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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我这一行——英国新闻行业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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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报社老板的是与非

倒不是说英国的报社老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疯子。可是不管怎么说坐拥报业帝国的巨头们当中居然有这么多性情怪异之辈也着实令人骇然。比方说朱利叶斯.索尔特.伊利亚(1),他促成了《每日先驱报》最辉煌的时代。伊利亚是个羞涩的小个子,喜欢喝葡萄柚果汁,她的妻子每晚都会准备好热牛奶等他回家。他十分反感出国旅游的想法,除了圣经几乎什么书都不看;他与英国报业历史上最丑恶的排外主义骗子手霍雷肖.博顿利(2)结成了同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针对比弗布鲁克报业集团发动了荒唐可笑的发行大战,期间有人颇有道理地指责他花钱无度“犹如酗酒的水手一般”。他的怪癖花样繁多,例如绝不在星期五进行严肃决策,还有厌恶任何包含孔雀的图形设计。此外伊利亚还“厌恶绿色,因此他的妻子不能穿绿衣服,他的口袋里也不能放便士硬币。”

还有第二任罗瑟米尔勋爵(3),此人尤其倾心于法西斯主义,追捧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的黑衫军,还有更离奇的故事称曾经有人邀请他父亲去匈牙利登基称王。第三任罗瑟米尔勋爵虽然才干过人,却对招魂术兴趣浓厚。他在经营《每日邮报》品牌时严格秉承了家族价值观与一以贯之的英国爱国主义,但是他本人却搬到了巴黎的一间公寓,与一位日本情妇同居,使得他那位曾经当过女演员的妻子窝火不已。

再来看看更有名的第一任诺斯克里夫勋爵,他在临终之前住在朋友家屋顶的棚屋里,冲着睡袍投下的阴影挥舞左轮手枪,坚信那是意欲不轨的刺客,还通过电话向自己的主编下达包括大规模裁员在内的各种疯癫指示。此时他的确已经疯了。历史学家们对他的评述分为两派,有人认为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遭到了血液疾病甚至是梅毒的败坏,也有人认为他是恶有恶报,因为他曾自比拿破仑,并真心相信自己与他所鄙视的民选政客相比能够更好地掌管大英帝国的事务。与伊利亚不同,罗瑟米尔是一个很有能力的记者,但是他试图操纵英国国运远离民主体制的傲慢行径也可以在许多不如他的人身上得到体现——包括他的侄子,曾经试图率领一帮商人搞垮哈罗德.威尔逊的塞西尔.金。

再来看看加拿大裔的商业冒险家比弗布鲁克,1910年他在蒙特卡洛赌场的台阶上买下了《每日快报》,终其一生他都在奉行堂吉诃德式的政治运动。他倒是没疯,可也算不上正常——他是个酷爱操纵他人的控制狂,鼓励自己的主编发动丑恶的人身报复,他对于记者们心智的腐化也使他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极品邪恶化身。我比较喜欢他的早期主编比弗利.贝克斯特(5)对他的描述,这段描述恰如其分地把握住了这位报业巨头工作时的情形。

“秘书们冲进冲出,如同激流中的游鱼。三台电话此起彼伏,不留一丁点喘息之机。在这一片纷繁的中心,一位古怪、浮华且令人着迷的人物正在创造他自己所消耗的能量,他嬉笑怒骂,口传手书,签发信件与指示,东拉西扯如同长舌妇,对于来访者或拉或打或追根究蒂,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凶神恶煞,他十分享受这一切。”

再来看看罗伯特.麦克斯韦尔,这位趾高气扬的空想家,独裁者之友,恃强凌弱之辈,不积口德的凶徒,号称持社会主义立场的《每日镜报》的老板。他曾经带着贴身管家以及整整一飞机的个人奢侈用品前往非洲饥荒灾区赈灾。就像诺斯克里夫与比弗布鲁克一样,麦克斯韦尔也赢得了许多明智正直之人的追随,同时在圈外人的眼中始终是一副007电影中恶党首领的形象,身边围绕着古怪的朋友,出门就坐直升飞机。他的一生充斥着错综勾连的谎言与各式各样的生活圈子,他的死亡则是舰队街最大谜团之一:他和自己的债权人们乘坐豪华游艇出海兜风,结果从船尾掉了下去。再来看看康拉德.布莱克,他自己编织的企业大网把他自己陷了进去——他从小就痴迷于金钱与权力,进入寄宿制中学以后因为复制并销售考试试卷而遭到开除,日后他回忆到:

“当我走出学校大门时,有好几个24小时之前还在哀求我施以援手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还当真跪在了地上——冲我挥舞着拳头,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派头在我身后辱骂叫嚣。我再也没有忘记过人究竟能怯懦与贪婪到何种地步。”

布莱克的父亲曾经是加拿大啤酒公司的老板,他在家里安装了一台老虎机,借以教导布莱克十赌九输的道理。后来他因为不慎从窗台栏杆跌落下去而受伤致死。他在临终前为自己的儿子留下了语重心长的遗言:“生活就是遭罪,世人大多是王八蛋,一切都是狗臭屁。”布莱克成为了当代最迷人也最健谈的报业巨头,但他最终还是落了个殒灭殆尽的结局,部分原因在于他自己的贪婪。最后还有理查德.戴斯蒙(6),他曾经迈着正步走进会议室,强迫各位报社主管们合唱《德意志高于一切》并谴责所有德国人都是纳粹。

这帮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呢?依靠办报纸来赚钱是很困难的,但是在过去二百年来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报纸都为报社老板带来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影响力与名声。对于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圈外人来说,报业就是一架直通顶层的私人电梯。当然这条路也不一定总能走得通。白厅里有一尊剑桥公爵乔治王子策马前行的雕像,造型很一般,多数人都没有注意过。有一位阿瑟.斯雷上校(7)于1855年成立了《每日电讯报》,试图阻止剑桥公爵担任英军总司令。正如这座雕像所显示的那样,他的努力遭到了颜面扫地的失败。三个月后斯雷就将报社卖给了自己的印刷商约瑟夫.莫斯.李维,此人此时已经拥有了《周日泰晤士报》。李维理解报社必须将销量与盈利放在政治运动之前。他采取了多种手段,包括降价、丑闻炒作以及身穿制服的推销员等等,使得报社大获成功。

就像许多其他报业帝国的创始人一样,李维也是个圈外人与赌徒,他借助贱价收购的报社进入了报界,然后又打破了所有规矩来提升销量。接下来他成为了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圈内人,他的后人得以与皇室厮混,与内阁大臣一起狩猎松鸡。这种事其实有章可循。一般来说,购买一家如日中天的报社对于起步阶段来说太过昂贵,许多伟大的报业帝国一开始的发端都比较卑微,通过逐步发展才获得了全国性的影响力。诺斯克里夫一开始经营过一份面向自行车爱好者的专业杂志,后来又山寨了一份当时的周报《记者应答报》。威廉.贝里(8)与戈摩.贝里(9)兄弟是梅瑟蒂德菲尔某房屋中介的儿子,兄弟二人各自打造了自己的报业帝国,但他们最初操办的也是《广告世界报》与《拳击报》这样的偏门报纸,后来他们以近乎白捡的价钱买下了病怏怏的《周日泰晤士报》,并且依靠前两家报社的员工重振了后者的风采。比弗布鲁克收购《每日快报》的时候也是看准了报社气息奄奄出价低廉的时机。汤姆森早先在加拿大经营广播电台,他的第一台发报机全都是用二手零件、果酱罐子与电烙铁拼凑起来的,电台一共两个节目,其一是当地教会唱诗班的免费演唱,其二是依靠播音员向窗外打量才能进行的天气预报。之后他又上手了若干份规模不大的周报。默多克的父亲早年也在澳大利亚张罗过好几份地方报纸。最近的一位英国报业巨头理查德.戴斯蒙也是干杂志出身的。的确,《亚洲甜心》或者《大波波》与《拳击报》或者自行车刊物并不属于同一门类,但是从边缘向主流进发的轨迹并无二致。与诺斯克里夫相比他的新闻意识相对匮乏,但是在本书写作期间他已经在业内引起了一轮又一轮关注,因为他决心以低于现有最低标准的成本来获取成功。又一个不管不顾一心往上爬的圈外人正在使劲硬往圈里挤。

不管怎么说,戴斯蒙毕竟还是英国土生土长的圈外人。但是还有许多英国报界老板的发迹地点位于国外,通常是说英语的英联邦国家——例如加拿大的比弗布鲁克,汤姆森与布莱克,澳大利亚的默多克,捷克斯洛伐克的麦克斯韦尔,爱尔兰的奥雷利,等等。无论如何,圈外人带来的能量与活力对于神经紧绷的高销量英国报纸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英国曾经是一个小圈子丛生、势利眼横行的国家,打入权力阶层的途径相对而言寥寥无几。在如今的名人社会,这话已经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了,但是在报纸的全盛时期绝对如此。与钢铁行业、大型零售连锁店或者银行不同,报社往往是某个家族的私有领地,父传子子传孙可以传承两三代。这使得报社染上了一丝莎士比亚戏剧的味道。报二代们有能力担当家业吗?往往没有。罗瑟米尔家的报二代艾斯蒙.罗瑟米尔就是一个很差劲的报社老板。第二任李维勋爵也是如此,比弗布鲁克的儿子麦克斯.艾特金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在其他家族里,例如奥雷利家族或者默多克家族,手足之间为了确定谁才有能力继承家业掌管报社而发动的明争暗斗足以令历史剧学生或奥特曼帝国赞叹不已——在奥特曼帝国,率先攫取空置王座的王子会将稍慢一步的兄弟们用弓弦勒死。但是就算某个家族真能培养出接连几代的报业人才,也总难免面临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脑残的风险。假如某家报社在结构上缺乏来自股东或者报社主管的制衡力量,很可能就会出现无法无天的局面,前文中已经举过例子了。权势逼人的家族,向上拥有直通唐宁街的密道,向下能号召广大民众……老实说真正值得惊诧的是这些人当中居然只出现了有数的这几个疯子。

这些人也都很有钱。干记者也可以挣到不错的工资,但是他们成不了有钱人。真正有钱的是报社老板。记者,尤其是主编的职业沉浮完全取决于他们的一念之间。主编就是老板豢养的牛马鹰犬,这一点是双方关系的根本。因为如今是民主社会,双方都会或多或少地在明面上摆出彼此平等的架势。任何一位自重的主编都会时而与老板作对,一方面至少是为了维系自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老板相信自己慧眼识人,挑选了一个有些骨气的家伙。但是任何一位频繁与老板作对,或者对老板提出的各种小小差遣与请求无动于衷的主编都必然混不下去。双方不可能达成推心置腹的关系,因为双方的地位太不平等了,而且一位实在的主编总会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与权力全是借来的。这倒不是说着老板一定非得扮黑脸。康拉德.布莱克就曾经通过权证让麦克斯.黑斯廷斯身价大涨,而他并不必非得这么做。鲁伯特.默多克也曾十分隐秘地向他手下的一部分主编展现过相当程度的慷慨。目前的罗瑟米尔勋爵为《每日邮报》的主编提供了极大的操作空间,以至于双方之间的主从关系都有些模糊了。同样这也并不意味着老板就可以或者应该无视主编的个性与观点。说句实话,报业历史上的重大突破一般都是由精力旺盛的老板与思想活跃的主编共同取得的——比方说大卫.英格力士就曾经与第三任罗瑟米尔勋爵合力将《每日邮报》整改为小报,五十年代塞西尔.金在给他叔叔手下的报纸当广告顾问时也曾经拉大旗作虎皮,端着老板的架势与休.柯德利普一起创建了当代版的《每日镜报》。但是双方关系的不平衡是普遍存在且不可避免的现象。老板才是报纸起落成败背后最强大的驱动力量。正如散落全球的皇室家族一样,他们对于彼此十分着迷,热衷于各种八卦绯闻,比方说鲁伯特或者康拉德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家的老板奥雷利绝对是个八卦爱好者。我第一次来到卡斯特马丁与他见面时他就语带自嘲地告诉我他曾经去巴黎会见过罗瑟米尔,向他询问如何扭转《独立报》的颓势。根据奥雷利的说法,罗瑟米尔是这么回答的。“我说,托尼,”奥雷利模仿着他那慢条斯理的拖沓腔调,“首先你得有很多钱。其次你得花很多钱——一年一年又一年。然后呢……(漫长而疲惫的停顿)有时候,在很少见的情况下,这些钱兴许不会白花。”还有一回他和我在他的书房里闲谈,这时某英国富翁打电话来询问收购快报集团的事宜。奥雷利乐呵呵地问了一下集团的每股收益与可以砍掉的成本,一边听一边随手在便签簿上划拉,然后他就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正合适的价格区间。这笔交易从未得到落实,但是他很乐意让我了解一下老板们进行报纸买卖时手脚到底有多快;哪怕是被人们公认为国家级历史财富的报纸,转手也只在顷刻之间。如今越来越多的此类报纸正在失去国家级的地位。后来他又给我讲了好几个关于默多克的段子。有一次奥雷利问默多克他住在哪里,结果这位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传媒巨头竟然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后来奥雷利又问默多克他的宠物狗养在哪里,得到的答复是洛杉矶。“那么我猜我就住在洛杉矶了。”闻听此言奥雷利大笑起来。至少在这个方面,他和默多克一样也是个四海为家的人。

他的乡间别墅位于基尔代尔,这里装修风格温馨可人,任何对于新教样式住宅有先入之见的人都会对这里大吃一惊。住宅大门前有求于他的爱尔兰官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屋外是望不到头的连片绿地,身价高昂的骏马恣意地奔跑嬉戏。我之所以要耗费这段笔墨,是因为在老板-主编关系的历史上,巨额财富的夺目光华及其对中产阶级英国手工业者——记者就属于这一阶层——的影响不应遭到低估。比弗布鲁克勋爵就曾经利用自己位于法国里维埃拉的豪宅勾引过许多极端人士。约翰.詹纳的女儿佩妮曾经提到过比弗布鲁克在坐落于查克利的地产内部为自己手下的王牌写手与日后的主编提供了一套免租金的住宅。但是作为交换,这位报业巨头

“恨不能挖走了我父亲的心头血肉……只要他在英国,我父亲就得一周七天昼夜听差,与他共度的时间几乎和与家里人共度的时间一样多。在这种时候,一到周末比弗布鲁克就会打电话叫我父亲过去吃午饭。由于任何一位比弗布鲁克的雇员在没有得到指示之前都不会主动从他身边离开,我父亲往往还要留下来吃晚餐……比弗布鲁克根本不尊重他的自由时间,也毫不考虑这样做对我们家会有怎样的影响。”

这一条老板与主编关系的事例尽管就亲密程度而言不同寻常,但是在原则上还是很典型的。无论是法国南部豪宅内部对于主编与无拘无束的专栏作家的勾引,还是默多克邀请手下主编来到他位于阿斯彭的私宅之后刻意营造的希望、恐惧与骄傲氛围——这一切在我看来都完全合情合理。正所谓有钱人说话底气足。如果你理解了老板们的思路与他们料理主编的手法——有时幸运的主编也能料理一下老板——你也就理解了英国报界的秘密。

对于读者们来说,报业巨头的统治会造成哪些后果呢?的确,有钱人有着有钱人的政治,不过这种事并不总能完全预测清楚。但是假如你接受以下假设,即驱动报业巨头们的动力是扫清敌对商业势力的欲望,他们的政治立场就很好理解了。比弗布鲁克自视为帝国之子。他在加拿大淘到了第一桶金,对于他来说支持大英帝国不仅出于爱国主义,还因为帝国提供的保护对于生意很有好处。罗瑟米尔之所以与法西斯主义眉来眼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为有钱人的他害怕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默多克生长在美国市场统御全球的时代,他将欧洲联邦主义视为过时的主张,在税收与管制方面对于越发基于美国的默氏传媒帝国构成了潜在的威胁。他最持之以恒的敌对举动针对得是BBC这样对他构成商业竞争的组织,而不是在政府掌权的个人。在电视圈也有商业利益的富有报社老板们十分热衷于管制与竞争方面的话题;他们避税的手段十分高明,基本上不用按照正常的全国税率进行纳税;他们对于犯罪或者公共交通这样一般选民们十分关注的国内话题并不特别上心。他们手下主编发动的宣传运动,无论是号召加大惩治恋童癖力度还是迫使某大臣辞职下野,往往都只不过是送给政坛上层人物的人情。

还有少数几个报社老板并不遵从这条规矩。前文中讨论过的C.P.斯科特就属于一个今天已经不复存在的物种,即主编兼老板。《卫报》控股权益向信托基金的转型为报社带来了独此一家的风格与独立性。最后一位了不起的主编兼老板是《观察家报》的大卫.阿斯特。他出生于一个英美联姻的大富之家,在爱德华时代成精拥有过这家报社,此后虽然家道中落,却也一直支撑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惨淡的报业大环境之下将报社卖给了泰尼.罗兰。严格意义上来说阿斯特并不能算是报社老板,因为早在1944年报社就被交到了一家信托基金手中,办报原则大有骑墙作风,包括要“摧毁不平衡社会当中的社会不公正而不至于产生滞涩的人云亦云与沉闷的因循惰性”。但是在实际上,受托人极少干涉他,他也表现得正像我们心目中维多利亚时代的主编兼老板一样。他的前任J.L.加尔文曾经成功劝说阿斯特的父亲从诺斯克里夫手里将报社买下来并让他不受桎梏地担当总编,此后他的工作环境一直十分独立。加尔文早年在纽卡斯尔某煤炭商人的办公室里起步,一路辗转腾挪,经历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与爱德华时代的众多政治争议事件,最终成为了倾向保守派的先知,他在《观察家报》上的每周例行布道受众十分广泛。等到阿斯特甩掉他的时候,他的全盛时光已经过去了很久,对于左倾理想主义的阿斯特来说他的立场已经太过偏右了。

作为回应,右派的老板们可以指出,除了依靠公共部门广告收入的《卫报》之外,能长时间坚持下来的左翼或理想主义政治立场的报纸可谓寥寥无几。昂昂然歌唱高调的报纸总难免乏味,此外这些报纸也在一直费力寻找超越讽刺专栏与日记段落的反体制狙击火力且足够吸引人的新闻风格。1960年《新闻编年报》的失败——令整整一代左翼记者们怒火中烧——至今依然被人们当做清高路线主编的标志性失败。这份报纸的所有者是巧克力产业界人尽皆知的吉百利家族,乔治.吉百利(10)在1911年确立了令人无法忘怀的办报策略,他声称自己想“将耶稣基督的教诲施加于国家性重大问题之上并借此推动国家正义,仲裁应当替代战争,登山宝训尤其是八至福的精神应当替代帝国主义……”十分振奋人心的想法,但是报纸就是卖不动。接下来的一系列左翼报纸,从老版的《每日先驱报》到存在时间很短且乱作一团的《苏格兰人日报》再到后来的《周日新闻报》都未能打入大众市场。

要是没有了野心勃勃、略带狡诈且立场普遍偏右的报社老板,英国的新闻市场恐怕要沉闷死板许多。英国报界一方面桀骜不驯,另一方面却又从骨子里支持资本主义与民粹主义,这些自诩置身于党派政治与上层圈子之外的老板们对于这一奇怪现实负有部分责任。总而言之,这些人在心态上是一群白手起家且缺乏安全感的圈内人。

报社老板之间的较量既激烈又个人化,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你死我活到今天罗瑟米尔与戴斯蒙两大巨头之间的战争都为英国报界赋予了百舸争游的活力。不过尽管今天还有理查德.戴斯蒙的横空出世以及奥雷利成功收购《独立报》这样的事例,但是报社老板的时代似乎正在褪色。《镜报》及其姐妹报刊已经落入了企业会计的掌握当中。新闻国际的规模太大,经营范围太国际化,以至于默多克再也无法亲力亲为了。他在伦敦呆的时间太少,而在洛杉矶与纽约呆的时间又太多了,以至于再也无法对《太阳报》与《周日泰晤士报》进行自己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一度施行过的有效控制了。英国的主要报纸正在一家接一家地落入大型企业的手里。右翼的报社老板并没有被操纵工人的左翼分子所取代,取代他们的是福利基金或者银行委任的代理人。看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很有吸引力且相对安全的结果。但是这一结果对于英国新闻业而言却意味着重大的危险:这些报社的所有者们为各自的报社感到骄傲,且十分热衷于能否战胜自己的敌对家族。如果没有了他们对于报社经营的个人兴趣,管理层针对记者的投资与承担风险的意愿都将随之消退。假如全国所有的马匹都归大企业所有,而企业主管们从未尝试过策马扬鞭的滋味,那么赛马还能成为全国性的重大体育运动吗?

(1)http://en.wikipedia.org/wiki/Julius_Salter_Elias

(2)http://en.wikipedia.org/wiki/Horatio_Bottomley

(3)http://en.wikipedia.org/wiki/Esmond_Harmsworth,_2nd_Viscount_Rothermere

(4)http://en.wikipedia.org/wiki/Vere_Harmsworth,_3rd_Viscount_Rothermere

(5)http://en.wikipedia.org/wiki/Beverley_Baxter

(6)http://en.wikipedia.org/wiki/Richard_Desmond

(7)http://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_Sleigh

(8)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Berry,_1st_Viscount_Camrose

(9)http://en.wikipedia.org/wiki/Gomer_Berry,_1st_Viscount_Kemsley

(10)http://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Cadbu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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