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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乳汁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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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乳汁

   林哲夫决然决定要和妻子苑湄离婚,他们结婚一年多,儿子才六个多月。促使林哲夫下这决心的原因是,苑湄红杏了。如果说,往日的恩爱还多少有些旧情难以割舍,可以给林哲夫提供一些原谅苑湄的条件。但,苑湄出墙的时间却斩断了所有的可能性,她是在林哲夫父亲身患癌症,乘他回老房子看护父亲时和人私通的。林哲夫对此恨之入骨,这不仅是患难不与共,简直就是落井下石。林哲夫咬牙切齿,脑海中就浮出《水浒传》中杨雄和石秀对付潘巧云的场景。他当然不能那么做,毕竟他是个现代人。甚至他都不能马上就和苑湄离婚,因为他不能让重病之中的父亲受这个刺激。他只有先下决心,等父亲走后再实行。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个决心是多么坚决,不可变更,即便父亲还能再活十年,十年之后他也要实行。但是,他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活过这一年剩下的日子,医生的催命符写的是三个月,而三个月也已经过了其中的两个月。但他总得做点什么,让苑湄知道厉害,要不然,他完全可能精神崩溃。

   他将儿子从苑湄身边抱走了,然后就正式住回老房子,造成事实上的分居。为了不让父亲发觉情况有异,他跟父亲说苑湄接到单位的一个培训任务,要去南方呆上半年。父亲虽然有点怀疑,但一则身体虚弱精力有限难做明察,一则林哲夫的母亲在一旁帮他圆谎。在这个问题上,母亲是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的。

   心中有愧的苑湄没有找上门来,毕竟家中有个垂危的老人,而那个垂危的老人是她的公公,她知道不能触动丈夫的这一底线。她只能疯狂地打林哲夫的手机,但林哲夫只接听过一次,后来,要不就不接,要么就关机。在他们唯一的那次通话中,苑湄哀求林哲夫将儿子还给她,她的理由是儿子还没有断奶,让她继续给儿子哺乳,儿子断奶之后她再把儿子送还给他。苑湄在电话中还说了些她准备接受一切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惩罚,只求林哲夫能让她对儿子尽下母亲当下的责任。

   想当初,儿子刚生下时,苑湄为了保持身材,并不打算母乳喂养,是林哲夫的坚持才打消她用牛奶喂养的念头。而今,在儿子离开身边的时候,她的母性让她为能再一次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儿子而不惜一切代价。

   林哲夫决然拒绝她这一请求,他回答说,他的儿子要早点从她这样的母亲身上断奶。苑湄哀求到连自己也不抱希望,只每天条件反射一般拨一次林哲夫的手机,一直等到出现忙音才放弃。

   这一天,苑湄又拨了林哲夫的手机,手机没关机,通了。她麻木地等着忙音的到来。谁知,嘀嘀声响了一段时间后,那边接听了。苑湄一阵紧张,象初次恋爱时一样。

   “喂,喂?哲夫,你在听吗?”她哽咽地问。

   那边一片沉静。

   “哲夫,你在听的话,告诉我小齐现在怎么样了?”苑湄边哭边问。

   “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呀?”林哲夫冷冷地说。

   “哲夫,你别这么说,我现在都快要疯了。告诉我小齐怎么样了,吃得下东西吗?”苑湄哀声说。

   那边出现一阵迟疑。

   “他吃不下东西,奶粉,米粉都不吃。”林哲夫说。

   “那他一定饿的不行了。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去你那,我要给我的儿子喂奶。”苑湄慌张地说。

   “你不能来。”林哲夫冷冷地说。

   “求你了,你杀了我吧,但别折磨儿子呀!林小齐他也是你的儿子!我不管,我一定要来!”苑湄疯狂地对着手机大喊,喊完就将手机掐断,胡乱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在街上,她的手机响了,林哲夫来电。

   “你要来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你要不答应,即便来了,我也不会让你见孩子。”林哲夫说。

   “好,你说。”苑湄说。

   “第一,你每次只能上午七点下午两点晚上六点来,这个时候我父亲已睡着了,你才能来给孩子喂奶。但只能在我家门口喂。”林哲夫说。

   “好,我答应。第二呢?”苑湄问。

   “第二,你每次来必须带一瓶奶来,不是牛奶,是你的。必须是当天挤出的,别问为什么。”林哲夫说。

   “好,我答应。那我现在可以来吗?”苑湄问。

   “可以。”林哲夫说。

   十分钟后,苑湄在丈夫家的老房子门前接过哭得有气无力的儿子,解开衣服,站着喂完这带着屈辱的母乳。

   第二天,苑湄带着一瓶一早挤出的乳汁来到老房子前,丈夫漠然接过奶瓶,将儿子递给她。苑湄就这样一天三次赶工一般来丈夫家的老房给儿子喂奶,每次她赶过去时,儿子都饿得哇哇在哭,苑湄是一边流泪一边喂奶。

   一星期后,苑湄带着一瓶一早挤出的乳汁来到老房子前,将瓶子递给丈夫,接过孩子时问:“下次能不能少带点?我奶水不多,儿子在我身上吃不饱。如果瓶子里的也是给孩子吃的话,那也没有在我身上吃的好。”林哲夫毫不客气地回答:“不行,你奶水不够,自己多吃点下奶的东西。你要是怕影响身材不肯吃,那是你的事。”

   两个星期后,原先苗条可人现在却臃肿得不亚于怀孕时的苑湄吃力地爬着楼梯,站在老房子前,按着门铃。开门的人,令她大吃一惊,竟然是垂危中的公公。他正由丈夫搀扶着,前来开门。和丈夫分居前,苑湄见过受癌症折磨的公公,两个月不到,从一个彪形汉子变成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她跟人红杏的时候,公公已卧床不起。这时,在经历过如此痛苦显得如此漫长的门前哺乳的日子之后,突然看到公公的再次出现,苑湄一阵慌乱,手中的奶瓶差点滑落。

   “进来吧。”公公将门大开,说。

   苑湄看到林哲夫和婆婆都站在客厅,儿子抱在婆婆的怀中,恬然地睡着。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苑湄又羞又愧,她嗫嚅地对公公说:“我,我还是在门口吧。小齐要是睡着了,我在门口等他醒来。”公公说:“哪有做娘的在自家门口喂自己儿子奶的事,你先进来,有事跟你说。”苑湄小心地,象进一个陌生人家一样走进这个她很熟悉的家门。

   公公的步子还是很虚弱,他蹒跚地往客厅的藤椅走去,喘着气坐下。林哲夫在父亲身边站着,低垂着头。

   “给苑湄搬把椅子。”父亲对林哲夫下命令。

   林哲夫将一把椅子搬到苑湄那里。

   “坐吧。”公公对苑湄说。

   苑湄又感又愧,一边坐下,一边就哭了起来。

   “别哭,你们的事,我现在都知道了。但我首先要谢谢你呀,真的谢谢你。”公公诚挚地说。

   “我对不起哲夫,您老人家可以骂我,我怎么能让您感谢呢!”苑湄哭着说。

   “先不说你那件事,”公公说,“先说说我的事。我患了癌症,晚期了。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好活。一个月前,哲夫这孩子开始给我吃一种新药,外国的药,说是什么抗体奶。叫这么个名字的奶可少见。我呢,为了不拂他的一片孝心,也将就着吃了。吃了快一个月吧?象是有点效果,现在不还活着?

   有一天,我睡醒了,身边没一个人。我就生气了,自己去找水喝。刚走出我的房间,就看到你了。你站在大门口,站在那里喂小齐的奶。哲夫这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奶瓶,把你堵在门外。我一想,苑湄这孩子不是去南方培训去了吗?她这是在干嘛?我看着情况有点不正常,又不好冒失地问个清楚,只有重新躺回床上,等哲夫这孩子回来,我再问个明白。

   一开始,他们娘俩还想骗我,我告诉他们,我都看到了。他们才跟我说了实话。你的事,我也是才知道。我很生气,生他们娘俩的气。你不管做了什么事,那样对你都是不对的。你到底是小齐他妈,为了小齐,他们也不能这样羞辱你,不能在自己的家门口,羞辱自己孩子的妈妈。这是不对的!”公公严厉地说。

   听到这里,多日来的委屈和羞辱使得苑湄再次失声而泣。

   公公同情地看着苑湄,继续说:

   “那天我还问他们,给我喝的那个抗体奶到底是什么?一股怪怪的味道,不象药。他们怎么说的,原来是你喂给小齐吃的,你的奶水。这真是莫名其妙。但哲夫跟我说啊,说什么他在网上看到,有一个澳大利亚人得了癌症,晚期了。后来他的女儿看见电视里说,喝产妇母乳有助于抗癌,她就每天给她父亲喝她挤出的奶水,喝了一个月后,她父亲的病症竟然有了轻微但明显的改变。哲夫就想,你不是有奶水吗,可以拿来试一下嘛。可你跟他都那样了,你肯吗?他就拿你儿子,我的孙子来要挟你,让你每天给我挤一瓶奶。你的奶水不足,他也不肯减少给我喝的奶水。宁愿儿子没得喝也要给我喝,这个混球。”

   “原来是这样!”苑湄情不自禁低声说道,然后抬起头对公公说:“哲夫从没告诉过我,本来这件事,我们之间再怎样,他都应该告诉我的。”她很激动,又看着林哲夫,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是要谢谢你啊,要不然,你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公公动容地说。

   “爸爸你快别说谢谢。只要你的病能好一点,这都是应该做的。”苑湄急忙说道,接着她又轻声说:“您的病能因此而好一点,我这边也就轻松了很多。”

   公公点点头,表示相信她话的诚意。

   “至于你们两个人,发生了那种事,你们打算如何解决,我不干涉。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一是表示感谢,二是让你知道,你不要再心存欠哲夫的负担。这一个月来,你所受到的,你所付出的,足够了。应该心存愧疚的是我的儿子呀!”公公说。

   苑湄低头不语。

   “好吧,我说过不干涉就不干涉。说了这么多话,我累了。我去休息,该怎么办,你们自己谈。老伴,扶我进去。”公公对婆婆说。婆婆将孙子交给儿子,搀扶着老伴进了房间。

   小孩一从奶奶怀里转到父亲怀里,就醒了,哭了起来。苑湄赶忙站起来,对林哲夫说:“给我吧,他肯定是饿了。”林哲夫默默地将儿子递给苑湄,想说什么,苑湄低眉接过儿子,避开他,径直往门外走去。林哲夫赶忙拦住说:“就在屋里吧。”苑湄背过身,给儿子喂奶,一言不发。

   良久,林哲夫在她身后叹道:“怎么才两个星期,你就胖成这个样子?”苑湄低头看着儿子,轻声说:“每天我都吃两只肘子,不加一点盐。”林哲夫赔笑道:“你再这么吃下去,你的身材就回不来了。”苑湄既不转身,也不答话。

   “我想,我过于残酷了。我们都把过去忘掉好吗?”林哲夫转到苑湄身前,郑重地说。

   苑湄抬起头看着林哲夫,迟疑着,最后淡淡一笑。那笑容在她那肥胖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妩媚,只比往日多了些沧桑。

   这时,小齐已经吃饱了,伏在她的胸脯上睡着了。苑湄将儿子交还给丈夫,向门口走去。

   “留下一起吃饭吧?”林哲夫在身后挽留。

   “该给小齐断奶了。”苑湄答非所问地回答。

   她打开门,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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