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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康藏路迢迢】之【残阳如血,美人依旧】(下)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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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康藏路迢迢】之【残阳如血,美人依旧】(下)

【康藏路迢迢】之《遥远的畏途》(点击阅读)

【康藏路迢迢】之《男人们的康定》(上)(点击阅读)

【康藏路迢迢】之【男人们的康定】(下)(点击阅读)

【康藏路迢迢】之【残阳如血,美人依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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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罗奔土司在其有生之年遵守了对朝廷的诺言,十余年间基本太平,但随着他在乾隆二十五年五月病逝,金川又变得不安定起来。

直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六月,金川地区的四名土司陷入大混战,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的侄孙索诺木进攻革布什咱土司,索诺木的盟友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也同时攻击前面提到过的沃日土司,朝廷再次出兵干涉,第二次金川战争终于爆发。

清军在这两次金川战争期间也做了一些备战准备。在今天北京香山的公路旁,矗立着一座模样古怪的碉堡形建筑,与周围的风景很不协调,后来得知这原来是乾隆专门针对金川碉楼而仿制的演习替代品。乾隆曾挑选两千名精锐士兵组成针对碉楼攻坚的特种部队“健锐云梯营“,其中还编入了一些金川当地人也就是所谓的“金川番子”作为训练指导,使健锐营日习攻战,待其谙熟碉战之术后准备调往金川作战。

只不过,现代的军事训练往往是奔着超越战场难度来设计,以便士兵们到了真正的战场后很快就能适应环境,而香山的仿制碉楼及其周围地势却让人怀疑都是样子货——笔者不止一次拜访过丹巴,那里遗留下的真正碉楼既瘦(如同大号的烟囱)又高(往往高达十几米甚至几十米)且多建在狭窄逼仄的陡峭之地,香山的那座替代品则既胖又矮,周围除了一面稍陡外都是缓坡,这样演练的结果可想而知,就如同训练时要对付的是猪八戒,到了战场才发现对方原来是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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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金川战争的清代铜版画,清军正在密立如林的战碉群中浴血奋战,该画作者大概并未亲到战场,所绘碉楼形制仍相当矮胖)

如果说第一次金川战争是以双方都能接受的互给台阶下的方式草草收场的话,那么清军在第二次金川战争里以极其惨重的代价终于达到目的,则可认为是科技带来的胜利,尤其是西洋传教士所设计的大炮,其发挥的作用简直无可替代。

这次战争中,清军吸取了上次惨败的教训,坚定了以大炮对碉楼的决心,无论遭受多大伤亡,也要把大炮运到碉楼之下,由于金川山路崎岖,很难找到理想的炮位阵地,因此许多情况下大炮甚至是无仰角的近距离平射,强大的后坐力和可能的爆膛对敌方和己方都造成了极大威胁。就这样,坚固的碉楼在官军的炮火下一座接一座地粉身碎骨。

但战争的进程却并非一帆风顺。作为藏区几百年建筑工程技术的结晶,石质碉楼的坚固程度令清军难以想象,往往硝烟过后,被打了几个大洞的碉楼却仍屹立不倒,往往不得不反复轰击才能达到目的,加之指挥官颟顸依旧,清军在开始阶段仍然屡战屡败,死伤惨重,清军主帅、宰相级的大学士温福甚至在当地人的夜袭中被杀,那支专门组建攻打碉楼的特种部队则没有相关战果的记载,想来战绩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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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涌澎湃的大金川河,当年曾被人血染红)

直至曾在准噶尔战争中频建战功的阿桂成为清军最高统帅,情况才开始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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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像)

狠辣的阿桂采取了稳扎稳打坚壁清野的策略,断绝了金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金川的供给逐渐枯竭,导致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即使土司官寨里的存粮也不到两月,而普通金川民众据说饿死者更是达到了人口的一半。

在饥饿和大炮的双重威力下,两金川土司占据的领地逐渐丧失,为争夺仅剩的资源他们发生内讧,大金川土司索诺木杀死了小金川土司僧格桑。至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正月,已山穷水尽的索诺木土司不得不率领饿得半死的最后两千士兵放下武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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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金川战争的清代古画,清军已攻破敌人外围工事,正从防线缺口处蜂拥而入。)

而金川方面的损失比例更是高的惊人。乾隆曾下谕在剿平大金川时,凡是反抗的当地人,格杀无论,第二次金川战役中各路官兵所报歼戮番兵达一万二千八百余人,而清军前后诛杀两金川民众则不下二万人。到乾隆四十八年,金川战争结束后又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大小金川地区的人口也只恢复到九千多人。再考虑到战争中饿死的大量当地人口,正所谓“乾隆之征金川也,攻战五年,杀人盈野。乱定后,金川土著,存者不及十一。”

战争结束后,清军将大金川土司索诺木、大小头人及其家属等二百五十余人献俘京师以炫耀皇帝的武功,这些俘虏的命运相当悲惨,为首的十二名土司头人被凌迟处死,另外十九名首领被处以斩刑,其家口中未成年者永远监禁,其余的人均赏给功臣为奴。

三十年间,金川地区经历大小战斗数百场,朝廷死伤将士不计其数,一名宰相和三名总督因指挥不力被皇帝赐死,甚至一名宰相也战死沙场,仅在第二次金川战争的四年中,清政府就耗银六千一百六十万两,而当时清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千万两,不仅如此,参战的十余万官兵中战死者近一万五千人,其中官员近千人。

金川打得如此艰难,就连清廷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大清立朝以来最艰难、最残酷的一场战争。多年以后,学者们认为,金川战争是康乾盛世转向衰落的重要标志之一,不必要的穷兵黩武极大消耗了国家的财富,而最后的惨胜又使皇帝志得意满,更加不思进取。

硝烟已远,现在的大小金川早已成为旅游胜地,曾浸透鲜血的碉楼残堡上,一只雄鹰正高高翱翔,不知它是否为两百年那些勇士的精魂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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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四川盆地相比,丹巴可称得上凉爽,可在普遍高寒的藏区中它仍属温热,多数藏区不能生长的玉米,在丹巴却旺盛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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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玉米田)

尽管名义上同属于藏族,但生活在丹巴的嘉绒人与更西边一点的康巴人无论相貌还是风俗习惯上都有着明显的差别,务农为业的前者也常常瞧不起放牧为生的后者——丹巴当地传说中,自己是西夏王朝遗民的后裔,祖先的血统天生高贵,自非那些野蛮无理动不动就出刀子的康巴人能比。据说正因为流着西夏王族的血,这里的姑娘才特别漂亮,她们艳名远播,还逐渐形成了丹巴名扬天下的品牌——“美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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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绒少女,民国照片)

现在的丹巴以美女出名,旅游开发较早的甲居藏寨也常常以丹巴美人谷自居,但很少有人知道,传统上的美人谷并不在甲居,而在相对偏远的巴底乡,那里离县城将近三十公里,道路相当崎岖难走。

与客人常如过江之鲫的甲居不同,真正的美人谷里十分冷清,看不到几个游人更看不到什么美女,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也许真像人们说的那样,美女们都跑九寨沟跳舞去了。这倒不是笑话,听说这里的姑娘小学一毕业就被外地各单位预订一空,因此留在家乡的女子们才非老即幼。

美人谷深处有一处土司官寨,它就是曾经在当地显赫一时的巴底土司的居所,当地人说现在去那里的路因为泥石流已经垮了,要徒步几个小时且道路很危险。末代土司汉名叫做王若汉,解放后当时年仅17岁的土司积极配合政府的工作,他组织属民参军并亲历亲为,1955年时甚至当上了解放军的副团长。

就在美人谷中,还保存着一座藏区已很少见到的苯波教寺院黑经寺,其藏语名拥忠达吉岭寺,传说始建于唐朝。苯波教俗称“黑教”,它是藏区最古老的宗教,信奉万物有灵,推行鬼神崇拜,许多学者认为它其实是萨满教的一种。苯波教曾是强盛一时的西藏吐蕃王朝的国教,后来由于佛教的传入而逐渐势微,当时佛教和苯教的斗争十分激烈,直接导致了吐蕃王朝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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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以后,随着西藏本土苯教的衰落,苯教中心渐渐迁移到嘉绒地区,墨尔多遂成为苯教最重要的神山。与佛教徒顺时针转山转湖转经不同,苯教徒采用逆时针方式来转,这是双方一个明显区别。除了四川甘孜外,西藏林芝、四川甘孜和青海的部分地方也还有少量苯教寺院存在。

据说,苯教徒痛定思痛,于是吸收了大量佛教的经典教义和表现形式,形成了与原始苯教区别较大的雍仲苯教,除了一些细节方面,其外貌与藏传佛教已没有太大区别。巴底乡的这座黑经寺第一眼看上去几乎就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寺里的僧人也按喇嘛着装,连寺门上悬挂的都是佛教信徒赠送的“佛光普照”横幅。

只有进入寺中才能感受到苯教那些特有的标志,比如采用八字箴言而非六字真言,代表吉祥的卍字与佛教正好相反等等,尤其当僧人介绍说寺内供奉的护法神是释迦牟尼时,笔者不禁越发感慨,要知道藏传佛教的护法神们大多来自被降伏的苯教神灵,如今到这里反而颠倒过来。

苯教曾是嘉绒藏区的主体宗教,但现在即使在嘉绒藏区的核心丹巴,像黑经寺这样的苯教寺院也很难看到了。苯教在嘉绒的衰落与金川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战前当地的土司多信奉苯教,战争中也获得了大多数寺院的支持。

清军胜利后,在乾隆皇帝的严令下,这里的苯教寺院多被迫改宗黄教(即清朝重点扶持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只有少数支持朝廷的庙宇得以幸免,巴底的黑经寺就是因为由于参与御定两金川有功,乾隆才特许其保留继续信奉黑教的权力。

墨尔多神山脚下的墨尔多寺则没那么幸运,作为金川地区最重要的黑教庙宇之一,它在金川战争后被迫该宗,成为一座黄教寺院。该寺建在岳扎乡,关于“岳扎”名称的来源,一说藏语意为“宏运聚集之山脚”,另一说因为清王朝攻打大小金川时,岳钟琪军队驻扎此地而得名。

墨尔多寺位于川藏公路旁,面积很小,香火也不大旺盛,寺后的墨尔多神山经常云雾缭绕,中央隐约露出一块叫做“墨尔多石笋”的大石柱,传说中那是山神的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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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多山神名叫阿尼格尔冬,是苯教神话中降妖驱魔的英雄和战神。金川战争后,尽管苯教信仰被朝廷强力抑制,然而当地人祭祀墨尔多神的宗教活动却以庙会的形式偷偷流传下来,每年在传说中墨尔多山神的生日期间,丹巴都要举行隆重的墨尔多庙会,成为当地独特的节庆。这里一年一度的嘉绒年,据说也是为纪念墨尔多山神而沿袭下来的传统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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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多山同时也是藏传佛教的著名神山。传说中,墨尔多山是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大师密藏经典的四个地方之一,西藏扎什伦布寺有该山的壁画,吐蕃最早的藏族高僧之一毗卢遮那曾到此修行传教,四世班禅为其作过唐卡并著有颂辞。四世达赖也为其著有祭祀颂辞,清朝时更常有地方官员前去参拜。

相传在墨尔多山上修炼极易成正果。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著名高僧毗卢遮那均在墨尔多山上获得圆满,连西藏的僧侣们亦有能去一趟墨尔多山便为功德圆满之说。这座神山规模庞大,出丹巴县城不远的中路等村庄里,都可以看到墨尔多山那金字塔形的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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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路乡拍摄到的墨尔多山,民国照片。)

丹巴美景众多。如果游人肯多花上两天时间,就能去一下县城西北边秀丽的党岭,尽管道路崎岖,来回起码要两天时间,但那里的风光绝对会让您不虚此行。

党岭山在大雪山的北段,位于墨尔多山西北的边耳乡境内,是丹巴县与道孚县的界山,主峰夏羌拉雪山海拔5470米,在藏语里意为“美女神山”,与四姑娘山类似,夏羌拉雪山在苯教传说中也是墨尔多大神的侍卫——“护卫生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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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岭山是红军三大主力长征中翻越的最高的雪山,当年中央红军由于缺乏高原经验,翻越党岭雪山时减员严重,老帅徐向前在其回忆录《历史的回顾》中这样描述党岭雪山:(它)顶天矗立,海拔5000多米。山上积雪终年、空气稀薄、风暴、雪崩不断,在附近老百姓心目中,就象一道噬人生命的鬼门关。

但现在的党岭却丝毫显不出让人恐惧的一面,反而让人倍感妩媚,干海子、大海子、葫芦海等美丽的湖泊,以及洁白无暇的夏羌拉雪山、经幡飘扬的飞机坪牧场,无一不吸引人们驻足流连。

秋日,坐在干海子边,波澜不惊一片寂静,风到这里仿佛也停住了脚步,绿色的树、黄色的草、白色的山岩、黑色的湖石,还有透明的水,似乎亘古以来就在这里静静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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