心听取不同意见、明辨是非,赵充国能否得以如此无保留申诉己见,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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