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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铁马冰河——清军与准噶尔的雪域之战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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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六、大将军王的野望》

有这么一个段子:

据说抗战时,美军观察团访问了延安,回来后大力称赞GCD如何廉洁奉公如何艰苦朴素,继而愤怒抱怨KMT如何腐败堕落如何穷奢极欲,让凯申公很下不来台。就在这时候,常夫人却回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你们所言不虚,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尝过权力的味道。”

前面我们讲过,统兵出征前的十四阿哥是个热血的愤怒青年,很难想像他那时候就具备阴谋家的素质,那么当他成为大将军王以后呢,或者换句话说,当他掌握了数十万大军,初步尝到了权力的味道以后,还能保持当初的赤子之心吗?

这还真不好说唉。

顶着“大将军王”这个前所未有的古怪头衔,带着父亲和满朝文武的殷切期待,十四阿哥率军来到了青海,而在此之前,康熙皇帝已经专门向青海的和硕特诸王公们传下了旨意,要求对方务必配合行动,大将军王便如朕亲临:

“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

抵达青海后,大将军王立即召集蒙古王公们训话,语气十分严厉,他说:

“尔等应谨遵皇父此旨,共相和睦,务以尔祖父等所遗礼法为要,各将军马、口粮、器械备办齐整,嗣后当竭力奋勉,方可嘉奖。再尔等受皇父厚恩多年,无分内外,予皆视同兄弟,惟此次受任以来,不敢存有私见,良者我必奏明皇父;如有恶劣不遵法者,我亦无计,当以法律治之。”大致意思是,你们这些人都给我老实点儿,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亮完大棒,该给胡萝卜了,胤祯并没有空着手来,他为蒙古人带来了皇帝派发的大礼包。十四阿哥替父皇向大家宣布,只要他们帮助清军拿下西藏,驱逐准噶尔人之后,皇帝无意改变和硕特蒙古统治西藏时期的政治状况,也就是说,在他们中间仍可以产生西藏的汗王,就像固始汗、拉藏汗们当初那样。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啊,和硕特贵族们自然欢欣鼓舞,恨不能立刻带军打过去,马上赶跑准噶尔人好继承亲戚的遗产。青海蒙古的一把手是罗布藏丹津亲王,无疑在继承西藏未来的汗位方面具有最大的优势,因此他也是后来青海王公中对准噶尔作战最积极的一个。

尽管按辈分来说,罗布藏丹津是被准噶尔人杀死的拉藏汗的叔叔,但其实际年纪却比自己的那位侄儿小许多,他的父亲便是固始汗的最小的儿子扎西巴图鲁。公元1697年,康熙击败噶尔丹后,扎西巴图鲁率青海和硕特部与清朝在察罕托罗海会盟,承认归附朝廷,康熙于是册封了蒙古王公一系列爵位,包括亲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以及辅国公等等,其中,扎西巴图鲁自然是最高级的和硕亲王。

从零星史料的记载来看,罗布藏丹津,这位和硕特蒙古王爷很可能是一个颇有血性且喜怒都形于色的贵族,这些特点似乎与大将军王颇为相符,而从后来的史料来看,这两人很可能颇为投缘,相互之间配合得十分融洽。这除了有性格因素外,康熙皇帝那份大礼包所起的激励作用恐怕不容小觑,而很久之后这位王爷才会明白,皇帝的许诺就像甜蜜的毒药……

青海蒙古人的二把手,则为察罕丹津郡王,他是固始汗次子达尔吉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罗布藏丹津的堂兄弟。这一家人的地位本来并不突出,但察罕丹津却很会来事,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刻苦专营,才得以在这个庞大的可汗家族中脱颖而出。

当年,青海与西藏两支和硕特人势同水火,拉藏汗废黜了仓央嘉措另立新达赖后,青海方面扬言报复,和硕特内战一触即发,倾向于拉藏汗的清廷不得不派出大批人马,对罗布藏丹津等人进行威慑。迫于清军压力,青海蒙古首领们悻悻罢手,而察罕丹津据说就是内战主谋之一,照理说,他应该对朝廷怀恨才正常。

况且,察罕丹津与准噶尔还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因为他的亲弟弟根特尔就是准噶尔人的姻亲,而准噶尔军之所以入侵西藏,据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这位蒙古王爷煽动的结果——他很可能想借刀杀人,利用第三方的军事力量干掉青海和硕特人最讨厌的拉藏汗。

但当准噶尔入侵西藏、帝国边疆震荡之时,察罕丹津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镜,他竟然不顾危险,率先入京向皇帝请安,给自己在朝廷大大加上了印象分。康熙自然十分高兴,认为“当人心疑惧之时,委身效顺,甚属可喜”,为表嘉奖,特地将察罕丹津的爵位由多罗贝勒晋升为多罗郡王。察罕丹津这一次的押宝大获全胜,让自己的堂兄弟罗布藏丹津亲王十分嫉妒。

据说就在这次朝觐中,康熙悄悄对他说:“你回去约你们兄弟大力共征准噶尔贼,恢复你祖道法。”皇帝宣称策妄阿拉布坦毁灭了固始汗护卫的黄教,清朝出兵是为了保护蒙古人,“恢复尔等祖父固始汗所立之黄教”,青海蒙古应“各自整兵,忠诚效力,上天自然保佑,福至本身,并及子孙,世代坐享荣华富贵”。也就是说,除了罗布藏丹津之外,清廷很可能暗中对察罕丹津做出了同样的许诺,即把未来西藏的统治权同时许给了两个人,其一女二嫁的用意,显然不言而喻。

当大将军王率领大队人马到来时,青海方面兵力已经驻扎了一万名清军。直面准噶尔汗国的新疆方面,清军则分为两路人马,其中振武将军傅尔丹(开国五大臣之一费英东的曾孙,时任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指挥的阿尔泰一路兵力为23,400人,靖逆将军富宁安(大学士阿兰泰之子,时任吏部尚书)指挥的巴里坤一路兵力为17,000人。康熙的想法是,用这几路清军来牵制准噶尔本土的主力大军,以防止策妄阿拉布坦从新疆派兵增援西藏的策凌敦多布。

除了这些人外,参与这场战争中的清朝大员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在四川方面,康熙任命噶尔弼为定西将军,率川、滇满汉官兵自打箭炉也就是现在四川甘孜州的康定进藏。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皇帝预先安排的这支部队主将以及定西将军头衔的拥有者,本来并不是官位仅为镶红旗护军统领的噶尔弼,而是噶尔弼的顶头上司、四川总督年羹尧,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位表字亮工的总督大人当时刚过四十岁,他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但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也就是十年左右的时间,便当上了四川巡抚,可谓官运亨通,当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因此,年羹尧对于老皇帝的知遇之恩自然十分感激,多次表达了要“竭力图报”的心愿,这样的表态自然让康熙很是舒服。

尽管年的妹妹是四阿哥胤禛即后来雍正皇帝的侧福晋,但没有证据表明这种姻亲关系在年羹尧的升迁中起了多大作用,从相关史料来看,他更像是凭自己本事干上来的,此人不仅做事井井有条,在地方频频兴利除弊,而且据说为官也相当清廉,皇帝对他相当满意。起码从明面上来说,那个皇子妹夫给年羹尧带来的最大好处,不过是让年家的户口由下五旗里的汉军镶白旗,上调到了皇帝直接管辖的上三旗中汉军镶黄旗,这就是所谓的“抬旗”,算是皇家赐予的一种特别恩典。

前面我们提到过,额伦特那支全军覆没的部队中,有一位自带干粮跟过来打仗的前四川提督康泰。当时,这位倒霉的省军区司令员带领四川地方部队开赴西藏,可刚出发没多远,少数民族士兵们就发生了哗变,坚决不去那个险恶的地方,康泰不得不又灰溜溜开了回来。得知消息后,省委书记年羹尧巡抚赶紧派出一名参将去安抚他们,以免生出更大事端,同时密奏皇帝,说康泰同志“失兵心,不可用”,要求亲自上前线指挥调度。

由于按照清朝惯例,已掌握一省政务的巡抚不能再干涉统兵权,因此康熙没有答应这个请求,而是派出一名都统前去代替康泰,但皇帝对小年的表现无疑甚是欣赏,“嘉其实心任事”。此后,年书记的一系列措施更是可圈可点,他让一名护军统领进驻川藏重镇里塘,以防准噶尔人得寸进尺;同时加强战争准备,增设了打箭炉至里塘的驿站;为了防范准军进攻四川,他又申请增加本省驻军。对这些举措,康熙统统批准招办。

大概是感觉年羹尧办事确实得力,只管民事确实无法发挥他的能力,另一方面,西藏的战争也确实越来越逼近四川,皇帝终于下令,对其“特授四川总督,兼管巡抚事”,而总督是有军队指挥权的。就这样,年巡抚摇身一变成了年总督,尽管地盘还那么大,但由于军政统抓,权力却大了不少。

随着战争阴云的日益逼近,十四阿哥胤祯顶着大将军王的名号正式挂帅出征,而康熙也终于决定,派自己一向欣赏的年羹尧由四川带兵进藏开辟第二战场,以配合大将军王率领的清军主力的行动。皇帝于是初步拍板,打算授予年羹尧定西将军的头衔以便统兵,并特意派人咨询年的意见,问谁合适代替他担任四川总督之职。

没成想,一向行事果断的年羹尧却突然谨慎起来,答复皇帝“一时不得其人”,就是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因为自己实在抽不开身,他随即建议皇帝,不如将定西将军的大印转授给自己的部下噶尔弼,由后者率川军出征。康熙皇帝采纳了年的建议,于是噶尔弼便幸运地成为了定西将军。此前,噶尔弼是朝廷派到四川来协防的镶红旗护军统领,这虽然是一个正二品的官职,但职权只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师长,现在他突然升为一方统帅,心中自然对年羹尧充满感激。

有小说对这一事件进行了阴谋化的处理,认为这是年总督那位四爷妹夫的秘密安排,目的是牢牢卡住大将军王所率平乱大军的脖子,好让四阿哥可以在后方从容施展权谋。因为四川是清军的主要后勤基地,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一旦驾崩,十四阿哥如果想领兵回来争皇位,年羹尧只要断绝其粮饷补给,对方必然军心大乱不战自败,况且,进藏清军中还留着年羹尧预先埋下的噶尔弼这颗钉子呢!尽管没有史料证明这种布置的存在,但理论上也并非无此可能,姑且存疑吧。

按照康熙皇帝的安排,进藏诸路清军中,大将军王胤祯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既不是新疆方面的振武将军傅尔丹或靖逆将军富宁安,也不是四川方面的定西将军噶尔弼,更不是留守后勤基地的四川总督年羹尧,而是另外一位宗室皇族,此人就是领有平逆将军名号的延信,在大将军王到来前,他一直都是清朝大军的代理统帅。

延信是清太宗皇太极的曾孙及肃武亲王豪格的孙子,其父为温郡王猛峨(又写做‘猛瓘’),可谓根正苗红的皇族。这场战争中,延信一直担任大将军王的副手,即使战后,他也与当年的战友胤祯以及年羹尧等人走的很近,很可能对那段特殊时期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都有所接触。也许正是这些因素,使得他在雍正六年突获大罪入狱,尽管延信最后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导致史料中对他的记载非常之少。

不过在有限的资料中,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出这位皇族将军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比如在这场战乱平定后,朝廷曾专门颁下诏书嘉奖延信,对他的表现大加赞赏:“平逆将军延信领满洲、蒙古、绿旗各军,经自古未辟之道,烟瘴恶溪,人迹罕见。身临绝域,歼夷丑类,勇略可嘉。”而有不少研究者认为,延信很可能是清朝进藏大军的实际指挥官,隐藏在大将军王阴影中的幕后英雄。

但不管怎么说,十四阿哥胤祯都是诸路清军的最高统帅,而按照朝廷对外宣布的措辞,他麾下的将士总数高达三十万之多,尽管这个属于“号称”范畴的数目肯定水分很大,但即使实际人数只有号称人数的五分之一,也已经是侵藏准噶尔军的十倍以上了,清军对胜利可谓势在必得。

另一方面,手握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如果心里还没什么想法的话,大将军王恐怕也不是从一次次血雨腥风的皇位争夺战中茁壮成长起来的爱新觉罗子孙了。

来到青海前线后,胤祯十分注重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对此,支持者肯定判断他在为朝廷聚拢军心,而反对者也同样可以猜测他在替自己收买人心。而对于前线的军人们来说,还有什么比慰问阵亡弟兄们的军嫂和遗孤更能让自己感动呢,因此大将军王马上组织了隆重的追悼会,以纪念额伦特及其麾下数千名战死的英灵。

根据胤祯后来写给父亲的奏章,追悼会上的场面十分感人,孤儿寡母哭成一片,大家对帝国政府的关心和爱护深表欣慰,并对为人民群众带来皇帝温暖、带头战斗在抗击准噶尔第一线的大将军王“感激涕零”,纷纷表示,有了王疼国爱,纵做鬼,也幸福!对此,奏章中写道:

“于阵亡总督额伦特及众官兵之尸骸前诵经,四月初三日晨,臣亲往各猪、羊、饽之案奠酒。于此额伦特之子及众官兵之妻子同跪告称,我等父、夫世代蒙受国之重恩,从戎效力者,官兵应分之事也,交战阵亡,因病而亡者,亦在各自之命。在此王亲蒙谕旨,率领大军,为使生者心畅,亡魂欣慰,前来消灭逆贼,又我等父、夫于战场阵亡,亡于蒙古塔拉者,乃因可悯,故诵经七日,王亲奠酒祭者,实属自古无有。圣主如此之殊恩,奴才等不敢担戴,且即我等亡父、亡夫之魂亦不敢担戴,不胜感激涕零,纷纷望阙合掌谢恩。为此谨具折奏闻。”

至于人民内部矛盾,大将军王也注意认真调解疏导,尽量把睚眦抹杀于萌芽,避免造成矛盾激化扩大。青海和硕特蒙古人的一二把手,罗布藏丹津和察罕丹津一直不和,尤其是察罕丹津率先朝觐皇帝并被朝廷破格晋封为郡王以后,更引起了罗布藏丹津亲王的羡慕嫉妒恨,时不时就找碴修理这个新晋郡王,导致后者经常向皇帝诉苦。

尽管这种不和很有可能就是清廷本着分而治之的原则而刻意造成,但现在大敌当前,还是暂时要一致对外才行,因此康熙皇帝下旨,“兹查王察罕丹津等所奏,伊兄弟之间,常相不睦,仍着大将军王表率训饬,令其和睦”,于是胤祯奉命调停。按照大将军王事后给皇帝上的奏章,他对于这对蒙古兄弟可以说苦口婆心。

胤祯首先动之以情,你们彼此是自家兄弟,在皇帝和政府的英明领导下,大家一起安安生生过日子,有官当有财发,多好啊:“尔皆固什汗之子孙,一向恭顺,故皇父封尔等为王,贝勒、贝子、公,并常加训谕,尔等兄弟之间,湏以和好安生。”

然后晓以厉害,如果你们再这么闹下去,等到准噶尔人打过来,那一切都全完了,你们亲戚拉藏汗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尔等并不诚实遵依,彼此和好,各自怀怨,轻听调唆之言,互相不睦,以致策妄阿拉布坦乘隙入藏,破坏尔祖所立教道,杀害尔等骨肉拉藏汗。”

既然兄弟俩都是藏传佛教徒,大将军王自然也不会忘记激发他们的神圣使命感:“今皇父为尔等推广黄教,以安众生,封呼毕勒罕为达赖喇嘛,同以全力护送赴西藏坐床,正尔等共同一体一志感戴皇父重恩,奋勉效力之时,嗣后着将猜忌之意,均尽解释,共同一心一意,力行推广教务。”

十四阿哥随即拍胸脯许愿,如果你们俩和睦相处,我老爸那里肯定好处大大滴:“恭敬长辈,怜爱幼辈,凡兄弟之间遇事尽可涵容,以宽厚行事,以和睦为心,推广黄教,必能常蒙皇父重恩。”

当然到了最后,胤祯也没忘记敲打他俩一下,如果你们不听话,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到时候可有你们好受的:“倘不遵教谕,仍前不睦,互起争端,我必指名参奏,科以重罪。”

按照大将军王的说法,就这样恩威并施之下,罗布藏丹津和察罕丹津对自己心悦诚服,他们发誓“互相和好,共为一心一意”。不仅如此,青海蒙古首领们还共同用蒙文写了个保证书,上奏给清廷留存为证,这封文书翻译成汉语是:

“满珠什哩圣主将我固什汗之子孙,特霈恩施,赏给名号,常久优恤,又使互相和睦之故,叠诵圣训,我等已获平安。兹复为我众不胜喜悦。我等皆系一祖之孙,钦遵圣旨,依照旧例,长辈则怜爱幼辈,幼辈则恭敬长辈,始终愿和好等语。除亲王罗布藏丹津等呈报蒙文一件恭呈御览外,谨此缮折奏闻。”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胤祯的四哥胤禛登基以后,一直给他的这位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上眼药,找人搜罗出许多真真假假的黑材料。其中的一条写道,大将军王出征之时,曾悄悄对自己的九哥说:“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而老八、老九、老十以及老十四,这几个阿哥历来穿一条裤子,早就是朝野周知的秘密了,雍正无疑想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老十四对老九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何居心?难道想诅咒父皇早死吗?还是你们几个内外勾结意图不轨?

另一份黑材料则写道,率大军抵达青海后,十四阿哥和八阿哥一党仍然“密信往来,曾无间断”,就是说大将军王和哥儿几个经常通信,往来频率高得几乎没有断过,而信里究竟都写了什么,却从来没别人知道,即所谓“机计莫测”。这种中国传统的春秋笔法,无疑比直接控告更让对方有苦难言,也更能惹得读者浮想联翩,尽管如此,辩护者也同样可以有理由质问,自己家里弟弟和哥哥写信,关你们外人屁事?

此时,距离青海千万里之遥的京师朝堂之上,经过老皇帝的多次修理,八、九、十三个阿哥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被后世目为卓越学者的三阿哥胤祉,正带领一大批同样卓越的学者在熙春园大搞文化事业,《古今图书集成》等大部头杰作便由他们手中推出;四阿哥胤禛仍在装模作样地吃斋念佛,仿佛对谁当皇帝根本不放在心上,而被认为是其死党的十三阿哥胤祥,此前不知为何突然触怒了父亲,正待罪在家没有差事;其他几个阿哥或势力单薄或年龄幼小或确实老实巴交,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因此尽管身在距离朝堂千万里之遥的前线,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王却是皇子中最为耀眼的明星。

至于最关键因素也就是老皇帝本人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很可能这位一世英明的君主直到死仍对由谁继位难以决断,更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猝死——电视剧里不是说过,“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吗!

但是,老皇帝对自己这个十四儿子的疼爱,却是货真价实的,清宫档案中保留了这场历时三年的战争中父子二人的大量通信,总数达几百封之多,差不多平均两三天就通一封信,从中也许我们可以窥豹一斑。

这些信件中,除了大量如前面所写的那种公务往来的奏章外,还有许多是纯粹的家书,也有一些是公私兼有。比如在其中的一封信中,父亲在前半部分特意告诉儿子,别因为家事耽误工作,你家里的事情老爸都替你办好了:“为尔家嫁娶喜事,均已妥善办成,切勿惦念家眷。”

这是指胤祯的长子弘春结婚一事,康熙特批这个孙子按照亲王世子的规格办理,可谓相当体贴。而在该信的后一半中,老爸再次提醒儿子别忘了聚拢人心的重要性,“惟人心甚要,此昼夜存心。”

在另一封信中,康熙悄悄告诉儿子:

“朕之白发胡须业已变黑,此尔勿告人。惟牙损坏。”除了牙齿不成以外,我的头发胡子都已经变黑了(莫非返老还童?),你可别告诉外人啊。老皇帝那副孩子般的得意之情,似乎溢于言表。

另一方面,十四阿哥也一直关心着老父亲的健康,在一封内容公私兼有的奏章中,他写道:

“此前臣之属下返归,虽常获闻皇父容光焕发,圣体结实,强于先年,见皇父此谕旨,不胜喜悦,臣之食眠均较先大增,臣惟钦遵皇父训悔圣旨,保养身体,尽能效力。”

驻扎青海西宁后,胤祯不停地将所见所闻告诉父亲,其内容可谓事无巨细,甚至提到“还有一种剪蓉花亦美丽,臣于此处见之,思念如何供皇父览阅,花虽难携至,若携种子种植,必能长出也,故臣将花种现均收藏。”现在任何一个家长,听到成年后的子女能够耐下心来对自己说这种琐事,大概都会觉得温馨吧。

而康熙对胤祯的身体也十分在意,当得知这位大将军王在青海举行狩猎活动时,他很担心儿子不小心受伤,于是特意叮嘱道:

“闻得地方甚恶劣,多草丛,易跌倒。再雄兽力大残暴,追人不止,心中注意,以防人马受伤。”

许多人认为,康熙是明清最有人情味儿的皇帝,这种说法恐怕不是毫无道理。常言道“皇家无亲情”,但从这些奏章和信件中,我们却仍能感到一丝丝浓浓的关爱从字里行间不断溢出。而身为通信者中的一方,十四阿哥的表现恐怕也不能全归入虚情假意或矫揉造作,起码从他一生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位皇子对父亲、母亲以及子女的感情确实都十分强烈,我们不妨再看看下面这首名为《悼亡女》的短诗,这是胤祯在他的一个女儿夭折后所作:

“嗟尔生来一岁零,忽闻疾殁泪盈盈。

灵魂莫苦归时早,百岁还同一岁生。”

尽管文采并不很出色,但诗中所流露出对小女儿的那种情真意切,以及一个父亲刻骨铭心的悲伤,却是很难伪造的。

就在清军一方众志成城之际,准噶尔一方却遇到了大麻烦,他们肆无忌惮的抢劫和杀戮,终于激起了当地人的拼死反抗。

请继续期待下篇《七、游击队员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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