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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谍影迷踪: 孙师毅往事片断。 -- 桃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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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谍影迷踪: 孙师毅往事片断。

孙师毅的一生跌宕起伏、色彩斑斓,更带有几分神秘和模糊。最后一个工作单位中国电影资料馆所存其干部履历和档案,在诸多紧要处不是付之阙如、就是语焉不详。这里也只能根据公开资料以及相关回忆文章,进行细碎的拼图式介绍,管中窥豹。

入党时间的确认:1986年,电影局党史办取证,由夏衍、阳翰笙、司徒慧敏等人证明:孙师毅在1930年左右加入中共。此证明于当年11月由国家安全部部长罗青长核准。直到1989年5月10日,孙师毅辞世近23年后才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全体党员会议上正式公布。时至今日,仍有回忆文章称他为“非党员、同情革命的左翼进步文化人士。”

1957年4月孙返回北京后,被总理指定与中调部部长李克农联系,补写自己1920年前后以及1949-1956年在港经历。总理对孙师毅讲:“你以前的历史我都知道,不必再写了。”这意味着,从30年代初特科直到1949年建国这一段,有总理本人作为证明人,已无澄清的必要。

据孙师毅最后一任妻子张丽敏回忆:“他写好一段,中调部马上就来人拿走存档,文化部也没有留档。”当时亲手负责转交材料的是李办主任徐淡庐。(徐淡庐是38年入党的资深共谍,南方局时期先后在薛子正、吴克坚手下工作,后来历任西藏军区联络部部长、李办主任、中共中央对台办副主任兼统战部办公室副主任、中调部二局副局长、驻瑞士大使馆政务参赞等职。曾历经艰险为程潜起义提供电台,一路打前站为达赖晋京返藏护驾,陪同曹聚仁夫妇去各地访问、参观,在瑞士为李宗仁夫妇回国做前期准备工作。)

孙师毅早年求学于江西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化学科,与刘和珍等人组织“觉社”。临近毕业时,因声援好友方志敏反对校长赵宝鸿被扣发毕业文凭并遭当局通缉,父亲无奈将其藏匿于尼姑庵中避难。1924-1926年在上海国立自治学院(国立政治大学)半工半读,又因钻研唯物史观,对抗校长张君劢而被开除,继而进入电影界。

30年代初,孙加入中共,在特科受周恩来领导,后奉命转入共产国际佐尔格情报系统。他的直接上线先后为刘进中(又名张放、方文、陈培生)和肖炳实(又名俞鸣九、肖项平),同时与刘一樵(焦木)也有工作关系。(刘一樵曾推荐李正文赴苏联学习;化名老陈与刘鹤孔电台单线联系交接电稿;直接领导阎老西的军师兼宰相赵戴文之子赵宗复建立太原情报网。)1930-1935年间,孙师毅以上海为基地时常外出旅行作业务出勤,搜集整理有关国民党军事(重点为“剿匪”)、政治、经济和文化情报,并进行核实和分析。

好友唐瑜在《二流堂纪事·忆旧篇·追忆孙师毅》里提道:

在一位朋友的家宴上,他拉我到天井里,问我在干什么,有没有空,我点了点头,他约我到三马路口跑马厅旁的爵禄旅馆会面。我跟着他以夜当日,不停地抄写、填表格,没有朋友、外人来探望我们。旅馆的茶房敲门送饭时,我们就躺在鸦片烟铺两边。他心里可能在痛骂这两个洋场恶少——那时一位不到三十岁,一位只是二十刚出头。

孙师毅大概是在这时期和周恩来有所来往。

实际上,两人当时是以抽大烟为掩护,誊写国民党围剿江西苏区的机密情报。

老战友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回忆:

一九三五年二月江苏省委、文委破坏后,我本来只打算隐蔽两三个月,不料同年四月,上海又被国民党破获了一件大案,即报上所说的“怪外人事件”。此事本与我无关,但因一个自首分子交出了他和我的联系电话(通过孙师毅同志),特务通过这个电话向孙师毅同志问我的地址,师毅同志机警地说沈端先早已离开上海了,并把这件事当天就通知了我。由于这案子涉及到不少在国内外的中外党员,特务追索我很急,于是我作了隐蔽一年的打算,并告诉了周扬同志。

这里提到的“自首分子”当指袁殊。1936年5月,袁殊从反省院放出回到上海,去找党员身份不为他所知但他判断同党保持密切联系的孙师毅。难怪孙见到袁殊后劈头一句便问:“你回到上海是帮助特务抓人的呢?还是来看望老朋友的呢?”

孙师毅的第二任妻子蓝兰是旧上海大名鼎鼎的影剧演员和交际花,其实也是一位鲜为人知的共谍。蓝兰原名蓝馥清,燕京大学1928届毕业生,在校时和许畹君并称燕大校花,1927年11月曾被著名的《良友》画报选为封面女郎。蓝馥清选修俞平伯讲授的现代文学课,80多人齐集盔甲厂神学院大礼堂。每次上课先点名,因为人多,俞平伯唱名后听见答“到”,通常无暇抬头,接着便叫下一个名字。有同学细心,发现俞教授每次叫到蓝馥清,必定抬头打量。蓝在燕大就读时即展露不凡戏剧天赋,以出演《威尼斯商人》、《娜拉》等剧闻名,曾应邀至全国各地从事戏剧演出。1936年,在夏衍创作的话剧《赛金花》中饰演克林德夫人,名噪一时。后加入上海剧艺社,成为台柱之一。

孙师毅、蓝兰夫妇1929年同时应聘于山东省立实验剧院,第一届学生中就有李云鹤。李云鹤后来在上海,颇得孙氏夫妇照拂。小李仰慕蓝兰的学识风度,不仅拜师学英语,还以姐妹相称,更自起艺名蓝苹,彰显亲近。唐瑜回忆:有一次孙师毅约我写一段《电通》画报创刊的祝词,我送稿子给他时,他正在挑选蓝苹的大照片准备做封面。(注:《电通》创刊号于1935年5月16日出版,封面为陈波儿;第四期于1935年7月1日出版,封面为蓝萍)由蓝苹再到江青,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蓝苹女士念旧,重庆谈判时她来陪都治牙,在郁风家密会旧友,私下送给孙师毅一张她和丈夫手抱小女儿的照片,上面有主席的题字。她还请孙转告唐纳,说想见他一面,终未遂愿。)

蓝兰30年代入党,加入特科,由潘汉年领导,二人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1939年秋潘抵沪后,正是通过蓝兰传话给于伶再向文委书记孙冶方传递密件,才与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于伶多年后赋诗两句:“璇宫剧院寻消息,秘密传书第第斯”,以志纪念。

蓝兰和关露一度很亲密,也互知底细。但当关露担负特殊使命打入76号策反李士群后,蓝兰不明内情,视其为叛徒。有一次关露和李妻叶吉卿从一家商店出来,正要上车,不经意间扭脸看见了蓝兰。蓝兰仿佛见了仇人,怒目而视,扭头便走。关露明知被人误会也无法辩解,心里着实难受了一番。

蓝兰解放前去台,1949年4月到香港与孙师毅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其后下落不明。据上海剧艺社成员王祺接受采访时称:文革时大抄家,许多党的机密被暴露。蓝兰派到台湾做地下工作也给发现,后来就牺牲了。(见《抗日战争时期上海话剧人访谈录》第159页,邵迎建访王祺谈话记录。)在国家安全部门有关档案未解密之前,王祺的说法暂时只能视为孤证。(注:陈正卿在《潜伏在陈布雷身边的红色高参》里则称蓝兰文革前在台湾病逝。)谨此向蓝兰这位秘密战线默默无闻的女杰致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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